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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何懼紅塵罷離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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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君之怒,撼然山動,河嘯天崩。

重樓欲約戰臨淵,一心要為雲門雪恥,卻不肯將自己費盡周折所查知的一切相告。只留下句似是而非的譏誚:“你猜,當年虐殺燭龍的狐貍,究竟有幾條尾巴?”

臨淵心神大亂,對招不慎被鎖進崆峒印,腦中翻來滾去都是重樓咬牙切齒的狠話,“你根本,不配知道真相,也不配娶她。”

這一戰,就是他和他之間,被後世稱作“重淵之爭”的第一場交鋒。

數十萬魔族誓要血洗東海,雙方死傷無數,才終於使臨淵受困不得脫身。但重樓同樣也付出了慘重代價。他為將臨淵制住,鬥法之時不慎震裂了昊天塔。

那是與東皇鐘齊名的法器,原為人王伏羲所有,乃天族重寶,有吸星換月、浩大無儔之力,能降一切神仙妖魔。數十萬年來,不知鎮壓了多少罪大惡極不堪渡化的惡鬼邪靈。

昊天塔裂,數以億萬計的邪靈必將齊齊銜怨湧出,少不得四處為非作歹,則天地清明毀於一旦,三界將傾。這是誰也擔待不起的滅世浩劫。

天族最大的毛病就是,如果發生了一件極糟糕的事,最要緊的不是去想法子解決,而是先追究這是誰的責任。

大概因對前番悔婚天族之事耿耿於懷,東皇認為,此事歸根結底,塗雲門難辭其咎。一則孔雀與龍王的爭鬥全是因她而起;二則身為仙族,卻自甘墮落與妖魔為伍,對重樓施以狐媚,迷惑外人去尋自己夫君晦氣,惹出滔天大禍,確實是狐帝教女無方所致。

繼任女帝攤上這樣的罪名,勢必牽連塗山氏全族。

為了保全塗山,也為使重樓免於卷進更大的戰亂,她自去昆侖墟領罪,終被縛於昊天塔下,受剔骨滅魂之刑,最後以元神祭了昊天塔,才將那道險些毀天滅地的裂紋彌合如初。

靈狐有九尾護身,可化體還魂九次,然一旦祭出本命元神,則無力抵擋天雷業火。那場刑罰之酷烈令人發指,雲門被捆仙索綁在塔底,劈得九尾盡斷,灰飛煙滅。

白色焚焰滔天,騰起巨大的光焰,幾乎將整座山巒吞沒。七七四十九雙青鸞自西天而來,繞塔三匝,盤桓悲鳴不止。密如雨點的雷擊電閃中,沒有啼泣喊叫,卻傳出一把輕輕渺渺的女音,似在誦念著什麽。

原是她小時候在塗山念學時,讀的第一首對韻:天對地,雨對風……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雷隱隱,霧蒙蒙……煙樓對雪洞,月殿對天宮……鶴舞樓頭,玉笛弄殘仙子月;鳳翔臺上,紫簫吹斷美人風……

天雷十萬,終於一道不少地盡落在受刑之人身上。嫦娥是否應悔偷靈藥,沒人知道。

彼時臨淵被鎖在崆峒印中,待他終於破縛而出,趕到昊天塔下之時,天地間唯一的一尾龍狐獸,早已罹滅。

情深催人老,恨重斷人腸,貪嗔癡怨怒,都為他人忙。既甘願舍身承擔一切,她已有向死之志。可就連死,留下的都是一樁禍水汙名。

還有零落在灰燼中的兩片銀鱗。

臨淵尋得其一,將之嵌在胸口。重樓亦只尋得其中一枚,捧著那鱗失魂落魄地回到太微垠,揪住患獸,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她救活。

患獸以為他瘋了。就算世間有起死回生的法門,也需得一點魂魄氣澤作引,可雲門的肉身已在天雷中焚毀殆盡,魂魄俱滅,只剩這片無知無覺的鱗,夠做什麽使呢?

