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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雙城迷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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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西君為避諱徇私幫助外甥女錦芙化龍一事,沒有隨眾人一道前往津河龍關,而是留在東粼城。東粼城尚有一位龍主坐鎮,外敵無論如何不敢輕易來犯,於是我和大垂就用果茶算計了琰融,將他支離龍宮。琰融前腳剛走,海夜叉便發起突襲,其中關竅耐人尋味。

驚恐得瞪大雙眼的姜夷被淩波一把拽上前來:“當著君上的面,把你昨晚上看見的統統說出來,是不是那個守丹爐的九尾狐上樹去摘的海青果,又偷偷把未熟的果子放到西君的茶甕裏?!”

姜夷為難得就快要掉淚,看看我,又看看夜來,瑟縮著肩膀只是不敢吱聲。

淩波不依不饒,繼續使勁推搡她:“說話呀!你也被毒啞巴了還是怎麽?!你不是說那狐貍摘完果子還優哉吃起糕點來。今兒派人去查看,樹下掉著好些點心渣子,那些點心都是禦廚裏備下的,可見那狐貍定是去探過廚下!這不就對上了,人證物證俱全,前後一絲都不曾錯的!”

姜夷臂上被淩波掐得吃痛,咬著唇支吾不成言語,卻左右都無處可躲。

我腦中嗡然作痛,口幹舌燥。事情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可姜夷的處境,我早就心知肚明,並不能強求她什麽。此刻誰也指望不上。

激戰方休的大祭司花搖柳顫款擺而至,不費吹灰之力就拍落了淩波掐在姜夷胳膊上的利爪。

“姜夷,你只需要告訴大家,昨晚是不是親眼看見這位塗姑娘帶來的九尾男狐貍,上樹去摘了未熟海青果。是,還是不是?”

刻意放得溫軟輕柔的語氣,比淩波的咄咄逼人更令姜夷驚恐無措。

夜來神色越發憐恤:“姜夷莫怕,有君上做主,憑是再厲害的外族,都不敢在我堂堂東海龍庭傷你分毫,盡管放心大膽地把實情說出來。此事關系著一方海疆太平,有多嚴重,你想必也明白。”

姜夷唇角幾乎咬破,終於顫抖著應了句:“是……”泣聲細若蚊吟。

太玄看不過,將半藏進殼裏的腦袋探出,伸長了脖子溫暾發聲:“宮中海青果樹並不止一株,就算那位塗公子摘了果兒,也不能據此就認定他故意把果子放進了西君的茶裏。夜來姑娘,這事非同小可,切莫無憑無據就……”

如果哥哥在,他一定會告訴我,在做任何決定之前,必須要量力而行。因為只有自己有責任去保證,所做的這個決定、這份意志,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如果不能,反而會對想要保護的一切造成傷害。錯誤的決定帶來惡果,無異於搬起石頭卻砸了腳。

此刻狠狠砸落腳面的,不是石頭,卻是化回夜叉原形的小春空。他再也無法變回綠帕子的模樣,從我袖中滾跌出來,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我和春空面面相覷,從頭到腳都涼透。大垂的法術忽然消弭了。這意味著,他此刻一定處在極危險的境地,身陷遙遠的囹圄,已經沒有餘力維持在東粼城的小小幻術。

但這一幕在龍宮諸人眼裏看來,則是毋庸置疑的鐵證,瞬間坐實了夜來的指控。

殿前侍衛如臨大敵,紛紛亮出兵器,始終一言未發的龍君臉色也變得陰沈。

窗外電光隱隱,映得夜來美艷的面龐上一片妖異銀白。她已經什麽都不必開口再爭,春空的存在就是最好的佐證,如此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勝券在握。

太玄楞怔階下,不可置信地動了動唇:“塗姑娘?……”

春空當場嚇蒙,揪住我裙角可憐巴巴:“姐姐救我……”

我回過神來,緩緩蹲下身,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唇間,示意他噤聲。然後重新捏訣把他變回手帕子,再好生放進袖中。

石頭不該搬也搬了,腳面不想砸也砸了,事到如今,無論如何都要設法保全春空,善始善終。

錦瀾躍躍欲試半晌,終於趁此良機落井下石:“狐族性狡,滿口都是謊話連篇,我早就看出她包藏禍心!竟膽大包天帶了個夜叉在身邊,還偷藏進龍宮,定是要趁人不備對君上不利!太玄你也老糊塗了,還一口一個塗姑娘,現在誰敢擔保她不是和夜叉裏應外合圖謀不軌?莫非你也是叛徒內應?”

