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逐出師門
關燈
小
中
大
元四與陸吟楓一行回到了靜世觀，第一件事就是向師父稟明此行的遭遇。
“吟楓，以你的法力也未能察覺出刀皇宮的異象所在嗎？”
羽真人端坐三清殿上，他聽到陸吟楓所回稟的關於刀皇宮的消息，神情嚴肅地捋了捋胡須。
陸吟楓遺憾地搖了搖頭，“是的。弟子雖能察覺到那股彌漫在刀皇宮中的陰氣，但是卻無法查出這陰氣的確切出處。不過那位刀皇殿下，自身似乎也頗有詭異。整個刀皇宮的陰氣倒不如說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可他又確是個活人，怎會懷帶那麽重的陰煞之氣呢？”
羽真人兀自捏指掐算了一番，眉頭禁不住微微皺起，他有些恍然地睜開了眼，喃喃念道：“奇怪了，什麽都算不出來。”
元四見狀，想到阿呆的種種異象，忍不住上前說道：“師父，阿呆似乎對刀皇宮特別忌諱，他甚至還對我說，若不快離開刀皇宮，他只怕是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恐要殺人了……我在想，這刀皇宮的種種異象是否與阿呆有所牽連。”
“噢？竟有此事。”羽真人面露詫異。
談到阿呆，陸吟楓很快想到還有件事需要稟告恩師。
他面色凝重，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道：“話說回來，此次刀皇宮一行，我與師弟一時不查，竟投宿了一家黑店。是阿呆救了我們，不過……”
“不過什麽？”羽真人問道。
想到客棧裏那血腥恐怖的一夜，元四也是一陣心有餘悸的模樣，此事終究是不能繼續瞞著師父的。
“阿呆他親自動手殺掉了客棧裏的賊人，救了我們一命。”
“什麽！阿呆殺人了，元四你為何不制止他？！”
羽真人雙目圓睜，他們養屍一門，最是忌諱縱屍傷人，可如今自己門下弟子所養的活屍居然殺了人，這實在有違靜世觀禦屍為善的信念！
陸吟楓也是未曾想到師父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雖然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自家弟子手下僵屍殺人之事，不過被殺的那些人都是十足的惡人，死得也不算冤枉。
“師父……”他正要開口勸上一句，卻見羽真人已是怒得須發皆張。陸吟楓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師父對此事的態度。
“元四，你速速將阿呆喚到此處！”
元四情知不妙，急忙問道：“師父可是又要懲罰阿呆，阿呆他只是為了救我和師兄啊……”
“住口！我靜世觀縱然以養屍為道，但絕不做驅屍害命之事！那些人或許真是賊人，但是賊人自有官府處置，豈容他一死物妄自定活人生死！阿呆縱是絕好屍器，但其邪性怨念太過深重，不足為用！我要你念起玄天燃血神咒，將其化作灰燼，也算除掉隱患！”
羽真人緩緩站了起來，他深知元四並不能完全控制住阿呆。
他原以為多給元四機會歷練，總能成就一段養屍傳奇，可誰知道那活屍魔性尤為深重，早已超出自己所預料。
這種魔物若任由他繼續吸收天地精華，借道術修行逐漸強大，只怕最後連血符也會全然失效。
現在，能夠徹底毀滅對方的也只有與之締結了血符的元四。
來日若阿呆徹底成魔之後，第一個要害的人也必定是用血符約束他的元四。
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弟子冒著這樣的風險，繼續養著這麽個危險的活屍！
聽到師父居然要自己徹底毀掉阿呆，元四驚愕滿面。
他與阿呆共處的日子並不長，可他已然通過夢境大概了解了阿呆前世的遭遇，更屢次被對方拯救於危難之中。
雖然他也曾抱怨過對方死後的面貌恐怖、性格冷漠、而且喜好龍陽……
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逐漸接納了阿呆，認可了這個或許會陪伴自己一生，乃至更久的同伴。
他甚至還主動親吻了對方，厚著臉皮說要對方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可現在，自己難道能再念出那讓阿呆痛苦萬分的咒語，置他於死地嗎？！
在誤會並傷害了阿呆那一日起，他便發過誓，以後再不會傷害對方的！
“師父，都是弟子的錯，是弟子沒有好好管束阿呆，求師父再給阿呆一個機會吧！他並不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物。”
元四跪在地上，額頭浸滿了汗液，連眼裏也浸滿了淚水。
陸吟楓也受了阿呆救命之恩，自然不肯坐視旁觀，當即也跟著跪了下來。況且他先前承諾元四，身為大師兄的自己會一力承擔起責任的。
“師父，阿呆與元四磨合尚短，且他身為活屍，有著自己的思想，在面臨危難之際，難免會脫離控制。當時我與師弟都中了迷藥，阿呆什麽時候殺的人，我們也是不知，只是後來才察覺那些客棧中人皆是險惡賊徒，店中更有風幹的人腿為證。此等惡徒，死不足惜！師弟秉性善良，阿呆隨他修行必會滌蕩心中殺戮魔性，終成大器。若只因此一事便要毀掉阿呆，且不論師弟這些日子來所付出的心血盡作白費，便是受了阿呆救命之恩的我又如何能心安！還望師父收回成命，讓師弟對阿呆加強管束，日後待大器煉成，也可造福天下，彌補今日殺生之過！”
陸吟楓款款而言，一旁的師弟們聽了也覺得此番甚有道理，想到平日那調皮的小師弟好不容易有了具可堪大用的屍器，他們也是頗覺不易，當即也跟著陸吟楓跪了下來，懇求羽真人息怒。
羽真人最是明白自己這大徒弟的仁善寬容之心，他輕嘆了一聲，搖頭苦嘆道：“吟楓，師父也明白你所說的不無道理。可是活屍一旦開了殺戒，體內的魔性便會逐漸擡頭，你也聽到元四說了，阿呆在刀皇宮裏親口告訴他，他想要殺人！這說明他體內的魔性已然暴漲，再這麽下去，終有一日，元四依靠血符也是難以控制對方了，屆時，阿呆必定會殺掉元四，逃離血符束縛，為禍人間啊！”
“阿呆不會殺掉我的！”