重樓痛愧欲狂,握著鱗片在洞府內醉得人事不省,孔雀的華羽失去光澤,形容枯槁不堪。患獸憂心其主,終於想起來,雲門帝姬臨走之前,還在洞府留下一張畫像。便趕忙把那用盡心思繪就的孔雀大明王像捧至跟前,以作寬慰之意。

重樓終於發現,大明王像頭上的紅瓔發冠,有幾縷熟悉的靈狐氣澤盤桓不去。半抹殷紅,原是她刺破連心指血染入丹砂所繪,內中還封有塗山代代僅傳於繼任帝君的法印。

那是她留給他最後的禮物。伏羲印無人能破,倘或發生不虞之事,生死緊要關頭,可以藏進印中的芥子須彌界保命。芥子須彌界一旦進入,只能從內打開,就算外面地裂天崩,也撼動不了分毫。

但令他欣喜欲狂的,並不是這個。為了結成法印,她留下體內鮮血作引。有連心指血,就有一線生機。

重樓祭起魔族聖物煉魂石,將那畫像血漬中僅存的一息靈魄引出,再尋來有孕的白狐,取出嬰胎,將一身魔骨妖血分予這普通狐嬰,為她移魂易世,逆天改命,甚至不惜為此扭轉了星辰的方位。

但那一點點狐血,實在太少了。為救活含冤慘死的女兒,狐帝不惜耗盡半生修為,雲門的生母也同樣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她將帶有魔骨的嬰胎吞入腹中,再又六百年後,才終於孕化出了“塗幼棠”。銀蛟千葵卻因此熬得力盡神危,從此陷入長眠,雖生猶死,再未醒來。

身為靈狐族帝君,有統禦東夷仙陸庇佑五方靈獸之責,卻為了成全一己的骨肉親情而和魔君聯手,共同做下這瞞天過海的手腳。死而覆生的狐女,必為諸天神佛所不容,此事一旦洩露風聲,後果不堪設想。更何況,狐帝修為已失過半,無力應付或許會出現的變故。

為保守這個秘密,狐帝以閉關清修追思亡女為由,封山鎖國,用天羅印將塗山隔絕,與外界再不通消息。

重樓一心為“慘死”的雲門帝姬覆仇,不顧重傷在身,很快卷土重來,再次起兵。這就是後來震動三界的那場“神魔大戰”,東海龍君率山精水怪百萬眾攻上北荒。被封進昊天塔那刻,重樓在臨淵耳邊心滿意足地笑道:“就算把付虞山夷為平地又怎樣?你永遠也找不到她,你輸了。”

鏖戰息,魔君封印,龍神則擔上個窮兵黷武塗炭生靈的罪名,被削了兵權。臨淵懷揣這一線似是而非的希望,拋下東海,踏遍八荒六合,尋找或許可能存在的一縷芳魂。他無法靠近塗山半步,卻執拗地相信重樓那句話的意味,是指她還活著。

一晃千年過去。是非對錯,千秋臧否。

資質平平的塗幼棠,是只沒有九尾的普通白狐,以狐帝“撿來”的義女身份毫不起眼地長大。不記得往昔風雲慘變,情緣冤孽都成夢影雲煙。龍狐獸天生的一段龍尾被封印進蓮花輪室裏,連自己也不得而知。因渾身骨血有一半承自魔君,修為進展極為艱難,課業門門慘不忍睹,連眉心的印輪也淡而模糊。

但狐帝說,這樣很好,做普普通通的狐貍,比名動天下的帝姬,更容易快樂吧。情深不壽、慧極必傷,自古以來都是這麽個道理。

一千六百年,足夠許多滄海變換桑田、山巒夷為平地。蕪君深思熟慮,又同昆侖神宮守大門的開明獸定下姻親,欲將這連天劫都沒本事承當的女兒嫁入一個和天族有關系又不大起眼的門第,從此平安一世,壽同金石,直活到地老天荒去。

