元四離開後的靜世觀變得沈悶了許多，諸多弟子仍在為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小師弟被逐出師門而感到惋惜，甚至不少人私下還向大師兄陸吟楓請求——求他能出面再替元四說說情，讓師父許他回來。

但是陸吟楓既是大師兄，必然最是明白羽真人的脾性，對他而言，師父平日雖然溫和慈愛，但是一旦做出什麽決定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所以眾位師弟想讓他勸師父收回成命，再次接納元四回觀中修行，乃是何其困難！

一季秋華，靜世觀的後花園裏百草盛開，便連平時種在花圃裏充作平時佐料的蔥蒜等植物也茁壯了不少，當然，一同茁壯的還有元四帶來的櫻樹精流蘇。自從知曉元四因為未能約束好阿呆被羽真人趕走之後，流蘇已在花園裏暗自嚶嚶著哭泣了幾場。

他感慨自己為何如此命苦。

他原本修煉得好好的，卻被王家老爺埋了個屍體在自己根下，害自己受怨念所侵蝕，差點被元四搞得魂飛魄散；好不容易被那家夥搬到了這聚天地精華適合修煉之處，可重塑肉身的自己乃是如此弱小，正需要元四好好看顧之時，那倒黴小子又自己作孽被師父趕走，這下可好，他風華絕代的流蘇終於成了個孤家寡人，整日在此與大蔥蒜苗為伴！

正當流蘇又暗自傷神之時，不遠處緩步踱來的羽真人與他身後那位年輕英俊的首席弟子頓時讓流蘇不敢再有所造次。

“師父，既然阿呆如此兇猛難控，你卻將他與小四一道逐出，若是小四日後稍有不慎，豈不會釀下大錯！”

陸吟楓滿面擔憂地跟在羽真人身後，他想來想去，始終還是覺得元四的處境太過危險。

豈料羽真人聽到他的話之後，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吟楓，師父知道你和其他同門都掛念著小四……有些話，我也就對你明說了吧。”

陸吟楓心中一凜，旋即快步上前，垂首躬身，“還望師父明示。”

羽真人神色嚴肅地擡起了頭，修長有力的手指緩緩撫過頜下長髯，片刻之後，這才沈聲說道，“為師之前曾夜觀天象，占蔔我養屍一門命軌，但見貪狼破軍七殺三星盡出，乃是大兇之兆。”

“啊！”陸吟楓驚呼了一聲，自知殺破狼三星兇惡異常，此卦受此三星所映，豈不預示著……

師徒一心，此言不虛，羽真人看出陸吟楓心中憂懼，當即便點了點頭。

“此乃天命，不可禳也。雖然為師還不知曉我養屍一脈到底何去何從，但是當年元四的命盤卻顯示他將是締造養屍傳奇、終成大器之人。想必，你我之外，他自當別有際遇。與這橫空出世的活屍阿呆相逢，也是他的命宿。”

“師父可是擔心小四和阿呆如果繼續留在這裏，會因兇星共聚而偏離命盤？所以才讓他與阿呆下山去……”陸吟楓小心翼翼地問道。

“兇星盡現，必是魔物將臨，而至於阿呆到底是不是這兇星所引導出的魔物，尚無法定論。我本想借此機會除掉阿呆，卻發現他們二人之間已有命軌相連。既然阿呆與元四之間因緣已至，小四又實在舍不下他，我也只能讓小四隨他去了。有血符的羈絆在，只怕阿呆也不會那麽輕易成魔，但願小四能將他導向正道。”

羽真人蹙眉輕嘆了一聲，似是在為自己當初的決定感到不安，他不知自己這一派門人到底會遭遇什麽，但是元四必定會與阿呆共譜傳奇。陸吟楓聽了羽真人這一席話，心中亦是感慨萬千，他們修道之人，極是相信宿命因緣，既然一切冥冥之中已然有定，那麽或許順天應命才是他們最終的選擇。

