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燈光下碰撞的酒杯聲響，那些溢出酒杯外帶著渾濁泡沫的液體。強烈刺激著他讓他想起過往那些生活的回憶。當然，他並不總能到公會去，更多時候是還沒有踏入門檻便會被趕到門外去。對於他這樣的人而言，被趕出去已經是最客氣的對待。

想要生活的話可並不容易。現在的他沾了王家烙印的光，總算是行走方便了些。但想要從公會那裏接到傭兵任務是徹底不可能的。他沒有公會的傭兵證書，也無法去考取這個證明。暗騎士永遠是暗騎士，無法改變。

傭兵與冒險者其實是很相似的，但又很有些不同。冒險者更多時候是在各處旅行著，踏入公會是為了收集情報或者變賣從旅途中得到的寶物，只有在極度窮困的情況下冒險者才會放下尊嚴接受公會的委托任務。而傭兵則是一群為了錢連命都可以不顧的瘋子。任務總是更危險些，當然報酬亦相對的得到提高。因此傭兵的證明並沒有這麽容易得到。

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擁有傭兵證，一個自稱從來沒有離開過公主身邊的女人。

不應該相信這個女人，總覺得她是從最初就隱瞞了些什麽。無關事實，只是直覺那個樣子。到底是擁有野獸的血統，連直覺也較一般人類要敏銳。

只是已經逃跑出來的騎士，有什麽理由再厚顏回去。何況就算回去又能如何。

“飯。”

推門而入的少女雙手分別拿著兩個裝滿食物的盤子以及兩個木質酒杯。由於已經沒有空餘的手去掩門，因此她轉了個身子，用背靠著木門以身體的重量把門給關上了。

他站起來結果盤子的時候，門已經被撞上，不由得有些許錯愕。這個人擁有讓人一眼便能看出來的良好教養。不管是語言或者動作都散發著高貴的氣息。偏偏在這麽些小方面上卻意外的豪放。倒也不是什麽失禮的事情，但畢竟是做出了不符合她仕女形象的事情來。當然並不是什麽很嚴肅的事情，但看到這樣子的她還是讓他感到困惑。

“往裏面去一點，我們兩個住一個房間。”

仿佛是很不起眼的事情一樣，說著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一起住……”

他像是個娃娃一樣呆呆的重覆著對方的話。許久才突然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麽。

“這樣……不可……你我……”

“不可？你以為為了照顧你家那只不安分的色馬費了多少錢，在這裏抱怨的話，要不然把你家的馬趕到外面去怎麽樣。或者說你身上帶了足夠揮霍的金幣？”

“……”

他無法反駁。的確照顧馬匹所需要花費的金錢比訂上四五個房間都要多，也沒有帶上足夠的錢財，這些都是事實。但這樣兩人住在一個房間裏面的話，還是無法接受。

“怎麽了？”

少女彎著身子背著手，歪了腦袋去看他帶著矛盾表情的臉。

“你在在意什麽呢。如果是流言的話，我想根本沒有什麽好擔心的。既然都結伴出逃了，王宮或者四周的流言已經可想而知，分開房間睡大概也只能招來更多的非議罷了。”

“不是的。”

似乎有些不同，但他說不清楚是什麽，只能皺緊眉頭。

“不是麽。那麽，騎士大人是害怕自己夜襲我了？”

“怎、怎會！”

瞬間漲紅了臉狼狽的後退，這樣的模樣看在少女眼裏大概是很值得調侃的對象。

“那麽，騎士大人是怕我會夜襲您了？”

“……”

對於故意露出單純天真表情來的少女，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當然並不是這樣的問題，他自問不會對一名少女無禮，而這個少女雖然為人奇怪了些，想來也不會做出什麽奇怪的事情。這麽想的話倒的確是沒有什麽，只是明明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卻又實在說不上什麽理由來。只能楞楞的瞧著少女在那裏尋他的開心。

“既然這些問題都不存在的話，那到底是有什麽不可的呢。”

被這麽問的話，就連他也疑惑起來。

“反正、你不要覺得我會讓你靠近床上。嘛嘛，想必迪亞斯大人也不會趕一個柔弱的仕女睡在地板上的吧？”

