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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掃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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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素來膽小柔弱的姜夷,似乎對自己的結局漠不關心。聽到夜來說出“按律處死”時,連睫毛也沒眨動一下,更沒露出任何恐懼不甘的神色,沒有哀求,沒有辯解。當然也沒有人會站出來替她說話,為她求情。

大家急於看到的是,龍君究竟能為了狐族的新歡做到什麽地步,這將很大程度上決定他們以後對我的態度。

臨淵面向血紅的窗扉,負手沈吟,終於緩緩開口。

“龍角,庭杖三十。”

為了讓我安心留下,他開始親自動手替我“掃宮”,甚至不再顧念大祭司的面子,對她的近身侍婢降下重罪,殺雞儆猴,以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反對聲音。

他之所以沒直接采納夜來的進諫,大概也在顧慮,這樁貌似蓋棺定論的栽贓案,背後尚有疑點重重。

姜夷或許不必死,但活罪難逃。龍角杖刑仍舊是不輕的責罰。

龍宮的杖刑分很多種,有蛇骨杖、鹿角杖、象牙杖、麟脊杖……其中最厲害的,就是龍角杖。

一聲令下,兩列魚卒分別提著一只碩大木桶和一根五尺來長的刑杖入得殿內。

那棍杖通體褐紅,不知是否被陳年血跡滲透染成。一端枝丫虬結,狀似蒼龍犄角,另一端略呈錐形,包裹著厚厚的獸皮,看起來沈重密實,得四人同擡才能搬動。

魚卒們將包裹獸皮的棍尾朝木桶戳進去,靜置不動。我探頭一瞧,木桶內盛滿晶瑩潔白的海鹽,就像有生命的冰霜般,迅速沿著棍尾攀緣而上。太玄捶了捶腰,低聲告訴我,那是在等鹽刺覆滿刑杖,浸多久、多深,都有極仔細的講究。他邊說邊搖頭:“落杖時,鹽刺入肉如同倒鉤,乃是第一重的皮肉之苦。起杖時,那鹽刺就折斷在肌膚內,慢慢化盡,噬咬傷口,才最令人痛不欲生。”

我一點也不想看到,用它打人將是怎樣血腥的光景。

繞著木桶轉了一圈,鹽刺如毒藤蔓延,發出冰淩凍結時才會有的嘶嘶聲響,已快要結滿龍角杖的三分之一。

“君上前日不是還說起,要給幼棠新添幾個使喚的婢子嗎?”

龍君略感意外,側首道:“本座確實說過這話。怎麽,你有了中意的人選?”

“不如就她吧。”我指指被魚官五花大綁在刑凳上的姜夷。

此情此景,突然當眾提這個,確實出人意料了些。僵立一地的眾水族,都抱著靜觀其變的心思,並無一人搭腔。

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個謎一樣的君後,不管多麽匪夷所思的舉動,發生在我身上都算正常。經過四海盛宴上“交尾”一邀,估計大夥也早就習慣了。小叔叔太玄果然安之若素,倚著扶手喃喃:“話說回來,姜夷小妮子倒生得一雙巧手。東海鮫女會織綃針線者眾,卻沒幾個能及得上她。真要一頓棍杖打殘了,可惜可惜……”

這梯子遞得恰到好處,我心領神會,朝上首攤開手心,掌中赫然便躺著那幾根拽斷的流蘇穂子。

“不巧裙衫上的流蘇方才松脫了,我很喜歡這件衣裳,那麽叫姜夷來替我縫綴吧。以後就留在上元宮當差,也算將功折罪。”

闔宮嚴審,臨淵架子擺得十足。他淡淡掃了眼我手中的流蘇,仍舊面沈似水。

“既然你不願計較她栽贓誣陷之過,本座也不必枉做惡人。就這麽辦吧,望她知錯則改,日後在君後身邊小心服侍,行走龍庭更謹慎言行。”

姜夷恍如身在夢中,被刑官奉旨從條凳上松綁下來時,仿佛一條被抽幹了水分的魚,傻傻匍匐在地半晌,還茫然不知所措。經魚官拽袖提點,才打起精神游近前,伸手怯怯搭在我膝上,垂首不住謝恩。

最先忍不住開腔吐刺的,還是渾身紮手的淩波。

“這會子千恩萬謝,早先信口雌黃時都想什麽去了?敢做不敢當,簡直是鮫族之恥!姑娘方才賞的那巴掌也不冤。這不才離了龍綃宮,轉頭又進了上元宮。好在未來的君後寬容大度。不過虧得姜夷這一鬧,倒撮合了東海同塗山族定下這門姻緣。可見老話說得好,吃虧是福。”

身為東海未來的君後,就該寬容憐下以示大度。我立即誠懇頷首:“那本宮祝你福如東海。”

太玄揣起手,幽幽搭腔:“淩波小妮兒好大福氣,還不快拜謝君後。”

