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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津門破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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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空邈,雲霭微凝,綸音如珠玉紛揚滾落,祥雲中散出幽檀之息,飄拂了整片雲海。明明艷陽高照,又似隱有寒風,刺骨流動。

龍君一身煙青薄衫,豐神俊秀,白玉冠將墨發束起,負手立於河津龍門前。雖衣冠颯颯,幾縷發絲仍垂落肩前,隱約流動。山石嶙峋,仙姿縹緲,各自莊嚴不可言說。

南君蒼凜與北君北鯤也都齊齊到場,唯獨不見琰融。蒼凜似笑非笑閑道:“聽說琰融兄今早喝了盞消渴化膩的青果茶,不知怎麽竟鬧起肚子來,直嘔得手腳發軟,許是脾胃不調,因此未能親至,甚以為憾。”

我瞬間明白了夜來命姜夷去摘那些尚未成熟的果子的用意。若此刻沒有變化成人身,定要歡快地搖一搖尾巴。

北君挑眉:“有這樣巧的事?想是親外甥女化龍,這等大事半分徇私舞弊不得,做龍君的親姨父總不好在場,省得落下口舌,為避諱是非,這才托病回避,也屬人之常情,哈哈。”

龍君輕笑了笑,無置可否,擡袖反手一拂,在山石平坦處化出一幾案、一香燭和小爐溫茶。他朝眾人比了比手,將請入座,邊拈茶葉,邊以熱水洗杯,一手茶藝行雲流水,已臻化境。

少頃,半空雲海間浮現出一雙窈窕倩影,輕移蓮步躍下雲頭,朝座中依依下拜。

待走近了細看,原是錦芙、錦瀾姐妹二人。錦芙仍未褪下戎裝,氣度從容如昔,跟在她身後數步之遙的錦瀾也難得的未施濃脂艷粉,一時差點認不出來。兩人行止雖一致,舉手投足間亦難掩幾分冷淡疏離,眉目卻都沈靜收斂,教人無從探究蛛絲馬跡——昨夜那盞宮燈被擲碎後,不知發生過何等劇烈爭持,又是怎樣收場。

龍君起身,開門見山對錦芙道:“所謂‘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既有了眼下的造化根基,朝夕間毀於一旦豈不可惜?化龍之途兇險萬端,想必已無須本座再多贅言。你若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鯉族的飛升之途與其他靈物不同,不在化龍池,而是需得飛躍河津龍關。一旦觸壁,當即形神俱滅,輪回無門。

錦芙昂首,揚聲朗朗:“天地眾生,無論神佛也好,妖魔也罷,履世之途皆如逆水行舟,今日懷怯而退,卻教身後萬千鯉族再向何處逃避災劫?臣女心意已決,縱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若臣女今日殞命龍門,唯有一事相求,萬望君上謹遵諾言——舉四海之力助玉瓊川子民共禦外敵。”

龍君聞罷,負手踱步至她身前。

“午時將至,天地間陽氣最盛,造化吉時稍縱即逝,這便請吧。本座拭目以待。”

辰時五行屬水與木,乃上古“群龍行雨”之時,水氣大盛,河川激蕩最為兇險。龍君特意擺下一場茶局,將時辰延宕至日和正午,午時五行屬火與金,金能克土,陰極陽生,風浪之勢被抑,方是飛躍龍關的最佳時機。

他望了一眼始終沈默一言不發的錦瀾,說道:“令妹今日跟來,可是也有心一試?”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錦瀾竟也跟著點了點頭。

龍君頷首:“如此甚好。”