他無話可說，只能搖頭。少女於是笑得無比燦爛。

食物並不太好，只是些在貧民區很常見的菜式。他看著少女端正了坐姿，閉目合十的做著餐前禱告。總覺得不可思議，看不清真面目的感覺。或者這個少女就從來沒有真面目可言。

愈靠的近了，就愈發無法看清真相。他總懷疑這個人從始至終是騙他的。什麽國家、什麽神龍王、什麽占星，從最開始就不存在。忍不住去懷疑，但又忍不住留下。這個少女果然還是有種讓人迷惑的能力。也許無關什麽，只是她的性格實在讓人舒服。偶爾被挖苦，但至少她總懂得尺度，比起其他人來待在她身邊會顯得輕松些。

“明天接了工作，所以請你加油。”

“是。”

只能這樣答應。

初見的時候少女裝出一副尊敬的樣子來，但其實她內心並沒有真的那樣覺得。既不覺得他有多麽的偉大，也不覺得他有多麽的下賤。應該說這少女是唯一的一個用著最最平常的態度待他的人，因此他、珍惜著。

普洛望著那人別扭的樣子，忍著笑意低頭用餐。

同樣是騎士，這個人和維斯的差距不止一星半點。不、該說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吧。如果是維斯是外表溫柔內心冷酷的別扭，那麽這個人就是外表笨拙其實內在一樣很笨拙的呆子。

維斯——不知道他現在是怎麽樣了。

事實上最不放心的應該是露西卡才對，把她一個人留在那樣的地方，實在不知道她會被那個王子怎麽樣。但她若是不離開，只怕會給露西卡惹出更多的麻煩來。從小就沒有離開過的，她也做出了寵露西卡一輩子的覺悟。如今，只能說天意弄人了。

盡管知道所謂的命運束縛著所有人，但還是忍不住想要反抗。

她、為什麽一定要挑選一位君主然後扶佑。現在這樣的局面她並不想要抱怨，相反只覺得抱歉。露西卡承受了所有她原本該要承受的一切，被關在那樣的地方不見天日，因此她只要寵著露西卡就好。但在那以後，其實她的夢想是當個冒險家或者吟游詩人，什麽地位都沒有也無所謂，想要四處旅行，看看不同的景色。

王族、未來什麽的，對她而言實在是太過沈重了，何必背負這些呢。不過是剛好出生在那樣的地方擁有了那樣的能力罷了，因此她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這太可笑了吧。因為是矮人就不能熱愛森林，因為是黑暗精靈就不允許憧憬陽光麽。這樣的話，崔斯特又算是什麽。（註：崔斯特，《被遺忘國度》、《冰風谷》等奇幻神作的主角，本身是個在地表生活的黑暗精靈，痛恨黑暗精靈法則，追隨森林和自由女神。）

因此，她絕對無法認同加在她身上的種種許多。

現在所做的與其說是隨心所欲，還不如說是在贖罪。其實她自己也明白這樣的任性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但到底人類是種自私的生物，總是會以自己的利益為最優先考慮。她不止一次告訴自己想想露西卡、想想這個國家無辜的人民。但她依然無法放棄自己的想法。

那麽就來贖罪吧。做完這些以後，她大概就能安心的離開，不是這樣的嗎。

普洛接傭兵任務的時候根本就沒有看任務內容，只是隨手挑了一個看上去價錢最高的。等到實際上去解任務才終於發現這任務或許並非是迪亞斯所能夠完成的。對手是火巨靈的話，就算只有落單的一個也足夠頭痛的了。

“白癡，躲開啊！”

身上燃燒著熾烈的火焰，只是揮手就能讓人察覺到強勁火焰氣息的火巨靈，站在那裏就有強大的壓迫感。火巨靈是暴躁的生物，以戰鬥為生以戰鬥為死，這也就是為什麽不能放著他就這麽留在人類社會裏的原因。會傷害到人類。反正只要對人類而言沒有益處的，就一概被灌上害蟲的名義，被當作是害蟲處理了。