待到羽真人與陸吟楓離開之後，流蘇這才頗為無力地搖晃了一下自己柔嫩的枝葉。

作為天地之靈，他其實早就察覺到了一股異象，也曾提醒過元四幾次，但是今日聽羽真人這麽一說，他內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已是更為加深。

元四“好心”將他帶到此地，終究還是坑害了自己啊……

看著身邊哪知全然不知危險將至，還在那裏因為誰更美味而整日爭吵不休的蔥兄姜弟蒜妹這幫子家夥，流蘇難免想到：有時候或許無知才是種幸福吧。

一塊現身於當鋪的雲紋玉佩，終於讓問月孤刃知曉了魏臨風屍首的下落。

在得知玉佩乃是靜世觀的道人所典當之後，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便要帶人前往靜世觀，親自找出魏臨風的屍首究竟何在。

然而林振道卻知曉此事不能過於魯莽，畢竟靜世觀乃是此地以養屍揚名的道家洞天，有著一定的影響力，若是他們貿然前去，對方若是願意將魏臨風的屍首交給他們處置還好，若是不願……只怕雙方沖突起來，也是一件大麻煩事，而且那觀裏只恐僵屍遍布，怕是不好對付。

他一邊安撫著情緒激動的問月孤刃，一邊差人速速去尋找之前來過此地，亦有著養屍之能的無極道人，試圖借助對方的力量共同商議如何對付靜世觀。

與此同時，一個對於林振道來說的好消息傳了過來。

據聞在離刀皇宮不遠處的一間野店一夜之間慘遭血洗，而野店所在的那條路正是兩名靜世觀道人前來刀皇宮的必經之路，更甚是附近有砍柴人親眼見到在出事的前一晚，兩名道士打扮的人物帶了兩個頭戴面紗的“怪人”入住其中。

對於林振道來說，這無疑算是一種天時、地利、人和。

“孤刃，看樣子這是老天爺要幫咱們徹底除掉魏臨風。”

林振道一邊替面色慘白的問月孤刃梳理著頭發，一邊看向了對方手中橫著那柄長刀。

問月孤刃面無表情地盯著這把魏臨風曾用過的“龍吟”，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刀刃，不經意間，他的指尖已是被泛著霜寒的刀鋒輕輕劃破，流出一抹鮮血。

林振道微微一楞，正想阻止問月孤刃自殘，可他擡頭卻從銅鏡裏看到問月孤刃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令他也感到不寒而栗的詭異笑容。

荒村野店的詭異血案最後指向了一直以清靜無為遠離俗世著稱的靜世觀，轄管本縣的官員自然也不敢有所怠慢，只是靜世觀以養屍為名終究是個讓常人不寒而栗的地方，官兵們也有所忌憚。

與此同時，刀皇宮中人主動提出可以派遣宮中高手與官兵們一起前去靜世觀，只不過他們提出的附加條件卻是要追查前任刀皇魏臨風遺體的下落。

“什麽？您是說靜世觀的道士不僅縱屍殺人，甚至還盜取了魏刀皇的遺體，將他……”吳知縣著實被林振道的話嚇了一跳，要知道魏臨風乃是一代江湖豪俠，世人無不敬仰尊崇，即便死後依舊哀榮不斷，至今仍有人源源不斷來到刀皇宮中悼念這位前任刀皇。

而如今竟有人膽大包天盜走了魏臨風的屍體，更甚至已將對方煉作了僵屍，實在是過於膽大妄為了。

林振道面色沈重地點了點頭，站在他一旁的無極道人也隨即上前附和道：“沒想到我師弟竟濫用養屍之術，實在是我道門不幸啊。”

“噢，這位道長，您是？”