元四忍了好久，終於忍無可忍，他站起身，使勁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堅定地沖羽真人大聲說道：“師父，阿呆不會害我的。他不過是個被人害死的苦命人而已，生前種種，雖然你叫我不要過多理會，可是……我卻不能不理。我答應過他，一定要帶他圓滿修行，讓他有朝一日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你現在這麽武斷地叫我毀掉他，豈不違背了當日你曾教導我要將所養活屍當作自己朋友至親之理！”
“小四！你怎麽能這麽對師父說話，還不快跪下！”
陸吟楓不願再見到自己所敬愛的師父與所疼愛的師弟之間再起沖突，急忙回身叫住了元四。
羽真人從未見過那調皮狡黠的小徒弟有過這般堅定決然的一面，他似乎有些後悔當初讓元四煉養了阿呆。
是的，對方的確是一具絕佳的屍器，但是……也正是這樣一具絕佳的屍器很有可能會成為危害眾生的頂極魔物！
他都好多年沒有遇到過會在有養屍道人的控制下還會自主殺人的活屍了，這也是他當初疏忽大意之處。
三清殿裏的氣氛變得愈發凝重。
突然門外一股煞氣逼近，靜世觀之前跪倒的弟子紛紛站了起來。
但見門口黑影一閃，元四的面前已多了具魁梧高大的身影。
“阿呆，你怎麽過來了？！”
元四之前讓阿呆乖乖待在自己房間裏，獨自來了三清殿與陸吟楓向羽真人解釋此次刀皇宮之行，雖然剛才羽真人聽了阿呆殺了客棧內的惡賊要他喚阿呆前來，可他卻並未驅動意念喚出對方。
看見阿呆冷冷地睜著那雙血色的眸子，一副霸道昂揚的模樣，元四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對方此時現身，很明顯是為了保護自己；憂的則是：阿呆在此，那麽師父是否會像上次那樣再次聯手師兄們傷害阿呆！
元四上前趕緊拉住了阿呆的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聽到對方要說些什麽，也因為他想要表示與對方生死與共的決心。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一人一屍幾乎同時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元四吃驚地望著阿呆，而阿呆也轉過頭望住了他。阿呆說這番話，還可以說是因為血符締結的契約所致，可元四這句話卻是讓阿呆都感到了一絲疑惑。
這個家夥不是一直很討厭自己的嗎？
阿呆默默地望著元四，突然他發現對方眼眶裏有什麽晶瑩的液體在閃動。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遇到點事就知道哭。
阿呆冷笑了一聲，卻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替元四擦去了眼角的淚痕。
元四從未被人如此溫柔地對待過，師父和師兄們雖然對他照顧有加，但是那種照顧是不同的。
夢境裏他見過阿呆溫柔的模樣，對方那時候還沒變成現在這副樣子，面容俊偉，目光深邃，嘴角的笑容帶著一抹淡淡的憂傷。
做了太多關於阿呆的夢，元四也曾想過，如果是這樣一個英俊溫柔的男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對方的龍陽之好。
“阿呆，你既然現身此處，也該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罪孽。你千不該，萬不該奪取他人性命！我徒弟雖然心軟，可我卻不能對你心軟！”
羽真人厲喝了一聲，隨手揮動拂塵，頓時幾縷銀光朝阿呆奔射了過去。
阿呆一把推開了元四，雙手往前一伸，縮回胸前時指間已是攥住了幾根堅硬如鐵的拂塵絲。
弟子們自然不能坐視自己的師父與這樣一只活屍相鬥，雖然他們之前也都同情元四，憐憫阿呆，可此時卻都紛紛站到了羽真人面前，開始念咒呼喚自己所養的屍器，準備保護師父，捉拿阿呆。
十多具陰屍很快就整齊地跳入了三清殿，將元四和阿呆圍在了其中。
陸吟楓眼看事態急轉而下，不曾喚出蘭卿的他，仍舊試圖做著最後的努力。
“師父，阿呆和元四之間已結下深厚默契，若是毀了阿呆，小四也必定會被反噬，還望您看在小四是您一手帶大的份上，饒過他這一次，也饒過阿呆這一次吧！”
羽真人皺眉搖了搖頭，手中拂塵又是一揮，輕聲喝道：“去！”
那十數具陰屍像是有了意識似的，直接撲向了將元四擋在身後的阿呆。
三清殿裏整齊地起伏著一片控屍咒語，阿呆很快就被陰屍們圍繞了起來，手足身體乃至腦袋都被死死抱住不放。
不過那些陰屍攻擊的對象只有阿呆，對於嚇得癱倒在地的元四並未理會。
“元四，為師再給你個機會，快念動燃血咒，毀掉阿呆！莫要耽擱，如果你怕心血白費的話，日後，師父自會再給你尋一具上等的屍器！”
羽真人其實也不願與元四師徒相悖，他盡可能地耐著性子勸誘著元四，希望對方還能如以前那般聽話。
元四看著被陰屍被困得難以動彈的阿呆，他的腦海裏又浮現了對方前世慘死的場景。阿呆死後的安寧乃是被自己所攪擾，而如今又是自己讓對方再次陷入了苦痛之中，他委實不願再看到阿呆那麽痛苦了啊！
“不，師父，別逼我！我不能那樣做，我答應過阿呆的！”
元四一邊搖頭，一邊又落下了哀痛的淚水，他掙紮著爬了起來，踉蹌著奔到了阿呆的身邊，想要趕走那些死死抱住阿呆不放的可惡陰屍。
面目森冷的陰屍們雖然攻擊對象並非元四，可是當元四沖上來阻礙他們之時，卻自動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那些被元四所觸碰到的陰屍眼中暗光一閃，受了陽氣的過度沖撞之後，竟是拋開了阿呆朝元四咬來！
“糟糕！”羽真人沒想到元四會做出那種傻事，對方明明是知道在僵屍行動之時，除了僵屍的控主外，生人最好不要接近，否則一旦陽氣沖撞了他們體內的陰氣，只恐會引起僵屍為吸取陽氣而脫離控制！
“嗚啊！”
突然，阿呆爆發出一聲沈悶的怒吼，他雙臂一揚，雙腿屈膝一踢，之前抱住他的陰屍們紛紛被他體內那股巨大的陰煞之氣震到了一旁。
他轉頭瞥了眼那具不知好歹撲向元四的陰屍，身形一縱，生前淩厲的輕功在此時展現得淋漓盡致。