“我擔保。”

所有人都被這句擲地有聲的話震住,循聲望去,龍女錦芙步伐沈靜,站到我身側。“我給塗姑娘作保,她絕不會是這次偷襲的內應奸細。”

水族之中,以龍為最尊。身為龍君力捧的盟國新任君主,又是一朝化龍的女龍皇,錦芙的篤定態度顯然令在場的每一位都大出意料之外。殿內重新陷入沈默,兩下裏劍拔弩張地僵持著。

時間拖得越久,春空就越危險。

“錦芙姐姐……可不可以,借一步說話?”我下定決心,仰起頭期待地對著她的眼睛。用力地,深深望進去。

長這麽大,還是生平第一次使用狐族與生俱來的惑心之術。也不知道用對沒有,就算操作無誤,憑我這點修為,究竟能不能對一條神龍奏效,心裏完全沒底。但我無心攝控她的靈智,更不願傷害她分毫,只是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傳遞給她我的所思所想。她是否能從這不為旁人所知的意念交流中明白些什麽,對我接下來打算做的事,又會做何反應?如果她拒絕,我又該怎麽辦?

漫長的一瞬在靜謐中無聲流逝,她在我焦灼不安的等待中微笑著說:“好。”

被錦芙攜著衣袖,一前一後走到殿門前立柱下站定。看在女龍皇的面子上,蝦兵蟹卒們的刀戟紛紛遲疑收起,側身避讓。

我從腦後拔下三根頭發,托在掌心,呵一縷氣,青絲變回細軟的白狐毛。

“聚魂燈在塗山狐帝蕪君手裏,姐姐若想救回鯉皇陛下,帶著這毛發親至塗山,蕪君必不會為難,定能將靈燈借出,助此良願成真。”

我和大垂雙雙在龍宮出事,四周全是水族,再無人會冒險將這消息帶回塗山讓父兄知曉。但我知道,錦芙救父心切,現在唯有她,有非去塗山不可的動機。

四面楚歌,只能自救。她既然肯冒大不韙直言對我的信任,我要做的,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出一個令她無法拒絕的理由。沒有人會阻撓新任龍王去設法救回慘遭夜叉殺害的太上皇。

錦芙聞言,果然面露驚喜,鄭而重之地將狐毛接下,小心放在盛著鯉皇魚鱗的盒子裏,貼身藏好。

錦瀾遠遠輕哼一氣:“喬張做致!”

龍君終於開口,語調緩慢,似是斟酌了再三:“幼棠,如果……”

如果什麽,我卻不願讓他說出來。

話一落地,就成了真,不可逆轉不能收回,也沒有任何可供幻想的餘地。

我不能再留在龍宮,必須設法脫身。若他信我,我又何苦當著一幹水族的面讓他為難,這麽個淪為奸細的“故人之妹”,只會令四海之主顏面有損;若他終究不信,那麽不要說,更不要讓我親耳聽到。

都說百口莫辯,我沒長著一百張口,更想不出天衣無縫的伶俐說辭,也不願枉做徒勞的辯解。就像天生沒有九尾一樣,狐族天賦的舌燦蓮花在我身上絲毫沒得到體現。

但須臾之間,我那總是不開竅的遲鈍腦瓜突然明白了春空在廊下的戲言:“口中說的是無所謂,其實心裏很在意。”

是,我在意他。春空說得對,他的不信,對我而言,就是傷害。而我瞞著龍君私藏敵俘,對他來說,又是不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呢?但無論如何,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這孩子因為我的錯誤決定而被亂刀砍死在龍宮。

原來我那麽那麽在意他。在意到害怕聽到他半個字的不信,在意到寧可冒著破釜沈舟之險去逃避。總算懂得了自己的心意,一切卻已太遲,遲得再難轉圜。

我的頭很疼,耳中轟鳴不休,被突然出現的渦流一樣的幻音絞得支離破碎。這場景好陌生又仿佛舊難重歷。昨是今非,似是而非。

——“你為什麽不肯相信我?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嗎?”

——“如果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你會怎麽做?還會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那些滿懷惡意的人來任由發落?”

——“絕不!”

絕不。

龍君的“如果”戛然而止,接下來他原本打算說的那些話,如果此番還能活著離開,大概足夠我慢慢猜上很久很久,久到忘記他為止。

所有人措手不及的瞬間,龍女錦芙已被我挾持在手,傾盡修為凝聚的一團氣機化作光練,纏繞在她纖細優美的頸項中,只要輕輕一勒,當場就會身首異處。

“我現在就要把小夜叉帶出東粼城,誰若上前阻攔,就是置玉瓊川龍皇安危於不顧!”