吳知縣好奇地打量著面容清臒頗有道骨仙風的無極道人，倒是未曾想過此人與靜世觀中那位大名鼎鼎的羽真人之間有何幹系。

無極道人一揮拂塵，稽首合什，緩緩說道：“貧道乃是是靜世觀掌門人羽真人的師兄，無極道人。貧道向來不喜名利，多年雲游在外，卻不知我那師弟竟把本是驅魔衛道的養屍一術惡化為邪術，實在有辱師門。所以此行務必請讓貧道一同前往，也好為大人盡一分綿薄之力，更為滌清道門盡一分責任。”

說完話，無極道人與林振道對視了一眼，兩人頷首微笑，似是極有默契。本就恐懼著靜世觀僵屍的吳知縣自然樂意多了這樣兩個幫手，他連連道謝，先一步離去安排布置人手，準備隔日便帶人去靜世觀捉拿命案兇手以及盜取刀皇遺體的惡徒。

不多時，問月孤刃從屏風後緩步走了出來，林振道見了他，立即上前行禮。

“見過刀皇，您身體還沒完全康覆，何不多休息一會兒。”

自從得知魏臨風的下落之後，問月孤刃的氣色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許多，他毫不在乎地捋了捋自己鬢間垂落的發絲，流轉的眼波仍是充滿了魅惑。

“一想到很快便可以徹底解決掉魏臨風這廝，我哪有心情休息。”

問月孤刃冷笑著看向了一旁面容冷靜的無極道人，平靜的言語裏卻已是暗藏了對魏臨風深深的恨意，乃至是懼意。無極道人只淡淡地與問月孤刃對視了一眼，隨即便轉開了目光，眼前這個男人身上散發著一股極為陰沈可怕的死氣，按理說，活人身上是不該有這樣恐怖死氣的。

“刀皇放心，我早已配制好制服僵屍的符水，屆時只要往那些僵屍身上一灑，便足以令他們化作白骨，再難為禍。我那師弟行事呆板，根本就無法修煉至高的養屍之道，他那觀裏的僵屍也必是次等劣物，只能對付下等鬼怪罷了，不足為懼。”無極道人淡淡地答道，與此同時，他卻極是心痛他遠在淮安縣即將煉成的玄武之屍，也不知是哪個多管閑事的家夥與自己作對，竟率那些蒙昧村民毀了自己數十年基業，毀了自己的玄武之陣不說，還燒了自己紮根的太一觀，待處理完這邊的事情，暫且躲過一段風聲之後，他必要找到那據說帶著一具極為厲害的活屍的游方道人血此大辱！

“如此便好，呵呵……我可真是期待那一天呢，期待魏臨風徹底消失在這世上的一天！他活著，贏不了我；死了，也註定是個輸家！哈哈哈哈！”問月孤刃仰首發出了一陣淒厲的笑聲，他心中的喜怒哀樂不知不覺之間，都與他所恨過的魏臨風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只可惜他卻不明白這一點。

流蘇沒有想到，他所擔憂的噩運居然會來得如此之快。

和往常一樣，睡到晚上才醒來他正和花圃裏的蔥姜蒜靈為了誰是花圃老大而吵鬧不休，然而外面突然傳來的廝殺聲吵鬧聲哭喊聲卻讓他們全部呆住了。

比起那些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蔥姜蒜靈，見多識廣的流蘇鎮靜了許多，只可惜他現在靈力微弱，不能如當初那般能化出實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熟悉的道長們以及道觀裏那些木訥的僵屍們被逼著逃入這後花園之中，直到被那些穿著黑色勁裝的人砍殺在地。

隨著控主的死去，受制於控主的陰屍也像是被徹底抽走了靈魂，紛紛偃旗息鼓地倒了下來，接著有人進來將一些神秘的水澆落在了那些陰屍的身上，他們逐漸化作一具具白骨，再一次獲得了永遠的安息。

流蘇驚恐地擡起頭，這才赫然發現頭頂上那輪月亮竟是血紅色的。

大兇之兆。

“我再問你一次，那個帶著魏臨風屍體的小道士去哪裏了？！”

