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花鎮的大年初一，依舊天寒地凍，除了家家戶戶新貼的門聯，或者高門大戶家門口新掛的大紅燈籠兒，為這白茫茫的小鎮多添幾分點綴之外，這日子與往日比，沒有半點兒不同。

真要說不同，也還有一樣，那便是肉香味兒。

這一日，整個黃花鎮都是香的，肉味兒四溢，饞得土狗能咽下舌頭，叫花子乞兒撓墻去。

越是在這樣的日子裏，窮人的日子也就越發難捱，越喜慶，越心酸,隔著幾匹墻，天上地下，全然不再一個人間....

鄭石頭走後沒多久，母女三人關好門，也一起進了廚屋，熱熱鬧鬧的準備中午飯了。

大年三十晚上，雙喜燒的那些菜，全都剩下了，今日也就省下許多工夫，肚子餓了只要點火燒柴，把剩菜熱熱，就能上嘴吃了。

因了昨日的勤快，今日一家人倒是難得的懶了一回。沒過多久，雙喜家也溢出了濃郁的鹵肉香味兒。

雙喜遞了根玉米桿子進竈膛，柴火幹燥，剛添進去，那火勢稍稍低了一低，轉眼又“膨”的一下，把整個稭稈都點燃了，暢快淋漓之中，竈膛裏又多添了一捧草灰。

眼眸中火光跳躍，雙喜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黑虎。

年跟前見過一次杏兒家二嬸子，她們家得她救濟，又還能領著救命的糧食吃，在那些落魄災民來說，二嬸家已經是過得好的了，盡管如此，二嬸子依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癟著，枯瘦著，這大過節的，更不知那一家人是如何過的，黑虎也不知，能不能有口肉吃，有口湯喝。

雙喜嘆口氣，盯著火光，有些楞神兒。

他有沒有肉吃，有沒有湯喝，如今也都完全與她沒關系了，自然有杏兒去心疼他，照顧他去了....

雙喜低下頭，心頭微黯，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人。

大過年的，他忙什麽呢？

吃的好不好？睡的還踏實不？

這麽久不見她，有沒有想她？

她再嘆口氣，腦子裏突的就冒出他一貫張揚肆意的笑臉來，揚著眉，好像隨時都能張口來一句，“臭丫頭，瞎想什麽呢？”又或是，“小爺這般好看，遭你惦記了沒？”

心口驀的又是一痛。

他應該沒想她吧，真要想她，就該來看她呀！

就該....不答應晚秋的親事兒啊！

如今既然應了，那她在他眼裏，也許.....就是個玩意兒罷，不過用來消遣時候罷了.....

心裏酸澀，喉頭更是被堵住一樣難受，錐心般的苦楚好像放大了千萬倍，潮水一樣，讓人無處可逃，好像要把這幾日，她假裝快樂的虧欠全都搶奪回來。

雙喜受不住了，“謔”一下站起身，在三喜和李四娘的驚愕之中，強裝鎮定，說道：“娘，三喜，我去黑虎哥家一趟，你們吃吧，不用等我了....”

李四娘聽到她提黑虎，臉色微微有些沈，掌勺的手頓住，勸道：“這大過年的，就不能先吃完飯再去？”

三喜也跟著附和。

“我不餓，就不吃了....”

雙喜逃也似的出了廚屋門，進了閨房，淚珠子就一顆一顆止不住掉下來。

她無力的萎頓在門後，身子往下滑，氣得狠捶自己：“慫貨，誰叫你看上他的，他花心，你不是第一天才知道，哭，做什麽要哭？”

邊低聲罵，邊來回擦眼淚鼻涕，那眼珠子好像洩了的洪水，閘門都被沖走了，還是怎麽都止不住.....

雙喜罵完自己，又開始罵趙一鳴，惡毒得希望他下半輩子不舉，看著女人只能幹瞪眼流哈喇子。真這樣想時，快意之後，又生了許多的心疼，一時之間，又是惱，又是恨，心裏百爪撓肝的難受，不知如何是好。

哭過一回，眼珠子跟著都紅腫了一圈，心裏的憋屈像是暫時找到了出路，散去了。

雙喜慢慢跺步到梳妝桌案前，對著鏡子開始裝扮，補了胭脂水粉，又把手套圍巾帽子等物什全都往身上掛了，待仔細瞧了瞧，再看不出丁點兒破綻之後，便提了裝著鹵菜的背簍，出了門，往北大街上去。

雙喜上了北街，沒想著卻逮了一個空，黑虎家不大的小院裏，除了帶著孩子的二嬸子外，全家都不再屋裏了。

雙喜遞了東西，問過緣由後，心裏不由得一陣唏噓。

原來是二叔帶著一家人都出門討吉利話去了。

討吉利話兒，再黃花鎮，不是啥新鮮事，不過是趁著年跟前，大夥兒心裏舒坦，有些窮苦人家，過不下去日子的，就跟乞兒一樣，敲開富貴人家的門，說幾句好聽話，討得點兒吃食，運氣好，遇到闊氣的，還能得一個半個子兒，這都是天大的福氣了。

只是沒想到，二叔家竟然也能舍得下臉面，伏低至此.....

院中黑虎娘種下的老樹，經過一個寒冬的摧殘，又枯又裂，掛滿了冰棱，小娃兒們拿著長棍子，朝低矮的樹梢敲敲打打，聽到冰棱子發出一聲聲清澈綿長的“叮....”，就樂得一陣陣的笑。

二嬸子縮著手，和雙喜閑聊，還得應付孩子們，怕他們惹出什麽事兒。

這“叮...”的一聲響，也敲在雙喜心口處。

黑虎那樣的男人，為了三鬥米，居然要落魄到去討食，今年五月五毒夜，他還牽著她的手，指著河心的燈籠，信誓旦旦對她承諾，要給她好日子過，如今......

雙喜心裏也跟著揪心的憋屈難受起來，那老樹似乎都化成了他娘的影子，冷冷的看著她，無聲的指責她：

她家落魄成這樣，黑虎變成這樣，都是她害的，都是她！

雙喜呆不下去了，好像他娘又活了過來，老樹下，廚屋前，柴門後，全都藏著他娘，無數張嘴兒一起，開開合合，指責她，不停的指責她....

雙喜臉色一陣蒼白，腿抖得站不住路，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院，背簍也沒要，也沒理會二嬸子驚訝的喊叫聲，就跑了.....

出了偏街，沒頭蒼蠅一樣亂轉，不想回家，也不能去偷看他，一時也沒地方可去，好像到哪兒，她都是多餘的，都是額外的人....

雙喜游魂一樣的晃蕩，東街長長的柳道上，來來回回，不知轉了多少圈，猛然間恍惚聽到一聲輕喚：“雙喜.....”

她轉過頭，透過淚眼尋著聲音看去，人群之中，高高瘦瘦，背著竹筐的男子，是平安。

雙喜怔怔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平安朝她走近兩步，沒說話，盯著她看，眸子不似以前，歡快，開朗，藏著絲心疼。

雙喜張了張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平安沖她搖頭，“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他都知道，他知道什麽？

雙喜楞怔著，也疑惑著，只覺得漫天白雪與大紅燈籠之中，因了他這句話，或者是他這個人，驀的好像多了那麽點兒異色，這異色成了她救命的繩索。

她不再猶豫，跟著他身後走，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她知道他一定不會騙她，也一定不會傷害她，更不會讓她背負上不可饒恕的沈重.....

眼下，她實在是太難受了，她需要這樣一個人，拉她一把，把她救出那萬丈泥潭.....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