連羽真人也是看得呆住了。
元四還來不及念出咒語制住那只撲向自己的陰屍，對方已是被阿呆一拳將頭顱徹底打爆，惡心的烏血和腐肉頓時濺了元四一身，而在一旁控制著陰屍們的某位師兄也因為自己的屍器被毀發出了痛苦的慘叫。
“魔物！果真是魔物！”
羽真人怒斥了一聲，開始念動咒語準備召喚出屬於自己控制的兩具屍器，正在他念咒之時，阿呆已是丟下元四不管，飛身朝羽真人躍了過去。
“阿呆，不可對師父無禮！”
元四大聲一喊，可是阿呆身形只是微微一震，紅眸一陣發亮，隨手便擋開了上前阻攔他的靜世觀弟子，仍向羽真人飛掠而去。
此時此刻，顯然僅憑口頭上簡單的咒縛已是無用。
眼看對方竟是真想要傷害自己的師父，元四略一遲疑，還是念動起了可以控制阿呆的血符咒術。
便在此時，已捏著拳頭逼近羽真人的阿呆突然就摔在了地上，他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紅眸裏充滿了驚愕與痛楚，可那具顫抖的身體仍在掙紮著努力站起。
“啊……啊！”
隨著元四口中血符咒語的喃喃念動，阿呆身上鐵青色的皮膚開始逐漸皸裂，所有人都看到他那暗色的皮膚之下竟是如同灼熱巖漿一般流動的血，這是血符正在他體內燃燒的結果！
陸吟楓見狀，急忙上前拉了把雙目緊閉、神色緊張以至於念動咒語的雙唇都在顫抖的元四。
“師弟，夠了！”
念動血符咒術需得精神高度集中，元四修行不足，自然有些陷入怔忡。待他被陸吟楓提醒之後，這才急忙睜了眼，朝阿呆的方向看去。
當他看到對方因為反抗血符咒術而橫遭慘烈的焚身之痛時，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痛楚與懊恨，飛快地跑了過去。
“阿呆……”
抱著阿呆灼人的身體，就連元四自身也跟著被燙傷，可他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只是緊緊地抱住了對方。阿呆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的呼吸雖然停止，可是他表示憤怒與激動的方式仍和活人一樣。
回頭看了眼那個默默抱著自己流淚的小道士，阿呆攥緊的拳終於緩緩松開。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對方的淚竟是比自己體內因為血符而燃燒起來的血液更為灼人，他這一生，還從不曾有人為他落淚至此。
可笑他還曾幻想過，若是自己甘為藥人能救問月孤刃一命，死後換來對方一滴淚水，便是死也瞑目了，可誰知道當初的一切不過是個將自己打入地獄的陷阱。
羽真人親自煉養的兩具僵屍已然來到了三清殿中，他們一著素衣，一著緇衣，手如鐵爪，神情冷漠，目光森然。
似乎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他們便會上前將阿呆撕裂成碎片。
“小四，你讓開！你既然不忍心對阿呆出手，那麽便讓為師來做這個惡人。”
羽真人不想誤傷元四，只好出聲勸誡。
元四擡頭看了看滿眼焦灼，對自己深感痛心的師父，微微地搖了搖頭，將跌坐在自己懷裏的阿呆抱得更緊了一些。
“不，師父。是你讓我與阿呆結下血符，更是你讓我發誓好好待他。我不會離棄阿呆的，我還要和他一同修煉，讓他有朝一日能夠脫離屍身的束縛，再入輪回。”
“傻孩子，阿呆的魔性太烈，是師父看走了眼。天象已變！而異數正是出自你懷裏這具活屍啊！”
羽真人親自走下靈臺寶座，苦口婆心地想要勸動元四。
陸吟楓看見元四極為親密地摟著阿呆，不由想到對方曾有意無意地問過自己與蘭卿之間到底是何種感情。
突然，他就明白了，那個一談到阿呆便有些支支吾吾的師弟，或許也與自己一樣，陷入了一份悲哀和無奈的感情之中。
“師弟，你已不打算娶老婆了嗎？”陸吟楓苦笑了一聲，起身便朝元四這邊走了過來。
羽真人詫異地看著擋在元四與阿呆面前的大徒弟，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吟楓，小四不懂事，莫非你也不懂事嗎？”
陸吟楓回頭看了眼對自己充滿感激的元四，這才轉頭面向師父昂然答道：“師父，善待自己所養的僵屍，乃是您親口教導我們的。我相信小師弟會這麽對阿呆，必是阿呆有值得他這麽舍身相護之處。小四平日雖然有些調皮，但是他本性善良，待人真誠，您可以不相信阿呆，可您也能不相信您一手帶大的弟子嗎？毀了阿呆，只怕小四一輩子也無法再作養屍道人，您真忍心毀了小四的一生嗎？！”
元四乃是羽真人雲游四海時慧眼識珠所發現的根骨絕佳的孩子，他當年不惜連哄帶騙也要將對方收為自己的關門弟子，也是看重了元四天賦異稟，日後必會成就養屍傳奇。而現在，就如陸吟楓所說的，他真要毀了這個孩子的前途嗎？
羽真人嘆了一聲，閉起了雙眼，三清殿內其他的弟子們也面露不忍地看向了元四。
“罷了，罷了。元四，你既然不肯聽為師的，執意不願毀去阿呆，那麽……從今以後，你也不再是我靜世觀的弟子！你帶著阿呆走吧，但是你需謹記，若我日後知曉你若敢帶著阿呆胡作非為，傷人性命，縱使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師父……”元四一聽到師父竟要將自己逐出師門，神色又是猛然一變。
他看著蒼老的師父，以及面露無奈的師兄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便在此時，一只冰冷的手親親握住了元四的掌心。
——傻小子，照你師父說的，念起血咒，將我化作灰燼吧。我不需要什麽轉世，你也不必為我難過。你是活人，你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而我本不該在這世間多作停留。
阿呆沙啞聲音響起在了元四的耳畔，他安然地閉上了自己的紅眸，嘴角甚至還浮現出了一抹淡然的笑意。
“不！我說過不要再傷害你的！對不起，阿呆，是我沒本事，我沒能好好保護你，你想要保護我，我卻傷害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被你所傷……對不起。”