林振道派人找遍了整個靜世觀也沒有再看到當日帶著魏臨風屍體來到刀皇宮的小道士的身影，但是他自然不會放過一同來過刀皇宮的陸吟楓。

陸吟楓此時也近乎全身浴血，斷了一臂的蘭卿仍是緊緊地護在他身邊，誓要將自己的主人守衛到最後一刻。

“哈哈哈哈！什麽魏臨風，我不知道！我那師弟早就被師父趕出了師門，誰也不知他去哪裏了！我只知道你們這般喪心病狂，濫殺無辜，終將得到報應！”

陸吟楓雖然在朗聲大笑，但是那雙明亮的眼裏卻已是蓄滿了淚水，他親眼看到那麽多同門就這麽慘死在這幫歹人手裏，就連自己奉若神明的師父也因為重傷與他所養的活屍一同羽化於被大火焚燒的三清殿中，而那些平日由觀中同門們所馴養的乖巧溫順、為除魔降妖也盡過不少力的陰屍抑或是活屍也未能逃離化作白骨、魂魄離散的下場，這樣的結局委實令陸吟楓痛心不已。

“還與他廢話什麽，既然他執迷不悟，不肯說出魏臨風的下落，便送他羽化登仙好了。”

不知何時，問月孤刃已提著刀緩步跟了過來，他手中的刀此時已是遍染鮮血，刀身彎曲的弧度看上去宛若一抹猙獰的笑容。

聽了問月孤刃的話，林振道心中卻忍不住暗道：這道觀中的人都被他們殺得差不多了，若再殺了這個可能唯一知曉魏臨風屍體下落的男人，以後只恐要在茫茫人海中再找到對方便不是那麽容易之事了。但是問月孤刃的性子向來固執，只怕不會輕易聽自己的勸。

一時間，林振道也只好皺眉不語。

陸吟楓勉強站直了身體，毫無懼怕地盯著眼前這個貌如謫仙、心如蛇蠍的新任刀皇，隨即又轉頭溫柔地看了眼面色死寂，目中毫無波瀾的蘭卿。

“蘭卿，多謝你陪我到最後。”他雙唇微翕，目中的淚光漸隱，再次望向問月孤刃的眼神顯得極為堅毅執著。而與此同時，站在他身旁的蘭卿盡管只剩下一臂也隨之擺出了攻擊的姿勢。

流蘇在菜圃裏著急地搖晃著自己柔弱的嫩芽，可是靈力過於微弱的他終究什麽也做不到，只能眼看著陸吟楓帶著蘭卿如同飛蛾撲火一般，迎向了舉起長刀的問月孤刃……

兩人離開淮安縣之後一路西行。

憑借著阿呆對妖魔鬼怪敏銳的覺察能力，以及元四那一手還算不賴的驅魔降妖之術，他們沿途做成了幾筆小生意，不是幫東家抓個偷吃的貍貓精，就是幫西家逮個愛搗蛋的山雞怪，如此一來，從不假意推脫報酬的元四兜裏也充裕了不少，一人一屍總算有錢住上一家好一些的客棧，可以好好休息一頓了。

在元四每日妥善的照顧之下，阿呆的靈力日益強大，平時的一舉一動也愈發貼近活人。

此時他正少有地坐在了椅子上，用粗大的手指戳弄著那只狗蛋兒送他的布藝虎頭崽兒，紅眸之中也似有了一抹溫暖的光。

“阿呆，你要吃糖葫蘆嗎？”

元四拿著一串之前從街邊買的糖葫蘆舔了又舔，這才想起坐在自己身邊的阿呆。

雖然知曉對方身為活屍不用再進食活人的食物，但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慷慨，元四還是笑嘻嘻地把糖葫蘆伸到了阿呆的面前。見到面前忽然出現的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阿呆楞了楞，就在元四自以為逗弄完阿呆便可安享獨食的時候望向了他。