立柱本就離敞開的殿門極近,幾乎跨不了數步就順利出得流泉宮,侍衛們被眼前驟變的一幕駭得瞠目結舌,沒有龍君指令,半絲也不敢輕舉妄動。

不知是不是那生疏的惑心之術突然起了作用,錦芙也一言不發地默默配合著我且行且退的動作,沒仗著法力高深當場發難。否則一條神龍要有心動手和我興風作浪打上一場,誰勝誰負不言自明,我根本沒把握挾制得住,局面也將全盤失控。或許她自始至終都明白,我不會真的傷她,更不會為了逃生就取她性命。

眼看就要順利逃出內城,斜刺裏突然沖出個琥珀色身影來,定睛一看,是淩波亮出十只利爪正狠狠朝我臉上抓下。

“恩將仇報通敵藏奸,沒一句解釋就要跑?休想!”

我提氣閃身急避,手中還控著錦芙,終究失於靈敏,頓感肩頭陣陣火辣吃痛,想是挨了不輕的一記。

電光石火一轉念,順勢把懷中錦芙朝淩波處用力一推:“我跟你解釋不著!”

龍皇千金之軀,如玉山將傾,挾淩厲勢頭將淩波撞了個大跟頭,順帶掃倒一片侍衛。龍君也從禦座上分波而至,排出掌風穩穩托住了她。趁眾人手忙腳亂關註錦芙有無受傷,我抓緊這稍縱即逝的生機朝城外逃去。生怕手腳浮水游得不夠快,把心一橫,將半身龍尾化出,擺動間卷起水波亂橫。

身後遠遠傳來淩波尖銳叫喊:“龍狐獸!是她……真的是她,她是回東海報仇的!”

緊接著是夜來沈著迅疾的指令:“傳令下去,所有鮫卒集結待命,全城戒嚴,無論奸細還是叛軍,一個也不許放過!”

最後一聲話語渺茫而至幾不可聞,卻令我心頭纏繞的亂麻酸得揪成團死疙瘩。他說:“都退下,不許追。”

四周海霧森森然,我只顧往沒人的去處奔逃,無法辨別方向,一頭紮進黯藍深處,海礁和珊瑚的黑影惶惶交織,在眼前不住倒退,不時被尖銳的枝丫勾住衣裙甚或劃破肌膚,也全然顧不得。

我盡挑那蜿蜒曲折的小徑鉆來鉆去,不知游了多久,前方忽躍出一朵朵磷火微光,在入夜後的漆黑深海尤為紮眼。按說游了這許久,早已遠離了龍宮內城,以海族對魚膏燈油的珍重,不可能將燈燭隨意燃起在龍君不會踏足的角落。這些不大移動的光斑,也不像快速游弋的燈籠魚。

我躲到一堆亂石後凝目看了又看,才勉強分清,原是燈火倒映在海水裏的幻影。

茫茫東海,徹夜燈火通明的就只有一個地方——水面上的龍宮鏡城。

據太玄所言,鏡城是龍君千多年前所造,具體幹什麽的卻又含糊了過去。但有一樣千真萬確,這空無一人的華美宮闕,是整個東海不可擅越的雷池,一個諱莫如深的禁地。

最危險的去處也最安全。

一個所有水族都不敢靠近的地方,豈不正是眼下得天獨厚的避難所?流泉宮那一鬧,挾持龍皇、打傷鮫婢,還將奸細海夜叉在龍君眼皮子底下劫出內城,這座東粼城勢必已內外戒嚴,巡防崗哨都不知增添了多少,在這節骨眼硬闖出城,等於自投羅網。我自問沒那麽大本事,既然誤打誤撞來到了鏡城外,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闖進去躲一時風平浪靜。等事態稍微平息,水族布防松懈了,再尋機會出城不遲。

心念稍定,片刻不敢耽擱,當即揚尾朝城下游去。

我一心只顧尋個人跡罕至的清凈處藏身,卻忘了太玄告誡我的另一件萬不可忽略的事。鏡城由兩條蜃龍日夜輪替,嚴加把守。那龍口吐雲霧,籠罩著整座如幻如真的宮闕,膽敢擅闖者,上天入海都將難以遁形。這才是鏡城人跡罕至的真正原因。

笨拙如我,遇事總是後知後覺,毫無半點狐族該有的靈慧機智。突然悟到這性命攸關的緊要處,已經太遲了,那龐大的黑影已風馳電掣迎面襲來。

蜃龍無角,通體黧黑,身長足有百尺,一口獠牙猙獰雪亮。它張著血盆大口,離得那麽近,連口顎處的紋路褶皺都絲絲分明,像是馬上就要把我囫圇吞吃入腹。

龍涎散發陣陣腥涼之氣,越逼越近,我被激蕩的洋流擠到一處巖壁的縫隙裏,避無可避,只得絕望地捂著臉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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