元四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淚水或許都要在今天流盡了，他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有哭過，他的淚水只為自己最為重視的人而流。元四哭著朝羽真人拜了幾拜，又朝陸吟楓等師兄們恭敬地叩了個響頭，這才扶著阿呆一同站起。
“師父，雖然你不肯要我了，可我元應龍永遠都是靜世觀的弟子，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好好煉養阿呆，帶他造福蒼生。徒弟我走了，師父、師兄，你們多多保重！”
陸吟楓看見元四就要和阿呆離開三清殿，也不禁紅了眼眶，他急忙回頭望向了羽真人，翕動的雙唇還想為元四說些好話，卻見師父強忍哀痛的眼裏也似有淚光閃爍。
“冤孽，都是冤孽啊。”
羽真人搖起了頭，他忽然想，要是自己當年沒有把元四騙上山來，那麽今日這師徒反目的一幕是否就不會出現了？他原以為元四才是最終會繼承自己衣缽的那個人，只可惜，對方雖然聰慧，但是於情之一字上卻比自己想得要更為執迷不悟。
因為走得匆忙，元四自然也不能再回自己的廂房去收拾東西，他的私房錢，以及他壓箱底的春宮圖冊和話本小說都留在了靜世觀。
看著默默走在自己前面的阿呆，元四愧疚地跟了上去。
對方身上皸裂開的燃血之痕尚未消失，看上去猙獰可怖。
“還會痛嗎？”元四小心地撫摸著那些因為自己而造成的傷痕，愧疚地問道。
他到底還是又傷害了阿呆，雖然這一次他真的身不由己。
阿呆輕輕地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眼元四，那雙紅眼裏少有地收斂起了慣有的冷酷，而是有幾分溫情地望著元四。
他拉住了元四的手，聲音也傳到了對方耳邊。
——我不痛。但是你因為我就和養育了你十多年的師父反目，真的值得嗎？
元四被阿呆問得黯然失色，他垂了下眼，勉強擠出了個笑容，可惜這笑看上去比哭還難看。
“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我總不能眼睜睜地讓你被毀掉，你本沒做錯什麽。你是個好人。”
——好人？
阿呆訥訥地反問了一句。
他想到自己因為貪戀問月孤刃的美色，不顧對方的感受將其拘為禁臠，也正是因為如此，這才讓心高氣傲的問月孤刃對自己恨之入骨，最後更是與林振道共謀將自己害死。
阿呆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是若再給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他或許會寧可孤獨一生，保持與問月孤刃之間的君子之交，也好過再讓彼此陷入仇恨的漩渦。執迷是他一生犯下最大的過錯。
“阿呆，你如今還想要報仇嗎？”
既然如今只有自己和阿呆在一起了，元四自然不能不考慮對方壓抑在心中的一些想法。
阿呆微微一楞，旋即就眉頭緊皺閉起了雙眼。
——為什麽要問我這個？
“我只是怕你放不下仇恨，所以這才問問，畢竟你的前世遭遇，我已在夢境裏盡數了解了。”元四嘆了一聲。
——呵，我是死得很慘。不過……他現在也過得並不好，這算是老天爺替我報仇了吧。
想到自己在刀皇宮所見到的那個狂躁不安的問月孤刃，阿呆的心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其實他一開始他也是很想找問月孤刃報仇的，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就算血洗刀皇宮報仇了又如何？
他已經死了，而且還與元四締結下了血符之契，報了仇他也不能再安息於地下。
他受過的罪也不會因此而消失。
至於問月孤刃，對方現在得到的懲罰或許遠比被自己報仇殺死更為殘忍。
既已對那人無愛，那麽又何必再對他有恨，愛恨一線，徒增羈絆。
阿呆輕聲一笑，睜開了血色的雙眼，他溫和地凝視著因為自己放下仇恨而面露喜悅的元四。
——我也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什麽問題。”元四小心翼翼地看著一反常態願意和自己主動交流的阿呆，對方看上去年長自己不少，那張英俊的面容雖然被死氣所覆蓋，卻仍是不失夢境中的威嚴莊重。
——那一天，你為什麽又親了我一下？
“……這種問題，似乎不適合在現在這種時候問吧……我才被趕出了師門，你可不可以問點悲傷的話題？”
幾乎是在剎那之間，元四的臉就好像煮熟的蝦子似的一片緋紅，厚臉皮這種特殊技能總在某些關鍵時刻失效。
——今天不想說沒關系，就像你說的，你我之間有的是時間。
“明天也不想說，後天也不想說……”元四始終沒法親口承認最初鄙夷阿呆的自己居然會喜歡上對方，他小聲地念叨著，低下了頭。
突然，山道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師弟，等等！”
元四循聲望去，果然看到陸吟楓帶著蘭卿匆匆忙忙地朝自己這邊走來。
元四驚喜看著師兄前來，高興地問道：“師兄，可是師父回心轉意，要我回去了？！”
陸吟楓無奈地搖了下頭，轉身從蘭卿懷裏接過了一個厚實包袱，塞到了元四懷裏。
“師弟，師父這次恐是動真格的了，方才大師兄與你其他師兄又懇求了一陣，他仍是不肯收回成命，不過，我總算說動他讓我給你帶點東西。畢竟你身無分文，帶著阿呆這麽具活屍只怕也諸多不便，還是有些銀兩傍身得好。”
元四摸著那個滿滿的包袱，想到師兄待自己的一片真情，心中驀然一酸，一個不爭氣便滾落下了兩滴淚水。
陸吟楓憐愛地摸了摸元四的頭，又看了眼默然而立的阿呆，對方的紅眼裏似乎少了不少肅殺之氣。
“小四，包裏還有些師兄送給你的道書法器，你下山之後，切勿忘了修煉，若有一日你能帶著阿呆行善濟世，並因此揚名立萬，說不定師父會不念舊惡，再次接納你回師門呢。”
“師兄，放心。小四以後再也不調皮偷懶，一定帶著阿呆刻苦修煉，絕不丟靜世觀的臉面。”元四感慨萬千地抱緊了包袱，使勁地點了點頭。
陸吟楓見元四這般誠懇，這才輕輕一笑，伸手在對方肩上重重拍了拍。