“塗山一脈的命運,隨時可能橫生枝節。如果這裏面有誰能躲過潛伏的風險,就是你。你太美了,美得能讓人忘記你的生命竟有一半來自魔君。”

無妄橋的盡頭,冤魂泣、猛鬼哭,歷歷殺劫,千生萬世。

我邁步挪下最後一級石階,胸口似敞開一個大洞,空蕩蕩灌著風。地老天荒真是個滿目瘡痍的詞,完全感覺不到美好在哪兒。天怎麽會因人而老,地也不會為誰而荒。其中消磨的,都是紅塵癡男女,俠骨斷柔腸。

一只華彩斑斕的孔雀,身披金翼,正蹲守彼岸,趺坐護法。

蹚過這年歲細瘦,抵達黃泉彌渡的盡頭,我終於記得他了。重樓。

他從禪定中睜開眼,漾出微笑。一句輕輕言語,卻似穿透世間塵囂:“你走出來了。”

是,我終於憑著自己的雙腳,丈量過了無妄橋的每一寸。俗塵渺渺,天意茫茫,又有幾人能得機緣,窺視輪回後的來世之果。一股清聖之氣籠向百匯靈臺,我似看見萬千曇花盛開的那刻。悟緣起、離偏見、空無相無願,乃成大解脫。

便笑著答他:“縱遭霜遇雪,亦該有如此擔當。”

“這話聽著倒還像樣,果真是你回來了。”

而後我倆雙雙沈默。殘杯小酌,直喝了整輪日夜,飲盡蒼茫。世事諸如此類,實在沒什麽言語可相對。

醉上眉梢之時,竟還有心思打趣他:“拆骨續命,魔血引魂,照這個形容看起來,我是不是該叫你聲阿爹?”

重樓舒然一哂:“你便是死活都沒法愛上我,也用不著找這種借口,簡直喪心病狂。”

“嘖嘖,小狐失言,孔雀性子之傲烈,該不會一言不合就自殺?”

傲烈孔雀再繃不住,頓足扶額大笑。

爽冽的聲音灑落在山嵐幽谷,餘韻蕩回,又沾染幾絲苦澀:“如今你已記起一切,凡世,還要去嗎?”

凡世。臨安。救世之劫。

對他的愛是無盡之盡,對他的恨是無期之期。

“要去的。”

重樓眼中閃過黯色。

我仰頭吞下大口酒液,將剩下的小半甕遞向他懷中:“你還不明白嗎?迦樓羅是鳳凰赤霓之子,不能死在龍族手裏。”

掐訣招來青雲,我將他帶去了一個地方。第十九洞天的清嶼山郁木洞,在東夷之西,與扶桑仙境相接,乃洞天七十二福地之一。

“你知道塗山氏為何會有代代相傳的伏羲印?”

重樓搖頭:“願聞其詳。”

“女媧和伏羲是兄妹相婚,人王伏羲和塗山白狐曾有一夕之歡,從此衍生一脈,就是後來的九尾塗山氏。這石洞,原是人王伏羲娶塗山白狐的所在。說起來,我還該叫媧皇一聲祖姑奶奶。”

億萬斯年過去,風情月債,盡成傳說。

孔雀露出恍然神色,挑眉道:“那便又如何呢?”

“原本世代聯姻的龍鳳二族,為何落得反目成仇自相殘殺?只有一個原因——龍、鳳、狐三族與東皇分享天下,實在太久了,久到讓人生厭。他之所以如此處心積慮,就是要打破這數十萬年的壟斷,一族接一族,先剝去鳳鳥氏的榮光,讓百鳥姓氏都泯然於俗眾;接著是龍族;最終也會輪到我們靈狐。”

重樓沈吟片刻,眼眸靈犀遽動,光芒皆收攝於心中。恍然悟道:“東皇本也是妖王出身,封神劫後,媧祖攜山海眾妖避世不出,天族和補天宮的關系,向來十分微妙。要迦樓羅經龍族之手被度化,又不能斬殺之,此中深意,耐人尋味。想來媧祖對東皇的忍讓和耐心,已經快到盡頭。”

“所以嘛,這樁閑事,沒誰比我更適合去管上一管了。”

“既如此,我便再陪你跑這一趟也罷。”

寥寥數語,心意相通,似舊友相逢,留下幾句最尋常不過的寒暄。

妖風一振,重樓化出原身直沖入雲霄。我伏在孔雀背上,細數羽翅間流動的瑩瑩光華。

他卻轉頭問道:“當真半點私心也無?”