元四張大了嘴，正準備一口一個解決掉這酸甜可口的糖葫蘆，在看到阿呆那充滿好奇又帶著一些期盼的眼神後，他的臉色頓時一變。

“呃……你不會真要吃吧？你……難道真的想吃嗎？”

阿呆早就看穿了元四護食的個性，他的紅眸漸漸瞇了起來，透露出了一絲對這小子的不屑。

可他的目光隨即又落在了紅彤彤的糖葫蘆上，就好像他這個活屍是真地想要吃一顆那酸甜的果子嘗嘗味道。

生前身為稱霸武林一方的刀中尊主，阿呆的人生其實並不完整。

別的小孩子還在父母懷裏撒嬌哭鬧的時候，他已經抗著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長刀在努力揮舞練習，至於小孩子小時候應該玩過的玩具，應該吃過的糖葫蘆，阿呆從來都只有羨慕別人的份，對於他這個從小就被寄予厚望的武林世家子來說，他的人生中只需要一柄刀就夠了。

雖然他現在身死為屍，不再執著於名利，也不再醉心於刀法，甚至連他曾愛過的那個男人也化作了自己生命中的隨風飄散的齏粉。但是此時此刻，他卻是的的確確想要嘗嘗自己生前不曾吃過的東西，享受一下自己生前不曾享受過的別樣人生。

“哎，想吃你就說嘛……這麽總盯著我看，怪嚇人的呢。”元四從阿呆那執著的目光裏看懂了對方難以表達的言語，他依依不舍又舔了下手中那串糖葫蘆，最後還是頗為大方地把頂上那個咬了一小口的紅果子拔了下來。

“喏，拿去吃吧。”元四微笑著向阿呆伸出了手。

不知是不是元四的錯覺，他竟覺得阿呆那張鐵青色的面皮似乎是有些泛紅？

這讓他心裏可不禁嘀咕了起來：真是的，既然不好意思就不要吃人家的糖葫蘆嘛！我也只買了這麽一串而已啊！天底下還非要鬧著吃糖葫蘆的活屍看來僅此一只了吧！

阿呆小心翼翼地從元四的手心接過了那顆還有些粘人的糖葫蘆，他張了張嘴，微微蠕動的半截舌頭讓人看得出來十分向往糖葫蘆的滋味。阿呆的手一揚，那顆糖葫蘆便滑進了他的嘴裏，元四看著阿呆的嘴動了一下，便有了下咽的動作。

這樣狼吞虎咽能嘗出什麽滋味呢？元四心裏暗暗為自己那顆浪費掉的糖葫蘆叫屈，雙眼一垂，卻看到阿呆的大手已經再次伸開在了自己面前。

“不是吧！你還要？！”元四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拿著糖葫蘆的手也忍不住往後一縮，顯然是要護食到底。

“啊……啊……”阿呆的嗓子裏發出了兩聲深沈而嘶啞的低喊聲，紅眸定定地望住了元四。

雖說元四的阿呆要搶自己糖葫蘆這件事有些不滿，但很快他便看著這個對糖葫蘆也能表現出一臉嚴肅執著的活屍笑了起來。

“真是拿你沒辦法，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是你第一次對我這麽撒嬌呢。”

元四痛快地又拔了一顆糖葫蘆下來，這一次他沒有放在阿呆的手心，而是親自餵到了對方雙唇還泛著烏青的嘴裏。

他曾經在夢境中見過阿呆生前的景象，也知道對方生前死後承受了多麽大的痛苦，如今對方能夠如此平和安寧地與自己相處，想必也是蒙受了上天的一縷憐憫吧。

“這一次你可以吃慢一點。”元四一邊舔著手裏的糖葫蘆，一邊對阿呆諄諄善誘。

阿呆其實是有些抗拒元四親自餵自己吃東西的，那一剎那，他都幾乎感到自己的本該冰冷面皮有些發燙。

嘴裏含著一顆圓圓的東西，雖然活人的食物吃在嘴裏味同嚼蠟，但是阿呆仍在努力地想象著他生前未曾嘗過的滋味。

“好吃嗎？”