“那好，師兄便等著你的好消息了。天色已然不早，你們快下山吧。若真遇到什麽困難，不妨帶話給師兄，師兄能幫上你的地方，一定義不容辭。”
元四擦了擦了通紅的眼眶，自知分別在即，他不舍地看著溫柔親切的大師兄陸吟楓，以及靜靜跟在對方身邊俊美的蘭卿，突然想起了後花園裏那個娘娘腔櫻樹精流蘇。
“對了，師兄，後花園裏那櫻樹精乃是隨我而來，如今我離開了，還不及向他打個招呼。那家夥的真身被我不小心毀掉，也是頗為可憐，希望你能替我對他多加照顧，也好早日讓他修成正果。還有，師父年齡大了，我不能在他身邊盡孝，還望師兄代我好好伺候他老人家。”
“放心，這些你不用說，我也會做的。”陸吟楓面露哀傷，卻又強自忍住。
“那師弟我去了。師兄，保重。”元四也不願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為傷感，他抱住包袱，慢慢地轉過了身。
陸吟楓在後面看著元四與阿呆踽踽而行，消失在山道盡頭之後，這才拉了蘭卿的手，就宛如牽住愛人一般，一同往回走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
“吟楓，以你的法力也未能察覺出刀皇宮的異象所在嗎？”
羽真人端坐三清殿上，他聽到陸吟楓所回稟的關於刀皇宮的消息，神情嚴肅地捋了捋胡須。
陸吟楓遺憾地搖了搖頭，“是的。弟子雖能察覺到那股彌漫在刀皇宮中的陰氣，但是卻無法查出這陰氣的確切出處。不過那位刀皇殿下，自身似乎也頗有詭異。整個刀皇宮的陰氣倒不如說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可他又確是個活人，怎會懷帶那麽重的陰煞之氣呢？”
羽真人兀自捏指掐算了一番，眉頭禁不住微微皺起，他有些恍然地睜開了眼，喃喃念道：“奇怪了，什麽都算不出來。”
元四見狀，想到阿呆的種種異象，忍不住上前說道：“師父，阿呆似乎對刀皇宮特別忌諱，他甚至還對我說，若不快離開刀皇宮，他只怕是要控制不住自己了，恐要殺人了……我在想，這刀皇宮的種種異象是否與阿呆有所牽連。”
“噢？竟有此事。”羽真人面露詫異。
談到阿呆，陸吟楓很快想到還有件事需要稟告恩師。
他面色凝重，猶豫再三，還是開口說道：“話說回來，此次刀皇宮一行，我與師弟一時不查，竟投宿了一家黑店。是阿呆救了我們，不過……”
“不過什麽？”羽真人問道。
想到客棧裏那血腥恐怖的一夜，元四也是一陣心有餘悸的模樣，此事終究是不能繼續瞞著師父的。
“阿呆他親自動手殺掉了客棧裏的賊人，救了我們一命。”
“什麽！阿呆殺人了，元四你為何不制止他？！”
羽真人雙目圓睜，他們養屍一門，最是忌諱縱屍傷人，可如今自己門下弟子所養的活屍居然殺了人，這實在有違靜世觀禦屍為善的信念！
陸吟楓也是未曾想到師父的反應會如此激烈，雖然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自家弟子手下僵屍殺人之事，不過被殺的那些人都是十足的惡人，死得也不算冤枉。
“師父……”他正要開口勸上一句，卻見羽真人已是怒得須發皆張。陸吟楓驚恐地發現自己似乎低估了師父對此事的態度。
“元四，你速速將阿呆喚到此處！”
元四情知不妙，急忙問道：“師父可是又要懲罰阿呆，阿呆他只是為了救我和師兄啊……”
“住口！我靜世觀縱然以養屍為道，但絕不做驅屍害命之事！那些人或許真是賊人，但是賊人自有官府處置，豈容他一死物妄自定活人生死！阿呆縱是絕好屍器，但其邪性怨念太過深重，不足為用！我要你念起玄天燃血神咒，將其化作灰燼，也算除掉隱患！”
羽真人緩緩站了起來，他深知元四並不能完全控制住阿呆。
他原以為多給元四機會歷練，總能成就一段養屍傳奇，可誰知道那活屍魔性尤為深重，早已超出自己所預料。
這種魔物若任由他繼續吸收天地精華，借道術修行逐漸強大，只怕最後連血符也會全然失效。
現在，能夠徹底毀滅對方的也只有與之締結了血符的元四。
來日若阿呆徹底成魔之後，第一個要害的人也必定是用血符約束他的元四。
他絕不能讓自己的弟子冒著這樣的風險，繼續養著這麽個危險的活屍！
聽到師父居然要自己徹底毀掉阿呆，元四驚愕滿面。
他與阿呆共處的日子並不長，可他已然通過夢境大概了解了阿呆前世的遭遇，更屢次被對方拯救於危難之中。
雖然他也曾抱怨過對方死後的面貌恐怖、性格冷漠、而且喜好龍陽……
但是現在他已經開始逐漸接納了阿呆，認可了這個或許會陪伴自己一生，乃至更久的同伴。
他甚至還主動親吻了對方，厚著臉皮說要對方永遠陪在自己身邊。
可現在，自己難道能再念出那讓阿呆痛苦萬分的咒語，置他於死地嗎？！
在誤會並傷害了阿呆那一日起，他便發過誓，以後再不會傷害對方的！
“師父，都是弟子的錯，是弟子沒有好好管束阿呆，求師父再給阿呆一個機會吧！他並不是那種殺人不眨眼的魔物。”
元四跪在地上，額頭浸滿了汗液，連眼裏也浸滿了淚水。
陸吟楓也受了阿呆救命之恩，自然不肯坐視旁觀，當即也跟著跪了下來。況且他先前承諾元四，身為大師兄的自己會一力承擔起責任的。
“師父，阿呆與元四磨合尚短，且他身為活屍，有著自己的思想，在面臨危難之際，難免會脫離控制。當時我與師弟都中了迷藥，阿呆什麽時候殺的人，我們也是不知，只是後來才察覺那些客棧中人皆是險惡賊徒，店中更有風幹的人腿為證。此等惡徒，死不足惜！師弟秉性善良，阿呆隨他修行必會滌蕩心中殺戮魔性，終成大器。若只因此一事便要毀掉阿呆，且不論師弟這些日子來所付出的心血盡作白費，便是受了阿呆救命之恩的我又如何能心安！還望師父收回成命，讓師弟對阿呆加強管束，日後待大器煉成，也可造福天下，彌補今日殺生之過！”
陸吟楓款款而言，一旁的師弟們聽了也覺得此番甚有道理，想到平日那調皮的小師弟好不容易有了具可堪大用的屍器，他們也是頗覺不易，當即也跟著陸吟楓跪了下來，懇求羽真人息怒。
羽真人最是明白自己這大徒弟的仁善寬容之心，他輕嘆了一聲，搖頭苦嘆道：“吟楓，師父也明白你所說的不無道理。可是活屍一旦開了殺戒，體內的魔性便會逐漸擡頭，你也聽到元四說了，阿呆在刀皇宮裏親口告訴他，他想要殺人！這說明他體內的魔性已然暴漲，再這麽下去，終有一日，元四依靠血符也是難以控制對方了，屆時，阿呆必定會殺掉元四，逃離血符束縛，為禍人間啊！”