我苦笑:“瞞不過你。若非當年迦樓羅在蓬萊山出爾反爾背約行兇,也不會……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欠下的,總要親手討還。”

重蹈凡世,入眼竟是一片滔滔。

天荒荒,地上皆魍魎。

富春江水被迦樓羅碩大無朋的黑翼扇起,洪水漫湧,將大片農田村莊湮沒。渾濁水面上,漂浮牛羊屍體無數,殘木斷瓦,俯首可拾。

遮天蔽日的鴉群織出妖網法陣,攪蕩起邪氛彌天。

臨淵身形微晃,傷得比我被擄走時更重,已經無力掌控水勢漫延。迦樓羅爪中劈出妖焰,他閃避不及,如一枚斷線紙鳶,飛了起來,撞在山崖峭壁之上。石壁受不起一撞之力,轟然塌陷,碎石落地如齏粉一般。

似這般硬生生承了那道天雷荒火透體而過,卻凝氣不吐,提劍踏上雲頭,又欲再戰。臨淵的眼眸中淡淡傲世之意,清冷如芒。

披瀝的金色龍血染在白衣上,在黑夜裏泛出幽艷的光。

我不去看他。定了定神,對重樓道:“桐廬村東頭有戶瓦舍人家,寡婦姚氏,懷胎十月即將臨盆,你替我去將她尋來。”又加一句,“無論死活。”

這小小一方天地,龍鳳狐三族齊聚,上徹天地,下通陰陽,將一介凡人起死回生並不是難事。

靈狐之間,互為感應,我知哥哥他並未遠去。

我如今去而折返,他顧念親妹安危,定會現身相幫。臨淵對媧皇許下承諾,對迦樓羅只能度化,不能傷其性命,亦不能真的強求重樓弒殺手足,若有哥哥相助,此事才可望幾分勝算。

看那烏鴉一副死不悔改的兇頑之相,哪裏有一絲被勸度的可能?

濃雲半開,那半扇傾塌的山石後頭,緩緩顯出頎長身形。黑發束得齊整,每一縷發梢,都有氣韻如實體流動。

一道明光祭起,照亮那冷酷英挺眉眼。哥哥手捏印法,指掌中萬千星芒織成綿網,須臾寸寸爆裂,萬千烏鴉頓時化作黑灰,煙塵紛揚四散,如蒼茫浩雪。

玲瓏眼波流轉,九尾自如操控殺機,兔起鶻落便狠手封了迦樓羅妖脈。

一旦被封鎖妖脈,就無法再與天地靈氣互換,只能在耗盡體內真元後,慢慢走向衰落枯竭。

還不夠。

我趁勢躍上雲頭,奪過臨淵手中長劍,朝前輕輕遞出。

一剎那間,劍鋒自後心,刺入迦樓羅身體,再從身前透體穿出。熊熊業火,自長劍邊沿處開始燃燒,隨風四溢。

一聲長唳,刺破重霄。天地齊齊為之靜安。

火焰環繞,烏鴉軀殼,先作焦炭,再化飛灰。他連講出遺言的機會也無。

迦樓羅已歿,一應恩仇俱往。

臨淵怔然望著我,漆黑的眸子,眼底霧霭深濃。

一時間,地裂合縫,江水倒轉。頹顏敗色再覆柳綠桃紅,人間苦夏,枯枝還春。

如同天地初開般的寧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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