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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有情皆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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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重樓千多年前和臨淵幹過一仗,直打得風雲變色,結局以重樓慘敗、被封印進昊天塔告終。他在塔底一關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可能早已對充滿禁錮的生活習以為常,但我不一樣,這麽幽閉在石洞裏,時候長了難免不瘋掉。我拿出壓箱底的誠懇和耐心勸導他,仔細回憶一下被封印之前的日子,是何等自由快意,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自由多麽珍貴而美好。

他搖搖頭:“沒什麽區別。就你看到的這樣,白天關門睡覺,晚上喝酒下棋。”

我:“……”

能把一個充滿希望的話題聊得這麽死,而且死得夠透,基本上無藥可救,除了他也是沒誰了。

我卻不能輕易死心,再循循善誘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後,有沒有油然而生一種重獲新生的感覺?特別激動、特別興奮,有一種要把滿身閑出來的黴灰抖抖幹凈的沖動,想趕緊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實現?”

如果他說有,任何一個但凡天良未泯的人應該都會覺得,答案是肯定的。那麽我就可以因勢利導,告訴他,我也是多麽渴望這種沖破束縛的感覺啊!這就是所謂的將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說,沒什麽想做的。也沒什麽人想見,更沒什麽話非說不可。

這麽個寡淡性子,和傳說中傲烈不羈的魔君相去太遠。

我一時好奇,便小心翼翼問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樓無所謂地揚了揚眉,順勢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仰脖飲盡,三言兩語就把那樁震驚三界的慘案給概述了一遍。

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聽途說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樣。

兩萬八千多年前,重樓還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過梵靈山歇腳,恰趕上一場熱鬧法會,認識了個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補佛。候補佛大約因是凡僧得道飛升,初上天界,自覺無依無靠,便主動來攀扯交情,想和神鳥鳳凰最寵愛的兒子交個朋友。

但這位鳳凰最寵愛的兒子卻覺得,此種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來欲不寡,實在惹人生厭。再者那些佛門中人行事矯揉造作,規矩忌諱太多,言談又寡味,交之無甚意趣,於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對那候補佛應道:飛禽性孤,孔雀尤喜獨來獨往,朋友這東西,多一個,少一個,我不大在乎。

候補佛被噎了一記,並且像我這般不死心,抖擻起來再勸:孔雀兄此言差點意思,俗話說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詡是沒前途的。

孔雀展開雙翼躍立山巔,笑這佛見識短淺滿身紅塵習氣,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間風雲,能者控之,何處不可暢行無阻?

結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覺得受到空前的羞辱。為挽回顏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糾纏不休,非要和孔雀鬥法一決高下不可。孔雀避讓三回,終於不耐煩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個耳邊清凈。

故事聽完,頓感唏噓。原來傲慢無匹、氣性大的名聲,就這麽莫名其妙禍從天降,真是聞者傷心。我從這個故事裏總結出個教訓,歇腳一定要挑對地方。

重樓啞然一笑,反問道:“你又怎麽能夠知道,哪條路是對的,哪條路是錯?哪條路一定暢通無阻,哪條路必然遍布艱險?人的想法會改變,走到最後所抵達的,未必是開始想要去的那個地方。”

他的尖銳始料未及,我被問得蒙了一蒙,還是鼓起勇氣反駁:“可世間沒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討好所有人歡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願的那條。每條路上都有艱險阻難,化解的答案,總會巧妙地隱藏在溝坎背後,唯有走過去,才會知道。傷便傷了,有什麽要緊?我在凡間聽過一出戲,那戲詞寫得很有幾分鏗鏘豪情,唱的是‘腦袋掉了碗大個疤,大不了十八年後……’”

十八年後再怎麽,我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重樓把玩酒杯,幽幽續道:“十八年後,正青春被師父削了頭發?這出戲叫個《思凡》,倒是不錯。你很有眼光。”

我摸摸腦袋上耷拉的白毛,頓時覺得做一個好漢,實在是太難了。

重樓的酒量如海,向來千杯不倒,但俗話說酒入愁腸更銷魂,許是回憶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還足足地多添了半甕,話也變得多起來。趁著醉意,又跟我說了另一個故事。