再看龍君,已閑閑調開了視線,裝作完全聽不懂的樣子,唇角卻彎起若隱若現一抹淺勾。

淩波被嗆得一怔,求助般望向夜來,可惜夜來渾然不覺,連半分眼風也吝惜示下。她又瞅瞅那根在海鹽中腌漬得結滿鹽晶針花的龍角杖,微微打了個寒戰,終於俯身潦草下拜。

“婢子謝君後賜教。”

這就是大局已定了。

呈堂刑杖既免,龍君擺擺手揮退了眾判官,攜我同回內宮。夜來和淩波原地恭送,姜夷緊跟在我身側,太玄亦步亦趨隨步在最末,仍舊顫巍巍、慢騰騰。

萬年老龜,中氣十足,伸長脖子一聲唱念,意味深長,也不知敲打給誰聽。

“眼神不好啊,就不要隨便樹敵啦。”

上元宮是我在內城新的居所,與龍君的流泉宮僅隔一處玲瓏精致的禦園,喚回風苑,兩處宮闕比鄰而望,靠九曲流雪廊相連。

隨臨淵重歸東海後,定親一事只以筆墨落定在詔書裏,遣使宣昭四海。在我的堅持下,不得籌備任何招搖過奢的喜慶裝點,不設歌舞宴席,禮樂大典等一概免去。因還未獲得父兄的原宥,甚至都沒有上報天庭。況眼下大戰在即,凡事皆不宜鋪張。

合婚庚帖疊好了收在兜雲錦內,就藏於宮室的枕下。夜闌時取出展看,落筆字字蒼勁,寫的是:“喜今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雎,雅歌麟趾。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蔔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末尾一雙落款並排而列:敖臨淵,塗幼棠。

定親操辦得諸般從簡,龍君一直萬分過意不去。我卻很是歡喜,並不覺倉促委屈。那字字句句,都是他昨宵親手題就,讀來蕩氣回腸。

默默背誦了一遍,將錦囊重新放回貼身處,和那雙紫螺耳墜子一起,緊貼著心口。

這個日子,被我長長久久銘記於心。後來我才知道,八荒六合之所以銘記這個日子,是因為,在這月光清靜如水的初夏深夜,魔君重樓掙脫了昊天塔的束縛,再度現世。

魔族蟄伏在極北之地多年的殘部迅速集結,出蒼溟城直奔灌愁海,與郁水之南儋耳國的蠻族叛軍相接,將雲夢澤外城近萬守軍殺得片甲不留。直到很多年過去,仍舊令三界談之色變的“重淵之爭”,就在我背誦此生與龍君唯一一張婚書的時候——開始了。

姜夷浮在屋頂上,背靠著塊珊瑚織綃。一匹織完,又是一匹。不多會兒,金絲翠紗屏上就掛滿了數不清的如霧輕紗,隨著水流飄拂,將寢殿渲染得影影綽綽。織綃如弄曲,都是心事的映現,那紗染滿了憂傷的味道。她躲在屋頂老半天,大約是覺得愧疚,越發不敢在我面前露面。

我實在看得堵心,招手把她喚下來。姜夷微弱地應一聲,踟躕著游到跟前。她臉上還覆了半幅輕紗,可鮫綃畢竟太纖薄,潰破的嘴角和頰邊紅腫掌印,仍清清楚楚透出來。

她垂著眼,咕嚕吐出一串泡泡:“塗姑娘……啊不……君後,有什麽吩咐?可是要掌上燈燭?奴婢這就去辦。”

上元宮的夜明珠比別處多出一倍不止,顆顆碩大如鬥,雖不及燈火亮堂,點染夜色也已足夠。我搖搖頭,叫住她:“長明燈油珍貴,何必如此鋪張?且今晚也不是什麽重大日子。”

“君上早有吩咐,上元宮一應用度,但有所需,絕不吝惜。區區幾盞燈油罷了,東海鮫人萬千,君後實在不必為此掛懷。”

她說得十分平淡,我卻第一次感到原來油盡燈枯的死亡,一直離這些美麗優柔的生靈那麽近。

“姜夷,你也是鮫人,如果連自己都將手中的性命視作輕賤,又有誰會真正在乎呢?無論貪心的凡人,還是狠心的同族,都能毫無顧忌說棄便棄,想殺便殺。可我今日救下的,是當初禦鈴廊下寧可挨罰也絕不為虎作倀的患難之交,而不是區區幾盞燈油。”

鮫人無腿,要像人那樣屈膝落跪是萬萬不能,她把魚尾卷曲成極艱難的弧度,才勉強屈身倒伏下地。

“君後寬宏,姜夷自知罪孽深重,已無面目相對,哪裏再當得起一句患難之交……便是來日青嵐公子脫困回來,知曉了這段因果,也……不會原諒奴婢……”

