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黃昏，日頭在西山早已看不到輪廓，但尚有餘輝。

冷風瀟瀟，不出半個時辰，這點兒亮堂也將湮滅，黃花鎮將徹徹底底湮沒於黑暗之中。

墳地裏風聲嗚咽，似有游魂再哭泣，涼風一激，雙喜打了個哆嗦，從頭到腳涼的徹底。

她趕緊抱緊竹簍，轉身又往前走了幾步。

身後突起一陣勁風，趙一鳴竄上來，一把扯住她手腕子，“鄭雙喜，今日你給我說個明白，”

他喘著氣，音量高了許多，一貫不羈囂張的眸子，暗沈的不像話，“你到底如何想的，我對你掏心掏肺，你就這樣狠心，一再對我不理不睬，鄭雙喜，你到底置我於何地？”

聲聲質問，逼得人喘不上氣，那一聲鄭雙喜，如有千斤重，砸在人心頭，逼得雙喜半點躲閃的機會都沒有。

他鉗制的緊，手心像揣著一個小火爐，火燒一般燙人。

離他越近，那一縷縷清冽的男子氣息，也越發濃郁，像一張網，撲頭蓋臉，把她兜緊，讓雙喜本就慌亂的心思，越發混亂不已。

雙喜嘆口氣，別開頭，胡亂掙紮了幾下，趙一鳴鉗著她不放，雙喜只好道：“外頭冷，要說話，找個地方說吧，我也餓了......”

荒郊野外，又是在黑虎墳前，雙喜總覺著這野地裏生了無數雙眼睛，她不願意與趙一鳴拉扯，仿佛這樣，真就落了黑虎娘的口實，真就成了她嘴裏那不知檢點的女子一樣了。

雙喜的態度突然軟和，這顯然有些出乎趙一鳴意料之外，他楞怔了下，但很快回神，臉上就現出幾分真真切切，帶著殷切的歡喜來。

“好，哥哥這就帶你吃好的，去福滿樓去....”趙一鳴咧開嘴角笑起來，露出滿口整齊的白牙，拉著她快步走。

雙喜輕輕掙脫，趙一鳴也順勢松開了她。雙喜心中一松，用另一只手輕輕摩挲手臂，低聲道：“不用上福滿樓了，找個安靜的地兒，能說話，能有一口熱水喝就成.....”

福滿樓是熱鬧地，黃花鎮有頭有臉的人都喜歡往那一處跑，雙喜無名無籍，可他是個人人都眼熱的，她不想無事惹事，成那眾矢之的。

半刻鐘後，兩人進了一處位於東街頭的小茶館。

正是晚飯的點兒，茶館裏沒多少人，兩人又特意擇的是二樓的一個小茶間，安靜倒是安靜，只是安靜的有些過頭了。

趙一鳴渾然未覺，嘴角含笑，煮茶，倒茶，為雙喜殷勤張羅。

店裏小二一早就送了填肚的點心來，綠豆糕，紅糖酥，金絲卷兒，色澤誘人，各色各樣躺在蒸籠裏，擺在桌面上，冒著熱氣兒，早有一股子清淡甜香縈繞鼻端，雖未入口，卻看著也饞人。

趙一鳴為雙喜沏好茶水，又為她撿了塊熱乎乎的點心，輕聲催促道：“先喝點水去去寒氣，再吃點心。”

在野地裏時，趙一鳴怕她凍著，解了大氅要為她披上，雙喜躲開了。迎著冷風走了一路，她現在確實是冷的很，就缺一杯熱水了。

雙喜抿抿唇角，從不知他竟還有這樣溫情的一面，一時竟覺得有些不認得他，捧著杯子，定定的看他，有些呆滯。

趙一鳴嘴角微撇，笑起來，眼眸子裏閃著星子：“小丫頭，哥哥我英俊瀟灑，你倒是喝水啊，別傻楞楞光知道看我！”

雙喜叫他說的不好意思，趕緊低頭下去，抿一口茶水。

卻也忍不住想笑，原以為他轉了性子，這一句話又叫他破了功，那個大尾巴狼一樣的人又回來了。

熱水下肚，渾身暖意融融，雙喜臉上冒起紅暈。

趙一鳴漫不經心啜一口茶，眼神兒往她臉上閃兩下，看著看著，心裏又開始犯癢癢，跟貓爪子一樣撓起來。

得寸進尺，他俯身往雙喜面門前湊近了些，啞聲與雙喜打著商量：“哎，你看哥哥我長的好看，錢多的又花不完，你跟了哥哥我，日日就給你一人看，金山銀山也只給你一人花，可好？”

明面上本分，那坐凳下的腿腳卻不老實，朝著雙喜靠近幾步，輕輕碰了碰她鞋面兒。

雙喜又臊又急，又好笑。

雙喜連忙縮了縮腳丫子，躲開他，卻也忍不住啐他一口，笑罵道：“真沒出息，你這幅憨樣叫姑娘知道了，不笑話死你？”

趙一鳴依舊死賴著笑：“哥哥我何時做過這等不要臉皮的事兒，也就你磨得我沒脾氣，你要不說話，我就當你認了，回頭你這生意也別做了，隨我上紅日鎮，端茶倒水暖被，都隨你......”

