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的月光，冰冷到讓人有種會瑟瑟發抖的感覺。照在光禿禿的樹枝頂端，看上去如同邪魔。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色，在她印象裏面所有的景色就是那個奇妙城堡的濃縮。窗外的天空那麽遠那麽遠，高高的在他永遠不可能到達的地方。而月亮在她的世界也不過是偶爾從窗臺角落露出臉來的奇怪物體一個。她從書上知道豐收滿月是圓的，但從來沒有親眼見過。甚至不知道原來月除了圓還能有其他樣子。

維斯守在篝火旁邊，垂頭靜默。她也不敢說話，於是只能看著眼前的光亮。

其實很有些不明白現在是怎麽回事，為什麽維斯要帶著她去尋找普洛，但能見到普洛的話，她也是覺得開心的。只是這樣日日的露宿讓她很不習慣。她懷念著那些溫暖的地方，不過她並不會因此向維斯抱怨。因為只有維斯和普洛是絕對絕對不會傷害她的。如果可以的話，維斯一定不會把她放在外頭任由她受苦。這樣的事情她還是能夠了解的。

為什麽她不能再去找她的王子，這樣的問題得不到答案。每當她詢問的時候，維斯原本溫和的微笑就變成了苦澀。她呆呆的看著，覺得心底的什麽隨著那樣的笑容而失落。

於是漸漸的，她也就不再問出這麽一個問題。

“維斯，我們回去好不好。”

騎士挑撥著篝火的手一頓，擡頭，有些不解的看著眼前的公主。

“回去？回到什麽地方去？”

只是單純的問句，她卻突然顯得膽怯了起來。似乎自己說了不好的事情一樣。以她的想法，離開了以後再回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才對。但為什麽維斯的反應卻讓她覺得仿佛回去已經是一個無法達成的願望一樣。她不由得呆呆的，帶著些委屈的望著維斯。

“回去我們的城堡啊。有維斯、有普洛，然後下午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喝茶。不行嗎。”

少女畏縮著問，生怕會惹騎士不高興一樣，怯生生的一如惶然幼獸。維斯回頭看著她，仿佛時空穿梭時間倒流再次回到那一日去，懵懂少女擡眸看著他的一身血腥，惶惶然無措。就在他以為會嚇到少女的時候，對方卻驀然露出一個害羞的笑容來。

和普洛的燦爛不一樣，她永遠是柔軟怯弱到讓人心痛的存在，讓所有人都不忍心去破壞她心中的夢。但夢和現實畢竟是不一樣，當夢中的公主真正經歷現實的時候，夢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起色玲瓏，卻再也合不成少女爛漫純真的心靈。他和普洛那樣那樣用心去維護，只想這個少女一直單純下去。然而，脫離了世界的公主註定是要受到挫折的。

或者，如果早些告訴她這個事實，就不會發生現在的事情。或者他早應該在看見少女的最初就下定決心帶著她離開那個牢籠，而不是放任她一直墜落到最深處。

只是，心底有個聲音低低的響起。放任普洛一個人留在那樣的地方真的做得到嗎。

他做不到。

喜歡這這個純凈的少女，但他更加敬佩普洛。尤其是在知道了普洛的身份以後。永遠記得在那耀眼少女之後，站著一個美麗得異常內斂的女仆，滿頭藍發，連笑容都是沈寂的。女仆包攬了城堡內所有工作，默默的教導著公主，因此他總是忘記其實普洛與露西卡的年齡完全相同，他今年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罷了，還只是個孩子而已。

當年他被分配到城堡裏去的時候，是帶著何等絕望的心情踏進那個仿佛棺材一般的城堡。而普洛在知道自己身份以後，依舊默默照顧露西卡十四年，依然那樣開朗燦爛。被剝奪了血統與性別生存著，他卻笑得燦爛如陽光。露西卡是不會恨的，因為普洛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表現出恨意來，從來沒有教導過她什麽是怨恨，向她描畫了一個美好的世界。