我撫摸衣衫上早已縫綴如初的玉色流蘇,唔了一聲,道:“人活著,難免說幾句言不由衷的話,做幾件違背本心的事。撒個謊罷了,又不是觸犯天條。若擔心這個,大垂他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她掩面啜泣,鮫人連哭聲都那麽動人,如歌如吟,回蕩著無盡哀愁。

“起來吧。我並不想問你什麽,你寧可挨上三十龍角杖,也不能輕易說出,自然有必須守口如瓶的理由,不算罪孽深重。真正罪孽深重的,是那些作了惡卻不敢承擔責任,以為自己的清白名聲,遠比同族性命更重要的人。”

姜夷惶恐地擡頭,又趕緊低下,片刻也不敢與我的目光相接。

“我是白狐,你是鮫人,但我和你原沒有什麽不同,甚至年歲道行都還遠不及你,要殺我並不難。難的是,要如何處心積慮故布疑陣,來擺脫殺人兇手的嫌疑。要讓一切看起來,像是心懷不軌的異族奸細在行事時敗露,那麽無論什麽下場,都是咎由自取。”

“我……奴婢只是區區一條笨魚,原本棄不足惜……塗山狐何等靈慧無雙,君後心細如發,福氣貴重,必不會輕易被……被奸人所逞。”

她口中的“奸人”,和我心中所想的,大概是同一個。那麽關於目前局勢的揣測,又有了幾分準頭。

“令我不能姑息的,並不是那個始作俑者的針對和誣陷。累及無辜,甚至不惜搭上你的性命,所要達到的目的,絕不僅僅是一劑毒藥或一把刀就能做到的事——有人想借此,繼續挑起龍狐兩族的爭端。淪為人質的大垂也是籌碼之一,所以他暫時不會有事,起碼性命是無礙的。你方才不也肯定地說,‘待他來日脫困回來’嘛。”

姜夷微張著嘴,嚇得背鰭都紛紛奓立:“攝……攝心術?”

我忍不住捂嘴輕笑:“說了這半天,你自始至終都不敢看我的眼睛,我又該從哪裏迷攝你的心?不過話說回來,在海裏泡得太久,腦子都快要進水,差點忘了要緊事。唉,對了,這次回來並沒看見錦芙姐姐,女龍王哪裏去了?”

“錦芙殿下原本欲帶著君後的信物前往塗山,求狐帝賜聚魂燈救回老鯉皇,後來……後來又被君上竭力勸住,只囑咐她先回玉瓊川待命,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等過些時日戰事稍平,再籌備塗山之行。”

龍君說過,大垂被海夜叉從東海龍宮擄走一事,最好先不要被狐帝知曉,想必我逃往鏡城時,他就已經想方設法說服錦芙別急著前往塗山。

剛松出口氣,姜夷突然急切地拉住我一只衣袖,下了很大決心般說道:“可是,光攔住錦芙殿下,根本沒有用!”

姜夷不是愛說話的人,旁人不肯吹進我耳朵裏的風,按說就更不可能從她嘴裏蹦出來。

我有點驚訝,難掩心中的疑問,靜待下文。但她自蹦出那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後,只顧咬著唇心事重重,再也不肯吱聲。

兩下裏都沈默。我想追問,又怕過度驚嚇了她。整個白天的挨打受審,死裏逃生,已夠她受的了。

姜夷深深垂下頭,沈吟片刻,又道:“奴婢並不是不怕死,也不是為了維護什麽人寧可被當場杖斃庭前。我們這樣的鮫女,除了織個綃唱個歌,一點用處都沒有。就算不變成燈油,恐怕也……若真有那麽一天,下場還不如被熬煉成油,起碼能給故土東海帶來一點光明。”

能讓姜夷比畏懼死亡更甚的“那麽一天”,究竟是怎樣恐怖的事?她吞吐的措辭總似話裏有話。一點端倪稍縱即逝,留給我去絞盡腦汁抽絲剝繭地揣摩。

順手從紗屏上拽下條姜夷方才織就的冰絲綃來,轉個圈兒挽在胳膊上,和披帛差不多,兩端還餘下很長很長。將其中一端纏繞手腕,運氣揮出,白紗頓時化作光練,靈蛇般游弋至南墻,緊緊絞纏住一顆半嵌在彩貝畫壁中的明珠上。再發力拽緊,明珠頓時從墻體脫落,被整顆挖出,裹在鮫綃內飛回掌心。

我托著那猶自折射幽幽月光的夜明珠,遞給她:“你看這月光,原本無形無跡,不可觸摸,未經雕琢就什麽都做不了。但世上唯有鮫人能將這些光束采集在指尖,分出經緯,密密壓實,最終織成水火不侵的鮫綃。一旦凝練成束,就有了堅韌不可摧的力量。”

姜夷遲疑地將夜明珠接過,合捧胸前,寶珠散發出清光將她面上縱橫交錯的淚跡慢慢映幹。

“君後,奴婢帶您去一個地方,您想知道的答案,或許都可以從那裏找到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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