“很多年以前,準提菩薩在普陀珞珈山道場講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將難解困惑拋諸於眾——修行之人,該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來聽法的後輩苦思冥想,無一人敢答。滿山岑寂中,卻有個小姑娘在蒲團上睡得歪倒,連撞翻了一串散修,引發哄然大笑。菩薩不悅,喚起她來訓誡道:‘眾人皆參詳佛法,你卻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輕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這位師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卻當領個責罰。’”

我嘶嘶吸一口氣,也被勾起慘痛回憶。想當初在塗山習業,每每授課時偷睡被當場抓個現行,向來沒什麽好結果,不是罰抄經書就是打坐面壁。

重樓笑笑,續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來笑吟吟答,‘菩薩明鑒,小女正是在給諸位師兄師姐們以身作答。若有了這個絞盡腦汁分辨的心,已經墜入妄想。因真妄一體,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別。此心清凈,不需一法,哪裏有這許多啰唆——參!’”

諸般惱人課業裏,唯佛理最難,我向來學得一塌糊塗,頓時對這位小小年紀就慧根滿滿的姑娘很是傾慕,問道:“那小姑娘後來如何了?”

“後來嘛,她沒有被責罰,卻是那場法會裏唯一被菩薩授了佛印加持的後輩。”

“不是這個後來,我是說,這姑娘如此聰慧伶俐,又深有佛緣,假以時日起碼能飛升個上神。咦,她不會是你心中喜歡的人吧?讓我猜猜,莫非她為了跟著菩薩清凈修行,不要你這大魔頭了?”

重樓單手持甕,倒空最後一滴酒液:“對,她就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人。三界神佛都說她日後仙途無可限量,可惜……終究參不破妄想,偏偏選了八萬四千法門裏,最折遠的那條路來走。”

長夜淺曙,啟明初露崢嶸,又到了他該倒頭大睡的辰光。

太微垠所在之處,超離天外,因此時辰和仙界凡世都不相同,此間一輪晨昏,莫約只抵得上凡世半個時辰。

自從立下賭約,為了早日脫困,我便打足精神,每日裏同重樓鬥棋鬥得昏天暗地,喝著患獸釀的無憂酒,不問晨昏。

那酒初入口時平平無奇,日覆一日喝得多了,才能領略其中妙處。身骨日漸輕暢,氣脈通竅,靈臺清明。心中所思所想,日漸深沈開闊,和他對弈起來,亦時常冒出奇怪智慧,似有什麽在冥冥中提點。

但不管怎麽絞盡腦汁,總還是棋差一招,無論如何贏不了他。有時心焦起來,跳上棋桌對著他破口大罵。重樓涵養甚好,從不與我做口舌之爭,也沒一不耐煩就把我吞下肚去。

事後我覺得抱愧,便拉下臉來好言相求:“你看你這洞府,好端端的銅鏡上頭齊刷刷掛了八串佛珠是什麽意思?好歹也是魔族君主,這種品味傳出去會惹人笑話的。我在龍宮做過燒火丫頭,很會收拾打掃,照顧人也有經驗,不如以後我替你打點起居,做滿三個月你就放我走,好不好?”

重樓原本雲淡風輕的臉色肅然沈凝,久久地註視我,嘴角挑起,冷冰冰地問:“他竟然讓你做婢女?”

不待我應聲,忽又背過身去,語聲淡淡:“洞府平素都是患獸拾掇,它一年裏頭酒醒的時候全加起來超不過一天。我向來不大在乎這些,你若看著不順眼,就摘了吧,我沒意見。”

言罷自顧盤坐,結印趺坐入了定。

石室內悠悠青燈,狂跳而滅。

罵也好,求也罷,不贏過這盤棋,他是鐵了心不會放我出太微垠。

當我使出吃奶的勁終於和他打平了一局時,重樓說要引我去見一位故人。

半個月來頭回踏出這禁閉的石洞,見滿目翠景連綿疊嶂,山谷間清氣浩渺,被熏得很是暈了一暈。

穿過無憂瀑,原來那一大掛寬闊的水簾後面,天外有天。他將我從一個石洞,帶到了另一個石洞。

這石洞比他常居的洞府小了太多,素凈得除了空空四壁什麽擺設也無。因此踏進一只腳去,擡眼就望見南墻上刻著八個銀鉤鐵劃的大字,幾欲破壁而馳。

細辨之下,寫的是:有情皆孽,無有餘冤。

我心頭怦怦,定了定神,又在那字斜對角的石壁前發現一個七寶琉璃金龕,足有兩個我那麽高,造型莊重華麗,恐怕重逾千斤。佛龕前對開的金扉刻滿鳳羽狀藤蔓祥雲,繚而不亂,兩旁分別垂下淡綠紗幔,影影綽綽。