看到那樣巨大的盔甲的時候，忍不住驚訝。竟然還有那樣規格的盔甲。但在驚訝完畢以後馬上便想起來現在根本不是應該驚訝的時候。盡管拼力氣的話半獸人也許並不輸與這種癡肥的火巨靈，但就算看上去像是個武者，火巨靈還是擁有施展火焰魔法的能力。無關職業或者方向，這是火巨靈所天生具備的特異體質。能夠控制火焰。

雖然火巨靈並不像霜蟲一樣，碰觸到皮膚就會受到寒氣的侵害，但畢竟是擁有高熱身軀的生物，不在意的話依舊是會受到傷害。在後方看著，普洛已經開始後悔自己選擇了這麽一個工作。她並不想要迪亞斯受傷的。她是比誰都更厭惡“傷害”這個單詞。

“笨蛋、不能碰到火巨靈的手，會被灼傷的！”

看著的人似乎比那個正在戰鬥中的更要緊張，沒有個動作都覺得揪心。但至少沒有瘋狂到認為自己上去戰鬥的話會比較有用。比起迪亞斯，普洛恐怕更加不擅長近身作戰。這個時候在火巨靈身前抵擋的男人就像孩童一般給人無力的感覺。但不管怎麽說那個男人並沒有退後半步，甚至也沒有回頭哪怕一次。

她實在無法理解一直生活在黃銅城的火巨靈為何會出現在人類的土地上。只是，現在並非考究原因的時候。

“火巨靈，每天能使用一次祈願術，能隨意使用燃火術以及煙火術。能夠使出相當於18級術士效果的偵測魔法、變巨術、氣化形體、隱形、永恒幻影、變形自己和火墻術。被火巨靈的武器擊中將會受到灼熱傷害，當他利用擒抱捕獲對手的時候將會持續施加火焰傷害。”

像是背誦一樣念出來火巨靈的特性，結果惹來了火巨靈一句非常低沈的喃喃聲。由於並不是通用語，距離又很遠，因此普洛並沒有能聽見他說的是什麽，但想必是火族語裏面咒罵的語言吧。事實上火巨靈已經嘗試過不少次想要繞過迪亞斯對普洛進行攻擊，只是迪亞斯可以算是個難纏的對手，一直沒有給火巨靈這樣的機會而已。

可以看出來的是火巨靈也相當的焦躁。原本應該生存在物質界的生物卻到了人類的世界，而且擁有穿透空間能力的巨靈居然也並沒有回到物質界去。奇怪、實在是太奇怪了。盡管說火巨靈並不會像小巨靈一般因為長時間停留在非物質界而受到身體上的傷害，但總歸會覺得不舒服。而且還是落單的，實在不自然。

就戰鬥而言，火巨靈其實更喜歡通過迷惑的方式來擊倒對手。但由於迪亞斯本身是名半獸人，直接擁有豁免迷惑的能力，想必火巨靈也非常的困擾吧。以那以外，這名火巨靈握著的是一跟粗大到人類難以想想的銅棍子。每次揮動的時候就帶出一陣火焰的熱浪來。

迪亞斯的劍根本無法對那個由玄武巖、青銅和凝結火焰組成的身體造成太大傷害。只能謹慎的回避著火巨靈的攻擊。但不管怎麽算，敏捷也並非獸人的專長。更何況迪亞斯也只是一個被封印了力量的半獸人罷了。

找不到攻擊的機會。面對著這樣的敵人，他突然覺得很是迷惑。該怎麽做，他又是為了什麽而在戰鬥著。真的就如少女所說的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安定。還是說其實只是那個少女一廂情願為了賺取金幣而采取的手段而已。這麽想的話，手上的動作也就緩慢了下來。他沒有真正認識過巨人或者巨靈，這是他首次接觸這種生物。那是人形生物不是麽，並非什麽怪物之流，難道因為只是外族就必須被打倒趕跑。這麽說來，他又算是什麽。