元四看著阿呆笨拙吮吸糖葫蘆的樣子，心胸都似被打開了一般，充滿了爽然與快意。

是啊，誰願意整天和一個愁眉苦臉的僵屍在一起呢？若是可能，他也是希望阿呆能夠重拾快樂，好好享受與自己共同修道的時日的。

阿呆舔了一會兒嘴裏的糖葫蘆，這才咀嚼著吞了下去，他輕輕握住了元四的手心，那把低啞的聲音這才順利地傳到了對方的腦海裏。

盡管阿呆已經忘記自己這樣的身體其實什麽食物的滋味都嘗不出了，但是元四的舉動卻讓他的心頭著實一暖，就好像那顆對他來說本無味道的糖葫蘆也變得甜了。

——好吃。謝謝你。

元四這次才是真地不好意思了，他瞥了眼嚴肅卻不乏真誠的阿呆，笑著把頭扭到了一邊，嘴上忙著舔糖葫蘆，一時也不知該怎麽回答對方。

等他磨磨蹭蹭地吞下了一顆糖葫蘆之後，這才說道：“你我之間還說什麽謝謝。反正，算起來，你也是我的人了。”

元四這話倒是沒錯，阿呆作為元四所養的活屍，又與他締結了血符，在道家養屍一脈裏的確已經算是屬於元四的“東西”了。

只不過這話聽在阿呆耳裏卻終究有些怪怪的，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個曾被自己強留自己身邊的男人，那時候，他也以為，只要留住對方，那麽對方便會屬於自己。

阿呆有些沈默地低下了頭，他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見到那個男人如此的慘狀之後，他已不願再去恨了。

現在，他只想跟著這個看起來不太靠譜的小道士，求得有朝一日真正的安寧安息。

突然，阿呆感到自己的臉被元四的手輕輕捧住了。

他擡起頭，與之對視的是元四那雙清澈且堅定的雙眼。

“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孤獨地躺在棺材裏，獨自承受痛苦。我也不會再傷害你，阿呆。”

元四一想到自己曾經被迫用血符的咒力傷害了阿呆，至今仍是心中有愧，耿耿於懷。

阿呆咧嘴露出了一個極為少見的豁然笑容，他的紅眸也隨之慢慢地斂了起來，好像要更為認真仔細地打量面前這個小道士。

不知道為什麽，一股從未感受過的溫暖如同涓涓細流一樣淌進了阿呆那顆冰冷的心臟。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軀正好將元四籠罩在了自己所投下的陰影裏。

阿呆沈默地凝視了元四一會兒，倏然之間，他竟用手摟緊了元四的腰，俯身低頭在對方劉海垂落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口。

元四被阿呆的舉動徹底驚嚇到了，他的臉幾乎是在瞬間便變得緋紅，可他的手一時卻不敢推開這具緊抱著自己的活屍。

阿呆的雙臂慢慢地纏了上來，將元四整個人都抱在了懷裏，甚至他還把自己的下巴擱到了對方有些瘦弱的肩上。

現在這狀況對於元四來說……其實也不算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似乎在自己越來越依靠阿呆的同時，對方也越來越肯依賴自己。

很快元四就微笑著平覆了心情，在從那塊通靈玉佩所引導出的夢境中了解了阿呆生前的一些故事，以及與阿呆一起經歷了這麽多之後，他終於也是慢慢能接受阿呆那喜歡男人的愛好了。甚至夢境中那個一襲尊貴紫袍、氣度昂揚、卻又待所愛之人極為溫柔的英武男子更是令他的心裏也不禁有了一絲愛慕之情，若阿呆不是如今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只恐元四或是早已把一顆寂寞的心投懷送抱了。