其實原本維斯以為普洛會帶著怨恨，但他沒有。普洛苦澀的笑容，只是因為對露西卡感到抱歉。他無法保護這個少女，讓她代替自己承受所有壓抑與枷鎖。

他知道這樣很可笑，但這其實很無奈。

在那個擡頭不見天日的世界裏面，普洛只能蒼白的為她描畫一個夢想裏面的世界，讓她不會因此崩潰。因為知道這樣的夢幻總有一日會被戳破，因此才一日一日的重覆著，不要怨恨，絕對不要怨恨。只是為了讓這個少女能夠在扭曲的世界裏面生活下去。在封禁的世界裏面不能讓她知道自己的真正身份，在外面的現實裏不能讓她產生怨恨。

只是，在現實的世界裏面沒有王子會那樣不顧一切的去拯救一個不是公主的公主。因此普洛才會告訴他一切，和他約定好，無論如何都必須保護這個少女。無關公主的身份，單純的以一名騎士對一名侍女起誓，以自己的性命守護她的身體和心靈。

“我還只是個孩子。我無法掙脫王宮的命運，也無法讓這個代替我受苦的少女解脫。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為她編織一個童話的世界，讓她沈浸在裏面而不知道現實的苦楚。但她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童話裏面，如果玻璃城堡突然崩塌的話，我想她會崩潰吧。所以，幫我。”

普洛這麽對他說的時候只有6歲。他第一次看到普洛的眼眸內閃爍著王者的光芒。

他大概就是被對方如此決絕的模樣所迷惑。到底開始的時候是真的想要保護那個純真的少女抑或是守護普洛那個近乎不可能的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現在對眼前的少女抱有異樣的想法，卻是那樣的真切。或者、他已經不配作為一個騎士存在。不過即便是這樣，也不後悔。那些高高在上的榮譽又怎麽能和眼前真切的愛戀相比較。

“露西卡，已經……無法回去了。”

這樣說著的時候，騎士臉上的笑容是苦澀的。他又何嘗不希望能夠回去那個懵懂如水晶城堡一樣的夢幻裏頭，只管照著自己的心意生活下去，日覆一日盡管無聊，但實在愉快。

那個時候，只要回頭看到少女純凈的微笑就是無比幸福的事情，從什麽時候開始也不一樣了。或者普洛叮囑著他絕對要到納蘭來尋找露西卡開始，所有人的命運都不再單純。有一種愛是淡淡的守望，他卻已經做不到。如果可以離開，可以占有，那別的他都可以不在乎。就算要與整個世界對立，只要能夠守護在她身邊的話，他已經無所顧忌。

“為什麽。回去不是很好嗎，我不要什麽王子了，我只要普洛和維斯。”

少女昂頭看著他，露出一個無助的神情，原本晶瑩的眼眸隱隱被霧氣淹沒。

“……”

聽到這樣的話，不知道是應該高興還是難過。她終於從公主的詛咒裏掙脫出來，如今只是個希望能夠平靜生活的少女，但要回去已經不存在這樣的可能性。

就算他願意回到那個城堡去，心也不可能平靜下來。一旦意識到她到達了婚配的年紀，隨時有可能忽然失去的時候，就不遠再回到原本那樣的時光去。只是看著已經得不到滿足。普洛說過，騎士不過是上位者的一條狗而已。他不願意，不樂意只是當公主的守護者。

何況不光是他，在掙脫了王宮的束縛以後，怎麽可能再回到牢籠裏面去。從枷鎖中飛出來的鳥分為兩種，溫馴的回到籠子內，或者驕傲的飛向天地。露西卡是前者，而普洛不是。

“維斯，找到普洛以後我們就回去吧，一起回去好不好。喝普洛泡的茶，你再舞劍。”

得不到明確的答案，少女連眼神都驚惶起來，怯弱的望著騎士，卻發現對方把目光投向了她根本看不見的遙遠地方。那片月色之下，霧一樣的黑暗，是她無法理解的淒冷。

“你……想要回去嗎。還是說你只想逃避開這個世界，逃避開你不明白的情感。”