令人難以想象,本應供奉在裏面的神明,該是何等尊貴無雙。

但佛龕內中懸著的,是幅畫像。

卷軸裏呈現一張明俊絕倫的臉,姿容如電,雀羽斑斕的外袍迤邐似雀屏,在足底千瓣蓮花間投下謙卑的陰影。尤其旃冠上那一抹丹朱,似流動的琥珀,艷若泣血。

我在塗山天工館內看過不少珍藏的神佛仙祖肖像,張張千人一面,呆滯無神到令人發指。老實說,把那些遠古尊神們一巴掌拍死在紙上,也就差不多是那樣。

但這幅畫絕對是個例外。畫中人一手執開敷蓮華,雙眸俯瞰案前飄搖四散的香火,專註如有神靈,卻又包容萬象虛空,似空無一物,又仿佛應有盡有。那是種超越塵俗、化歸於空無的氣質。虛空無垠的極致,竟成圓滿。

我在那註視下動彈不得,找不出別的言語能夠形容,不由得心生肅穆之感。

屏息凝神認了半天,終於從畫中人衣飾上的圖騰辨出來,那正是重樓入魔前的本尊寶相,孔雀大明王。

原來重樓要引見給我的故人,竟是他自己過去的一張畫像。不過鑒於他是個貨真價實的變態,也就覺得這種怪異舉動,尚在可以接受的範圍。

我看看畫,再看看他,讚道:“畫工不錯,真是化腐朽為神奇。”

無論我如何出言不遜,刻意激怒,他好像從來也不會生氣。

只說:“用心再看。”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沈下心來再看一次,入眼的全是細節。那描繪線條極盡講究,白繒輕衣上,每一道衣褶的起伏都體現出落筆之人婉轉細膩的心思。將每個邊邊角角都仔細摳遍後,視線被瓔冠上那抹奪目的殷紅牢牢吸住。

整幅畫色調淡雅,襯得那點滴艷色實在太出挑,盯久了,便覺得詭異。那畫像上,似乎有股熟悉的氣澤在繚繞盤桓,但我無法感知出具體輪廓。

擡手一指,問他:“那是用什麽染就?”

“那是人王伏羲之印。”

見我楞住,又似笑非笑地解釋道:“是九尾狐刺破連心指血,溶入丹砂所成的色澤。”

伏羲印我倒是聽說過,傳聞是人王遺留在天地間的最後一道法印,有物換星移,甚至幹涉陰陽生死之玄奧。這麽稀罕的東西,不知怎麽會出現在太微垠魔君的洞府,成了他畫像上的點綴。還有連心指血,誰家的九尾狐那麽想不開?

我不知道他帶我來看這個,究竟意欲何為。

重樓轉過身,逆著洞口的白光,神情並看不分明,卻能感覺到他投來的目光中,出現隱約的同情。

“患獸的無憂酒,你已經喝了快一個月,氣血都調理得差不多了。我想借伏羲印之靈,為你洗骨伐髓。這門功法運轉,共需經六十四重天,可能會令你受些苦楚;一旦功成,則記憶盡覆,靈識歸位。從此便可長留太微垠,有我在一日,就算天傾地毀前劫重蹈,也能護你無恙無憂。”

腦子嗡的一響,被這魔頭的異想天開驚呆,只覺他口中所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聽不大懂。哆哆嗦嗦往後挪了好幾步,背心抵住濕寒的巖壁,再也無路可退。

“誰告訴你我想同妖魔為伍?你……你憑什麽自作主張就要我洗勞什子的骨,變作和你一樣的妖魔?棋也下了,酒也喝了,識相的就趕緊放我出去,我要……”

“要去找敖臨淵?不如我現在替你去告訴他,喪生迦樓羅之口的龍祖伏澤,正是他從未謀面的生父。這場廝殺,該有多精彩?真令人拭目以待。話說回來,屠龍不是要遭天譴嘛,他若死在迦樓羅口中,省了我親自動手,罪過自有迦樓羅擔當。反之,喪命的若是迦樓羅,我便正好多了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為兄報仇。”

他跨前一步,像憐憫,又像為即將說的話感到歉意:“塗山嘛,你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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