一人一屍緊緊抱在一起，元四的心中卻是一片安然寧和，從最初對這具恐怖活屍的抗拒，到現在對阿呆的依賴乃至是依戀，元四也知曉，這一場人屍之間的際遇不僅僅是改變了阿呆，也改變了自己。

死後的世界對於阿呆來說，一直是冰冷而寂寞的，而懷中的元四，那帶著體溫的身體卻開始慢慢讓他感受到了些許溫暖。

阿呆低沈地嗚咽著，他緊緊地抱著元四，不停地用自己冰冷的唇瓣親吻對方，小心翼翼地汲取著對方身上的純陽之氣。

不管是陰屍也好，活屍也罷，陽氣都是他們喜歡的東西，而修道之人身上的純陽之氣更是這些被陰煞氣所纏繞的僵屍們最為喜愛的東西。

元四並不擔心阿呆會失控咬死自己，他只是平靜地讓阿呆親吻著自己的眉梢眼角，思緒漸漸沈淪。

“阿呆……”元四輕輕地喚了阿呆一聲，帶著愛憐地反手抱住了對方比自己粗壯得多的腰，他已然篤定自己這一生不可能再有另外的艷遇，娶妻生子的夢想也化作了泡影，但是此刻的他並不惱恨，因為失去了那些東西的同時，他已經得到了生命中另一重要得不可或缺的東西。

——我不叫阿呆，我叫魏臨風，乃是刀皇宮的前任主人。

阿呆的聲音隨著兩人身體之間的緊密接觸忽然傳入了元四的耳中，元四微微一楞，似是沒想到阿呆居然會主動提及自己的身世。他曾追問過阿呆許多關於對方生前之事，可是阿呆總是不予理會，而今天，那個熟悉的聲音終於願意告訴自己關於他的一切。

元四擡頭凝視住了阿呆那張鐵青色的臉，他看見對方的雙唇輕輕地翕動著，似乎要將所有的秘密都傾訴出來。

——最後，他見我已再無利用價值，便令人用鎖魂釘砸穿了我的四肢，將我釘在棺材底。更把那塊我親手送給他的玉佩塞進了我的嘴裏，將我活埋於升龍山中。直到我被你挖了出來……

阿呆用平靜的聲線把自己為何會慘死在棺中的故事告訴了元四，他的紅眸裏已經沒有太多的愛恨，只剩下深深的寂寞。

元四從小在靜世觀修習養屍道術，自然也聽多了妖魔鬼怪的故事，只是他沒想到原來這世間最為可怕最為殘忍的竟不一定是故事裏那些鬼怪妖魔。

有時候，人反倒比那些妖魔鬼怪更加可怕、更加殘忍。

他想起了自的己曾在刀皇宮見過的問月孤刃，對方看上去俊美過人，雖然面帶病色，卻仍是不掩一身風雅氣概，可誰曾想到這樣一個姿容絕世，氣概不凡的男人居然會做出那麽殘忍、那麽卑劣的事情！

元四最是見不得這世間不平之事，他強忍著一腔悲憤聽完了阿呆的故事，攥住對方的手也握得更緊。

“阿呆，縱然你有對不起過這問月孤刃，可到頭來，他居然是如此一副狠毒心腸，將你殘害至死，甚至連你的魂魄也不放過……這人委實可恨！我忍無可忍，要不讓我替你揭穿他的所作所為，讓世人也好看清如今這位刀皇的險惡面目！”

阿呆用粗糙的指腹搓了搓元四的手心，微微閉上了那雙曾經因為滿心痛恨而死不瞑目的紅眸。

——不必了。我說過，看見他現在這樣子，我也不想再報覆他了。

阿呆豁然一笑，堅毅的下巴輕輕一揚，再度睜開的紅眸已眺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他下意識地把懷裏的元四隨手一摟，好像是抱住了什麽值得自己珍惜的東西。