騎士眼底的哀傷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深沈，那是個她根本就不理解的世界。總有一種會被帶走的感覺，仿佛被那個眼神吸引而去，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軌跡的感覺，那是一種讓她連對視的勇氣都失去的眼神。為什麽呢，離開城堡以後，她遇到太多她所不明白的事情，普洛從來沒有告訴過她這許多，連維斯都變得這樣讓她陌生。

忽然有種感覺——回不去了。也許這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維斯……”

陌生的，讓她覺得恐懼的世界。少女的眼神內充滿惶恐，怯生生的猶如幼獸受驚的秋瞳，讓他心底狠狠的痛。記憶裏面，她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表情來，就算遇到那樣的事情，她的神情也只是惶然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怎能不心痛。

大概，他和普洛是她最後的守護，在她心底一定覺得不管遇到什麽這兩人總會出現，總會救她。只要他們在，她的世界就不會崩塌。他卻不想讓她再次縮回自己的世界裏面去。

“維斯……”

少女純凈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秀氣的眉細細的皺了起來。那樣帶著哭腔的聲音，他沒有聽過，事實上他完全不想聽見。這樣無助的聲音，但那裏面的依戀，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吧。即使身體顫抖著，小小的手掌間卻依舊拉緊他的衣角，不肯放開。

因此他才無法拋下不管。因為他現在是唯一能如此讓少女依戀的對象，這樣怯弱的神情只會表露在他面前。所以不想放棄，不想拋下，不想她屬於另外一個人。

“只有我不夠嗎，不要回去。有我在你身邊還不夠嗎。”

“可是……為什麽。那普洛呢，難道我們不等普洛一起嗎。”

“難道有我真的不夠，我和普洛在你心裏完全是一樣的位置？”

像是逼問一樣的語氣。少女被嚇了一跳，呆呆的望著他。看著這樣訝然的眼神，他除了心痛以外，更多的是恐懼。很害怕她會從此躲藏到自己的世界裏面去，再也不願出來。然而，讓他安慰的是少女即使懷著再大的惶恐不安，雙手依然顫抖著捉緊他的衣角。至少，她選擇了給予一直的信任和依賴，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她還是那樣的緊抓著不放。

“對不起，露西卡。但我們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憐惜的口吻，騎士撩起少女金色的發絲，輕輕放到唇邊。

“我會一直守護著你，我發誓。因此不要再提回去的事情。我們必須找到普洛，但這並不是為了回去，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我會陪著你，好嗎。”

少女的眼眸內透露出疑惑的神色，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那，維斯會陪著我到永遠……？我再也不會讓維斯一個人留下了，所以維斯也會一直一直在我身邊對不對，不會像普洛一樣丟下我不管。”

永遠——

現在還有什麽人是相信著這個單詞的嗎。人類的生命如此短暫，更加無法說是無限。就算在有限的生命裏依舊會發生無數的意外，但現在，他只有唯一的一個答案。

“是。我會陪著你直到永遠，我起誓。”

單膝跪下，右手放到心臟前，以騎士最莊嚴的姿勢起誓，一生唯有一次的誓言。

“維斯？”

少女不了解這樣的姿勢和這樣的誓言對騎士而言是怎樣的存在。她只是單純的覺得對方這樣的姿勢讓她有一種非常、非常不舒服的感覺。她一直依戀著維斯，現在的狀況卻讓她覺得維斯離她非常的遙遠，她不喜歡這樣。因此慌慌張張的跪坐下去，拉扯著維斯的手。

騎士輕輕的嘆了口氣。他終於了解自己為什麽會喜歡上這個少女，因為她從來沒有把人分等級的去看，她眼睛看到的所有人都是純凈的，眼中的世界一片純白。對他這種一身血汙的人而言，這份自己不可能擁有的潔白就顯得如此的吸引。就算直到自己雙手碰觸以後會玷汙那份純白，卻也還是忍不住要伸手摘取。