“阿呆不會殺掉我的！”
元四忍了好久，終於忍無可忍，他站起身，使勁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堅定地沖羽真人大聲說道：“師父，阿呆不會害我的。他不過是個被人害死的苦命人而已，生前種種，雖然你叫我不要過多理會，可是……我卻不能不理。我答應過他，一定要帶他圓滿修行，讓他有朝一日能轉世投胎，重新做人。你現在這麽武斷地叫我毀掉他，豈不違背了當日你曾教導我要將所養活屍當作自己朋友至親之理！”
“小四！你怎麽能這麽對師父說話，還不快跪下！”
陸吟楓不願再見到自己所敬愛的師父與所疼愛的師弟之間再起沖突，急忙回身叫住了元四。
羽真人從未見過那調皮狡黠的小徒弟有過這般堅定決然的一面，他似乎有些後悔當初讓元四煉養了阿呆。
是的，對方的確是一具絕佳的屍器，但是……也正是這樣一具絕佳的屍器很有可能會成為危害眾生的頂極魔物！
他都好多年沒有遇到過會在有養屍道人的控制下還會自主殺人的活屍了，這也是他當初疏忽大意之處。
三清殿裏的氣氛變得愈發凝重。
突然門外一股煞氣逼近，靜世觀之前跪倒的弟子紛紛站了起來。
但見門口黑影一閃，元四的面前已多了具魁梧高大的身影。
“阿呆，你怎麽過來了？！”
元四之前讓阿呆乖乖待在自己房間裏，獨自來了三清殿與陸吟楓向羽真人解釋此次刀皇宮之行，雖然剛才羽真人聽了阿呆殺了客棧內的惡賊要他喚阿呆前來，可他卻並未驅動意念喚出對方。
看見阿呆冷冷地睜著那雙血色的眸子，一副霸道昂揚的模樣，元四的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喜的是：對方此時現身，很明顯是為了保護自己；憂的則是：阿呆在此，那麽師父是否會像上次那樣再次聯手師兄們傷害阿呆！
元四上前趕緊拉住了阿呆的手，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聽到對方要說些什麽，也因為他想要表示與對方生死與共的決心。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一人一屍幾乎同時說出了這樣一句話，元四吃驚地望著阿呆，而阿呆也轉過頭望住了他。阿呆說這番話，還可以說是因為血符締結的契約所致，可元四這句話卻是讓阿呆都感到了一絲疑惑。
這個家夥不是一直很討厭自己的嗎？
阿呆默默地望著元四，突然他發現對方眼眶裏有什麽晶瑩的液體在閃動。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遇到點事就知道哭。
阿呆冷笑了一聲，卻是下意識地伸出手替元四擦去了眼角的淚痕。
元四從未被人如此溫柔地對待過，師父和師兄們雖然對他照顧有加，但是那種照顧是不同的。
夢境裏他見過阿呆溫柔的模樣，對方那時候還沒變成現在這副樣子，面容俊偉，目光深邃，嘴角的笑容帶著一抹淡淡的憂傷。
做了太多關於阿呆的夢，元四也曾想過，如果是這樣一個英俊溫柔的男人，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對方的龍陽之好。
“阿呆，你既然現身此處，也該知道自己犯下了何等罪孽。你千不該，萬不該奪取他人性命！我徒弟雖然心軟，可我卻不能對你心軟！”
羽真人厲喝了一聲，隨手揮動拂塵，頓時幾縷銀光朝阿呆奔射了過去。
阿呆一把推開了元四，雙手往前一伸，縮回胸前時指間已是攥住了幾根堅硬如鐵的拂塵絲。
弟子們自然不能坐視自己的師父與這樣一只活屍相鬥，雖然他們之前也都同情元四，憐憫阿呆，可此時卻都紛紛站到了羽真人面前，開始念咒呼喚自己所養的屍器，準備保護師父，捉拿阿呆。
十多具陰屍很快就整齊地跳入了三清殿，將元四和阿呆圍在了其中。
陸吟楓眼看事態急轉而下，不曾喚出蘭卿的他，仍舊試圖做著最後的努力。
“師父，阿呆和元四之間已結下深厚默契，若是毀了阿呆，小四也必定會被反噬，還望您看在小四是您一手帶大的份上，饒過他這一次，也饒過阿呆這一次吧！”
羽真人皺眉搖了搖頭，手中拂塵又是一揮，輕聲喝道：“去！”
那十數具陰屍像是有了意識似的，直接撲向了將元四擋在身後的阿呆。
三清殿裏整齊地起伏著一片控屍咒語，阿呆很快就被陰屍們圍繞了起來，手足身體乃至腦袋都被死死抱住不放。
不過那些陰屍攻擊的對象只有阿呆，對於嚇得癱倒在地的元四並未理會。
“元四，為師再給你個機會，快念動燃血咒，毀掉阿呆！莫要耽擱，如果你怕心血白費的話，日後，師父自會再給你尋一具上等的屍器！”
羽真人其實也不願與元四師徒相悖，他盡可能地耐著性子勸誘著元四，希望對方還能如以前那般聽話。
元四看著被陰屍被困得難以動彈的阿呆，他的腦海裏又浮現了對方前世慘死的場景。阿呆死後的安寧乃是被自己所攪擾，而如今又是自己讓對方再次陷入了苦痛之中，他委實不願再看到阿呆那麽痛苦了啊！
“不，師父，別逼我！我不能那樣做，我答應過阿呆的！”
元四一邊搖頭，一邊又落下了哀痛的淚水，他掙紮著爬了起來，踉蹌著奔到了阿呆的身邊，想要趕走那些死死抱住阿呆不放的可惡陰屍。
面目森冷的陰屍們雖然攻擊對象並非元四，可是當元四沖上來阻礙他們之時，卻自動成為了他們的敵人。
那些被元四所觸碰到的陰屍眼中暗光一閃，受了陽氣的過度沖撞之後，竟是拋開了阿呆朝元四咬來！
“糟糕！”羽真人沒想到元四會做出那種傻事，對方明明是知道在僵屍行動之時，除了僵屍的控主外，生人最好不要接近，否則一旦陽氣沖撞了他們體內的陰氣，只恐會引起僵屍為吸取陽氣而脫離控制！
“嗚啊！”
突然，阿呆爆發出一聲沈悶的怒吼，他雙臂一揚，雙腿屈膝一踢，之前抱住他的陰屍們紛紛被他體內那股巨大的陰煞之氣震到了一旁。
他轉頭瞥了眼那具不知好歹撲向元四的陰屍，身形一縱，生前淩厲的輕功在此時展現得淋漓盡致。
連羽真人也是看得呆住了。
元四還來不及念出咒語制住那只撲向自己的陰屍，對方已是被阿呆一拳將頭顱徹底打爆，惡心的烏血和腐肉頓時濺了元四一身，而在一旁控制著陰屍們的某位師兄也因為自己的屍器被毀發出了痛苦的慘叫。
“魔物！果真是魔物！”