唏唏唏唏唏唏——

天鷹在嘶叫著，那聲音仿佛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過來一樣。普洛在後面大聲說著什麽，他聽不見。身邊包圍著的是滾熱滾熱的火焰。眼前是赤紅赤紅的一片，那是從地底升起來的熔漿。熾熱的灼燒著他的皮膚刺激著他的神經。那一瞬間他甚至反應不過來那是怎麽一回事。然後，當火焰的焚燒過去以後，身子就已經開始倒下。像著前方，眼前的大地在慢慢靠近。

唏唏唏唏唏唏——

天鷹在嘶叫。

他猛的回過神來，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上的劍插入土地，總算是勉強支撐住了倒下的身軀。他、還有必須守護的東西。盡管很無力但還是要守護身後那個人。

騎士和劍士不一樣，和刺客不一樣，和魔導不一樣。他們沒有任何專精的方向，既不擅長攻擊也不擅長速度，他們有的只是化身為盾的能力，身後守護著某個人。因此，他才猛然醒悟到騎士就是盾，如果盾背後沒有人的話，那就什麽意義都沒有。

為什麽要猶豫呢。那個少女一定比他更早發現到這點，更早明白到騎士的意義。騎士戰鬥的時候，為的是站在他後面的那個人，只是這樣而已。

火巨靈想要從騎士身邊繞過去。

於是他費力的抽起自己的劍。那劍原本一直覺得太輕巧無法很好的駕馭，如今卻覺得太重。重到連舉起都做不到，只能那樣拖著。手在顫抖，腳在顫抖，整個身子都在止不住顫抖著。他、深深厭惡著這樣的自己。

人類、這就是人類的身軀。如此軟弱的，這樣無能。

雙手失去了知覺，唯一感到的存在就是血液噴湧而出，滴落的聲音被放大無限倍傳到他耳邊去。想要支撐住身體，但只讓他覺得愈發無力而已。就算狂化以後，也無法提升韌度的身體，一旦被血汙住眼眸，視線就會變得模糊。

所以，他真的很討厭人類的軀體。如果沒有那個封印，他至少不會敗得如此狼狽。狂化以後的獸人沒有心，那麽也就不會覺得迷茫。在戰鬥中感到迷茫，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個笑話。如果連一個女人也無法保護，難怪他從來不被需要。

對於糾纏不休的對手，火巨靈露出一個不耐煩的神色來。他甚至不需要揮動武器，只是用大掌狠狠的拍到對方身上去就已經足夠了。手掌和皮膚相接的地方，傳來皮肉燒焦的味道。

迪亞斯一個踉蹌，差點跪了下去。

雙手巨劍再次插到地上，以雙手的力量支撐著身上被施加的壓力。

天鷹在嘶叫，普洛在說著什麽，聽不見。連指尖都在顫抖，耳邊是自己的血呼嘯沸騰的聲音，骨格發出因為負荷過重而磨合的吱吱聲。他全部都聽不到。只有心底那個無限重覆重覆著的聲音慢慢在變大。那是——那是因為——

“冰霜漫天！”

和剛才完全相反的氣息，帶著冬天零度的寒意吹過他身邊，嘭的撞到火巨靈身上。銀白色的光芒。從身後傳來的魔法能量凝結成了漫天雪片，在陽光之下像是水晶一樣閃耀著七彩透亮的光芒。那樣美麗的景致，如果碰到身上卻會割出淋漓的鮮血來。

火巨靈在尖叫。

“冰天雪地！”

呢喃咒語的聲音，在他聽起來也像尖叫一樣。帶著哭腔的尖叫。

身上的壓力因此松械了下去。他想嘆氣，但他發現似乎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唯一的念頭只是要堅持住。至少、至少他要堅持住才行。

“你這個家夥，真會給人亂添麻煩。明明不是沒有辦法，為什麽在戰鬥途中要分心？”

比他要矮小的少女，如此叉著腰高高在上的低頭看著他，盛氣淩人的樣子。只是陽光晃眼刺目，他實在看不清楚那個少女的表情，只是看到了那責備背後淡淡的擔憂。

“餵，不要倒下。會讓身上的傷勢加重——餵——”

少女的聲音變得好遠好遠。但、在她面前的話就算倒下也無所謂吧。因為騎士是——

除了主人，除了那個決心守護的人——

除此以外絕不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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