元四不知不覺間就發現自己被阿呆以一種官人抱娘子的姿勢攬在了懷裏，他大為尷尬，急忙便要從對方有力的雙臂中掙脫下來。還真是的，這活屍最初倒是一副冷酷得誰也不願搭理的模樣，現在和自己熟稔之後，竟是變得越來越“放肆”了。

而元四還並不太明白，阿呆之所以舉動愈發像個活人，實際上也少不了他這些日子以來對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以及兩人締結血符後越來越默契的交互效果。

阿呆察覺到了元四的局促，這才松開了雙臂，讓被自己橫抱在懷裏的元四能夠順利下來。

一時間，一人一屍相對無語，屋裏的氣氛也變得有些詭異尷尬。

元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鼻頭，支支吾吾地說道：“那個什麽……我還是喜歡叫你阿呆。我可以繼續叫你阿呆嗎？”

阿呆嘴角微揚，沖元四點了點頭。

他伸出手一把拖住了元四滾燙的掌心，沙啞的聲音再度傳入了對方的耳中。

——你現在是我的主人，要叫我什麽都可以。

雖然已經成為了一具活屍的阿呆，面皮的顏色鐵青，若是旁人見了必覺得恐怖嚇人，但是看在元四眼裏，這個面色鐵青、五官依稀保留著往昔硬朗的僵屍笑起來卻是這麽動人。

就好像他夢中所見過的刀皇魏臨風一樣，一笑一顰之間，皆是滿滿的溫柔氣度。

元四這才發現，若論長相，阿呆這英武俊朗的模樣，相較自己的俊俏而言，也是別有一種魅力。但是阿呆唇邊的笑容也好，還是眼中的溫柔也罷，看上去又是那麽寂寞呢，而那樣的寂寞真是讓自己忍不住好好地抱緊對方，安慰對方。

夢中的媳婦兒啊，看來我們只有下輩子，或許下下輩子再見了。

元四忽然輕嘆了一聲，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臉上也逐漸顯露出了堅定的神色。

“餵，阿呆！我們倆在一起的日子想必還有很長，帶著你，我是不可能娶媳婦兒了，而你想必也不願再和問月孤刃那廝重歸於好。這樣吧，要是你真是寂寞難耐的話，不妨喜歡我這個主人試試吧！”

從第一次見到阿呆時因為懼怕而產生的厭惡，到之後被對方無意“輕薄”時而感到的不安，再到現在由憐生愛主動讓阿呆試著喜歡自己。

元四對待阿呆的情感變化得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訝異，別看他平日為人輕浮貪玩，但是他的心底卻有著一顆最為純凈堅定的心，那是一顆善良之心，亦是一顆仁愛之心。或許他和阿呆一生也無法像普通戀人那樣過上平靜幸福的生活，但是只要彼此心中有愛，哪怕他們人屍殊途，相顧總是無言，便是一顰一笑亦足以慰藉此生的寂寥。

然而阿呆卻在聽到元四的話之後，再度沈默了下來，甚至他抽開了被元四握住的手，似是怕不小心流露出了什麽不願讓對方知曉的情愫。

“我知道我是沒那個什麽問月孤刃那麽好看啦，不過我元應龍也算一表人才，而你現在也變成了活屍一具，早不是當年那個威風八面的刀皇了，我們倆……”

元四滿以為自己主動示好，阿呆這家夥必然應允，因為對方之前和自己已經有過那麽多“肌膚之親”，甚至還有同生共死的患難之情，在這種情況下，阿呆還有什麽理由拒絕自己呢？要知道，自己原本可是對男人沒什麽興趣的，直到遇到他之後，才逐漸改變了對龍陽之好的看法，更不惜為了這個呆頭屍改變自己。

要是阿呆居然還拒絕自己好意的話，那簡直是太不會做人了！

可是元四差點忘記了，阿呆本就不是人，所以說，會不會做人，對一具活屍來說原本就是說笑而已。

阿呆擡頭看了眼一臉緊張的元四，對方那張還顯得青澀的臉上充滿了疑惑，甚至還多了幾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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