羽真人怒斥了一聲，開始念動咒語準備召喚出屬於自己控制的兩具屍器，正在他念咒之時，阿呆已是丟下元四不管，飛身朝羽真人躍了過去。
“阿呆，不可對師父無禮！”
元四大聲一喊，可是阿呆身形只是微微一震，紅眸一陣發亮，隨手便擋開了上前阻攔他的靜世觀弟子，仍向羽真人飛掠而去。
此時此刻，顯然僅憑口頭上簡單的咒縛已是無用。
眼看對方竟是真想要傷害自己的師父，元四略一遲疑，還是念動起了可以控制阿呆的血符咒術。
便在此時，已捏著拳頭逼近羽真人的阿呆突然就摔在了地上，他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紅眸裏充滿了驚愕與痛楚，可那具顫抖的身體仍在掙紮著努力站起。
“啊……啊！”
隨著元四口中血符咒語的喃喃念動，阿呆身上鐵青色的皮膚開始逐漸皸裂，所有人都看到他那暗色的皮膚之下竟是如同灼熱巖漿一般流動的血，這是血符正在他體內燃燒的結果！
陸吟楓見狀，急忙上前拉了把雙目緊閉、神色緊張以至於念動咒語的雙唇都在顫抖的元四。
“師弟，夠了！”
念動血符咒術需得精神高度集中，元四修行不足，自然有些陷入怔忡。待他被陸吟楓提醒之後，這才急忙睜了眼，朝阿呆的方向看去。
當他看到對方因為反抗血符咒術而橫遭慘烈的焚身之痛時，再也無法壓抑內心痛楚與懊恨，飛快地跑了過去。
“阿呆……”
抱著阿呆灼人的身體，就連元四自身也跟著被燙傷，可他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只是緊緊地抱住了對方。阿呆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他的呼吸雖然停止，可是他表示憤怒與激動的方式仍和活人一樣。
回頭看了眼那個默默抱著自己流淚的小道士，阿呆攥緊的拳終於緩緩松開。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對方的淚竟是比自己體內因為血符而燃燒起來的血液更為灼人，他這一生，還從不曾有人為他落淚至此。
可笑他還曾幻想過，若是自己甘為藥人能救問月孤刃一命，死後換來對方一滴淚水，便是死也瞑目了，可誰知道當初的一切不過是個將自己打入地獄的陷阱。
羽真人親自煉養的兩具僵屍已然來到了三清殿中，他們一著素衣，一著緇衣，手如鐵爪，神情冷漠，目光森然。
似乎只要主人一聲令下，他們便會上前將阿呆撕裂成碎片。
“小四，你讓開！你既然不忍心對阿呆出手，那麽便讓為師來做這個惡人。”
羽真人不想誤傷元四，只好出聲勸誡。
元四擡頭看了看滿眼焦灼，對自己深感痛心的師父，微微地搖了搖頭，將跌坐在自己懷裏的阿呆抱得更緊了一些。
“不，師父。是你讓我與阿呆結下血符，更是你讓我發誓好好待他。我不會離棄阿呆的，我還要和他一同修煉，讓他有朝一日能夠脫離屍身的束縛，再入輪回。”
“傻孩子，阿呆的魔性太烈，是師父看走了眼。天象已變！而異數正是出自你懷裏這具活屍啊！”
羽真人親自走下靈臺寶座，苦口婆心地想要勸動元四。
陸吟楓看見元四極為親密地摟著阿呆，不由想到對方曾有意無意地問過自己與蘭卿之間到底是何種感情。
突然，他就明白了，那個一談到阿呆便有些支支吾吾的師弟，或許也與自己一樣，陷入了一份悲哀和無奈的感情之中。
“師弟，你已不打算娶老婆了嗎？”陸吟楓苦笑了一聲，起身便朝元四這邊走了過來。
羽真人詫異地看著擋在元四與阿呆面前的大徒弟，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吟楓，小四不懂事，莫非你也不懂事嗎？”
陸吟楓回頭看了眼對自己充滿感激的元四，這才轉頭面向師父昂然答道：“師父，善待自己所養的僵屍，乃是您親口教導我們的。我相信小師弟會這麽對阿呆，必是阿呆有值得他這麽舍身相護之處。小四平日雖然有些調皮，但是他本性善良，待人真誠，您可以不相信阿呆，可您也能不相信您一手帶大的弟子嗎？毀了阿呆，只怕小四一輩子也無法再作養屍道人，您真忍心毀了小四的一生嗎？！”
元四乃是羽真人雲游四海時慧眼識珠所發現的根骨絕佳的孩子，他當年不惜連哄帶騙也要將對方收為自己的關門弟子，也是看重了元四天賦異稟，日後必會成就養屍傳奇。而現在，就如陸吟楓所說的，他真要毀了這個孩子的前途嗎？
羽真人嘆了一聲，閉起了雙眼，三清殿內其他的弟子們也面露不忍地看向了元四。
“罷了，罷了。元四，你既然不肯聽為師的，執意不願毀去阿呆，那麽……從今以後，你也不再是我靜世觀的弟子！你帶著阿呆走吧，但是你需謹記，若我日後知曉你若敢帶著阿呆胡作非為，傷人性命，縱使你們逃到天涯海角，我也絕不會放過你們！”
“師父……”元四一聽到師父竟要將自己逐出師門，神色又是猛然一變。
他看著蒼老的師父，以及面露無奈的師兄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來。
便在此時，一只冰冷的手親親握住了元四的掌心。
——傻小子，照你師父說的，念起血咒，將我化作灰燼吧。我不需要什麽轉世，你也不必為我難過。你是活人，你還有自己的生活要過，而我本不該在這世間多作停留。
阿呆沙啞聲音響起在了元四的耳畔，他安然地閉上了自己的紅眸，嘴角甚至還浮現出了一抹淡然的笑意。
“不！我說過不要再傷害你的！對不起，阿呆，是我沒本事，我沒能好好保護你，你想要保護我，我卻傷害你。你不要怪我……我只是不能眼睜睜看著師父被你所傷……對不起。”
元四覺得自己這一生的淚水或許都要在今天流盡了，他從小到大幾乎就沒有哭過，他的淚水只為自己最為重視的人而流。元四哭著朝羽真人拜了幾拜，又朝陸吟楓等師兄們恭敬地叩了個響頭，這才扶著阿呆一同站起。
“師父，雖然你不肯要我了，可我元應龍永遠都是靜世觀的弟子，您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好好煉養阿呆，帶他造福蒼生。徒弟我走了，師父、師兄，你們多多保重！”
陸吟楓看見元四就要和阿呆離開三清殿，也不禁紅了眼眶，他急忙回頭望向了羽真人，翕動的雙唇還想為元四說些好話，卻見師父強忍哀痛的眼裏也似有淚光閃爍。
“冤孽，都是冤孽啊。”