“露西卡……”

嘆息一樣的聲音，常年握緊劍柄的手撫過金黃的發絲，騎士看著少女茫然的神情，像是獻祭一樣虔誠的印下自己的吻。甚至不敢深入，只是淡淡的觸碰。少女睜眼看著他貼上前又不舍的退開，歪著腦袋奇怪的看著，露出好奇的神情來。

“這是永遠不分離的人之間烙下的契約。”

像是欺騙孩子一樣的話，他卻只能夠這樣回答少女眼神內的疑問。就算向她說明，她也不會明白。何況就算有什麽心思，在她的眼神之下也只好忍耐。她還太小，十四歲，不過是個孩子，沒有必要讓她太早明白所有事情。只要她不退回去自己的世界裏面，足夠了。

“哦。”

少女嘟了嘟嘴，粉嫩的唇學著他的模樣印了上去。像是花瓣一樣的觸感讓男人呆楞。看到那樣的神情，少女頓時露出一個婉然的微笑來，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孩子一樣。

“不準分開，永遠都在一起。”

這樣單純的願望。騎士抿了抿唇，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來。

“永遠，我保證。”

於是少女便開心起來，終於得到了承諾，滿足的站起身子。站起來以後，也沒有忘記伸出手把騎士從地上拖起來。她還是喜歡維斯站著的時候，或者騎在瀧身上揮舞長劍的樣子。到底是怎樣她形容不出來，但那個時候的維斯非常好看。雖然她很笨，說不清楚。

他看著少女的笑容，眼神卻暗淡了下去。不知道應該怎樣告訴對方事實。如果脫離那個命運，讓她真正脫離那個虛幻的世界，讓她知道事實無疑是最好的方法。他卻猶豫。

因為她根本沒有犯任何錯誤，她所走的路是自己所無法選擇的。不管是被迫以公主的身份被禁錮還是被迫生活在夢想的世界裏面，她連選擇的權利都沒有，只是走著別人為她安排好的道路。無法埋怨，正因為這樣的道路才教育出讓他迷戀的少女，但真相對她是不是太過沈重到無法負擔。掙破了以後，她的世界還會不會是純白的顏色。他無法預測。

“如果你只是想成為她的騎士，那麽就保守秘密。如果想得到她，就把事實說出來。”

普洛的話在耳邊回蕩，像是惡魔的咒語。

他當然明白，如果不把事實擺明出來，他有可能一輩子都無法得到自己心愛的少女。當她的世界平靜下來以後，她所期盼的永遠是她的王子，而不是身邊的騎士。對她而言是殘忍，對他而言又何嘗不是。得到她的唯一方法，就是親手毀掉自己最眷戀的那份純潔。

想逃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連一個喘息的地方都沒有。

拉住少女的手腕，對上她迷惑不解的眼眸。

“露西卡，我……其實，你根本不是公主。”

“唉……？”

少女的臉上慢慢的浮現起一個驚愕的表情來。

“其實你根本不是公主。王族的孩子是普洛，不是你。”

閉上眼睛，不去看少女可能出現的絕望神情，幹脆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這樣反而會比較輕松吧。至少對他而言，這樣的方式要比緩慢的行進來得幹脆而痛快。

“……”

死寂。他發誓那個時候除了自己心跳的聲音，篝火燃燒的爆裂聲，甚至能夠聽到月光灑落在大地上的響動，就是那種像雪花飄落一樣靜寂的聲音，無人註意。與自然溝通，這是所有騎士都應該具備的心靈，他卻只覺得可笑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居然還有如此閑情。

許久，他終於聽到少女的回答。平靜得讓他驚訝的聲音。

“果然呢。”

“我一直覺得，普洛那麽漂亮又那麽能幹，她是驢皮公主呢。所以我可以不用再等著王子了，對不對。我可以一直和維斯在一起了嗎？”

少女彎著眼眸，金色的瞳在月光之下閃爍著，那樣的燦爛。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