喉嚨裏咽下一半的水沫差點兒全噴出來，雙喜忍不住一陣咳喘。

趙一鳴趕緊起身過來，幫著拍背順氣兒。

等到收拾完，杯裏的水也涼了，趙一鳴換了茶水，又道：“鄭雙喜，哥哥我掏心掏肺，該說的我都說完了，你倒是說句明白話，別這麽吊著我了，成不？”

雙喜淡淡點頭，問道：“你就是這樣討女子歡心的？”

趙一鳴不明所以，想了想回道：“我給你吹笛子，你不愛聽，我給你買美食，給你跑腿辦事兒，你全都愛答不理，送你的女子衣裳胭脂首飾，你也全放在別院裏，一件都沒帶走，你倒是教教我，要討你歡心，我該如何做？”

抱怨似的數落了雙喜一頓，趙一鳴背靠在錦凳上，怨念般看向雙喜，這讓雙喜心裏微微瑟縮了下。

原來不知不覺間，趙一鳴竟為她做過這麽多事兒，這欠的人情債大過了天，可如何是好，該如何還啊？

雙喜輕輕嘆口氣，笑道：“討女子歡心，買衣物首飾，投她所好，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趙公子，我就是個鄉下丫頭，平日裏穿粗麻的，棉布的，吃粗茶淡飯，全都習慣了，受不得別人無緣無故的好處，這讓我沒法還清.....”

趙一鳴楞了楞，眼見著眼眸暗沈下來，雙喜顧不得許多，一鼓作氣又道：“你救我兩回，我很感激你，平日我也時時記掛著，要還你的恩情。現在我也能養活我家人了，以後應該不會再多麻煩你的，欠你的錢，我慢慢攢著，等明年底，就該能還你了......”

趙一鳴臉上笑意終於徹底消失不見，臉沈如水，他端起小盞，喉結蠕動兩下，仰頭咽下去，問道：“這是你心裏話？”

說出這幾個字時，聲音艱澀，好像用了許多力氣。

雙喜點點頭，沒有躲閃，沒有遲疑，這樣直直看他。

這樣直白的態度讓他有些受傷，趙一鳴咬牙，眼眸再屋裏轉了一圈，又落回雙喜臉上，問道：“你還惦記那死鬼呢！”

不用說，趙一鳴口中死鬼，定是黑虎了。

雙喜臉色僵了僵，驀的冷了下來，不客氣質問道：“趙一鳴，你怎麽說話的？”

“小爺一向就這樣說話！”

“你！”雙喜咬牙：“我是惦記他，他死也是為我死的，不許你這般汙蔑他！”

眼見著說的好好的，又要以一場吵鬧而告終，雙喜知道今日不說個明白，往後他還會再攔她，強壓下火氣，她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又道：“趙公子，我是個農戶丫頭，你是個富貴公子哥，眼下對我青睞，不過是圖一時新鮮，等時日再長點，你也就不會再有這些心思了。你也當做做好事，我家裏窮，這些日子又不太平，我也只想過過粗茶淡飯的安穩日子，你還是莫要糾纏我了，你不怕唾沫星子，我怕.....”

說完話，她也站起身，給他輕輕作了個福，客氣道：“今日謝謝你的茶水，不早了，我該回家了，趙公子多保重....”

雙喜經過他身側，他沒有阻攔，自她說完話之後，他一直如一塊木雕一般，沒說話，也沒動。

直到雙喜打開木門，趙一鳴突然飄過來一句：“我說的都是心裏話，你要拒絕我，可以，卻不許你這般汙蔑我的真心。”

抓住木門的手不由抖了兩下，雙喜閉閉眼，深吸一口氣，擡起仿似生了千斤重的雙腿，頭也不回下了樓梯，出了茶館大門，身影很快就融入夜色之中。

茶館裏，趙一鳴一口氣連著灌下三杯水，心裏一點點，漸漸冒起苦味兒，那苦味兒穿過胸膛，溢到口中，竟讓那清香茶水都變成了黃連，難以下咽。

“小丫頭片子，好大的譜兒.....”冷夜之中，幽然一聲長嘆，帶走幾多無奈，幾多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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