羽真人搖起了頭，他忽然想，要是自己當年沒有把元四騙上山來，那麽今日這師徒反目的一幕是否就不會出現了？他原以為元四才是最終會繼承自己衣缽的那個人，只可惜，對方雖然聰慧，但是於情之一字上卻比自己想得要更為執迷不悟。
因為走得匆忙，元四自然也不能再回自己的廂房去收拾東西，他的私房錢，以及他壓箱底的春宮圖冊和話本小說都留在了靜世觀。
看著默默走在自己前面的阿呆，元四愧疚地跟了上去。
對方身上皸裂開的燃血之痕尚未消失，看上去猙獰可怖。
“還會痛嗎？”元四小心地撫摸著那些因為自己而造成的傷痕，愧疚地問道。
他到底還是又傷害了阿呆，雖然這一次他真的身不由己。
阿呆輕輕地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眼元四，那雙紅眼裏少有地收斂起了慣有的冷酷，而是有幾分溫情地望著元四。
他拉住了元四的手，聲音也傳到了對方耳邊。
——我不痛。但是你因為我就和養育了你十多年的師父反目，真的值得嗎？
元四被阿呆問得黯然失色，他垂了下眼，勉強擠出了個笑容，可惜這笑看上去比哭還難看。
“那又有什麽辦法呢。我總不能眼睜睜地讓你被毀掉，你本沒做錯什麽。你是個好人。”
——好人？
阿呆訥訥地反問了一句。
他想到自己因為貪戀問月孤刃的美色，不顧對方的感受將其拘為禁臠，也正是因為如此，這才讓心高氣傲的問月孤刃對自己恨之入骨，最後更是與林振道共謀將自己害死。
阿呆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但是若再給他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他或許會寧可孤獨一生，保持與問月孤刃之間的君子之交，也好過再讓彼此陷入仇恨的漩渦。執迷是他一生犯下最大的過錯。
“阿呆，你如今還想要報仇嗎？”
既然如今只有自己和阿呆在一起了，元四自然不能不考慮對方壓抑在心中的一些想法。
阿呆微微一楞，旋即就眉頭緊皺閉起了雙眼。
——為什麽要問我這個？
“我只是怕你放不下仇恨，所以這才問問，畢竟你的前世遭遇，我已在夢境裏盡數了解了。”元四嘆了一聲。
——呵，我是死得很慘。不過……他現在也過得並不好，這算是老天爺替我報仇了吧。
想到自己在刀皇宮所見到的那個狂躁不安的問月孤刃，阿呆的心竟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其實他一開始他也是很想找問月孤刃報仇的，可是現在，他忽然覺得自己就算血洗刀皇宮報仇了又如何？
他已經死了，而且還與元四締結下了血符之契，報了仇他也不能再安息於地下。
他受過的罪也不會因此而消失。
至於問月孤刃，對方現在得到的懲罰或許遠比被自己報仇殺死更為殘忍。
既已對那人無愛，那麽又何必再對他有恨，愛恨一線，徒增羈絆。
阿呆輕聲一笑，睜開了血色的雙眼，他溫和地凝視著因為自己放下仇恨而面露喜悅的元四。
——我也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什麽問題。”元四小心翼翼地看著一反常態願意和自己主動交流的阿呆，對方看上去年長自己不少，那張英俊的面容雖然被死氣所覆蓋，卻仍是不失夢境中的威嚴莊重。
——那一天，你為什麽又親了我一下？
“……這種問題，似乎不適合在現在這種時候問吧……我才被趕出了師門，你可不可以問點悲傷的話題？”
幾乎是在剎那之間，元四的臉就好像煮熟的蝦子似的一片緋紅，厚臉皮這種特殊技能總在某些關鍵時刻失效。
——今天不想說沒關系，就像你說的，你我之間有的是時間。
“明天也不想說，後天也不想說……”元四始終沒法親口承認最初鄙夷阿呆的自己居然會喜歡上對方，他小聲地念叨著，低下了頭。
突然，山道上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師弟，等等！”
元四循聲望去，果然看到陸吟楓帶著蘭卿匆匆忙忙地朝自己這邊走來。
元四驚喜看著師兄前來，高興地問道：“師兄，可是師父回心轉意，要我回去了？！”
陸吟楓無奈地搖了下頭，轉身從蘭卿懷裏接過了一個厚實包袱，塞到了元四懷裏。
“師弟，師父這次恐是動真格的了，方才大師兄與你其他師兄又懇求了一陣，他仍是不肯收回成命，不過，我總算說動他讓我給你帶點東西。畢竟你身無分文，帶著阿呆這麽具活屍只怕也諸多不便，還是有些銀兩傍身得好。”
元四摸著那個滿滿的包袱，想到師兄待自己的一片真情，心中驀然一酸，一個不爭氣便滾落下了兩滴淚水。
陸吟楓憐愛地摸了摸元四的頭，又看了眼默然而立的阿呆，對方的紅眼裏似乎少了不少肅殺之氣。
“小四，包裏還有些師兄送給你的道書法器，你下山之後，切勿忘了修煉，若有一日你能帶著阿呆行善濟世，並因此揚名立萬，說不定師父會不念舊惡，再次接納你回師門呢。”
“師兄，放心。小四以後再也不調皮偷懶，一定帶著阿呆刻苦修煉，絕不丟靜世觀的臉面。”元四感慨萬千地抱緊了包袱，使勁地點了點頭。
陸吟楓見元四這般誠懇，這才輕輕一笑，伸手在對方肩上重重拍了拍。
“那好，師兄便等著你的好消息了。天色已然不早，你們快下山吧。若真遇到什麽困難，不妨帶話給師兄，師兄能幫上你的地方，一定義不容辭。”
元四擦了擦了通紅的眼眶，自知分別在即，他不舍地看著溫柔親切的大師兄陸吟楓，以及靜靜跟在對方身邊俊美的蘭卿，突然想起了後花園裏那個娘娘腔櫻樹精流蘇。
“對了，師兄，後花園裏那櫻樹精乃是隨我而來，如今我離開了，還不及向他打個招呼。那家夥的真身被我不小心毀掉，也是頗為可憐，希望你能替我對他多加照顧，也好早日讓他修成正果。還有，師父年齡大了，我不能在他身邊盡孝，還望師兄代我好好伺候他老人家。”
“放心，這些你不用說，我也會做的。”陸吟楓面露哀傷，卻又強自忍住。
“那師弟我去了。師兄，保重。”元四也不願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更為傷感，他抱住包袱，慢慢地轉過了身。
陸吟楓在後面看著元四與阿呆踽踽而行，消失在山道盡頭之後，這才拉了蘭卿的手，就宛如牽住愛人一般，一同往回走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