雲波霞濤之下,浩渺的長河橫沙如拍,萬水齊聲。錦瀾面向萬仞,屏息凝目遠眺,龍君則親自為其護法。

是脫胎化龍,還是散作浮雲,今日便見分曉。

錦芙化出原身,一尾碩大矯健的銀鱗鯉魚朝禹門赤水飛縱躍入,平地頓時卷起風雷驟雨,頃刻間天河暴註。

水天一線之間,眾水族魚貫而下,萬千斑斕錦鯉向著河津口前仆後繼湧來。半空中,越來越濃的氣機,糾結引動。兩側沙灘上人跡滅絕,萬巖幽壑,舞千重潮音滾滾,如泣如訴。

一片瑩瑩玉光忽憑空騰起,燦白灼然得令人難以逼視,那光聚成大扇如實如虛的巨缽,朝游在最前的錦芙撲面襲來,剎那光明在她眼中燒出瞬息的虛花。已有修為不夠、法身孱弱的小鯉魚,在白光的直射下瞬間蓬化成煙,水花四濺。

龍君閑閑一揮,替錦芙湮滅那輪直射而來的光焰。法界成,戾氣一沾即退。

第一輪的艱阻將被擊破,化龍之劫奇險疊出,尤有愈演愈烈之勢。碧清的海浪頓時化遍殷紅血池,怒濤拍岸,腥膻之氣沸騰,催人欲嘔。掙紮其中的水族們如同置身滾油,發出撕心裂肺的哀號,一旦慘遭血海滅頂,就再也浮不上來。

在那輪白焰剛被撲滅之時,一直懸立崖邊的錦瀾本打算趁機躍入赤水,就在將躍未躍的剎那,水面卻又生驚變,竟是一重更比一重慘烈。血池沸煮,對一尾皮嬌肉嫩的鯉魚而言,將是多麽難以言喻的痛楚。

錦芙在煉獄油鍋般的赤水裏載沈載浮,周身銀鱗很快已滲出密密血絲,融在血水裏,反倒看不太出來。她每一次的破浪搏擊,都會損毀一部分鱗片,裸露出傷口泛白的嫩肉。所謂“魚怕刮鱗,龍怕抽筋”,毫無防護的肌膚赤裸裸浸泡在滾燙血池裏,可想而知是何等的痛楚難熬。錦芙尚且如此,她身邊水族殞命者更是無以計數,很快就減少過半。

這就是太玄所說的,錦鯉化龍前,需得褪去周身鱗片的必經之途了。老鯉皇便是在這緊要關頭被夜叉所趁,最終殞命河津。

血波滔滔,萬魂齊喑,越來越巨大的聲浪一波接一波直刺腦海。錦瀾遲遲沒有跨出那一步,赤紅的錦鯉重又變回人形,喃喃喚了聲:“阿姐……”隨即驚恐地捂住嘴,癱坐在地。

眼看錦芙已體無完膚,就快被滄浪所溺。

我揪心不已,忍不住拽了拽龍君衣袖:“不是說好為她護法嘛……”

“還不到火候,再等。”他仍舊歸座烹茶,面上波瀾不顯,也不知話中所指的,究竟是錦芙還是手中那壺半沸的清茗。

“可是……”

“你可知蝴蝶破繭,也需得靠自身力量反覆嘗試。若借助外力將繭殼劃破,縱化成了蝴蝶也有翅難翔,過不了多久便會墜地而亡。天道如此,過分護惜,卻是害了她。”

我咬著手指,看得緊張萬分。原以為化龍只需縱身越過高崖即可,怎知還有如此精彩的回目上演。

不知過了多久,每一瞬都顯得如此漫長。龍君的春茶終於煎煮好,手托杯盞邊喝邊行至峭壁邊沿。錦芙還在血池中翻滾,寸步不肯退卻,周身銀鱗已全部損毀褪盡。他的目光卻仿佛穿過錦芙,凝固在不知名的時空中。似望見故人,又似看到天下水族的命運。光陰箭走,不可違拗。

少頃,龍君將手中半盞清茶朝腳下血海潑去,半涼的香茗如杯水車薪,卻奇異地澆滅了滾滾沸騰的血漿孽海,赤水漸漸變得清定無波,澄澈見底。

錦芙失去所有鱗片,變得虛弱無比,半浮在水面上,甩動尾鰭,揚起幾點淺淺水花,算是對龍君致謝。須臾又強打精神,再次一個猛子紮進水中,繼續朝龍關絕崖奮游而去。她連半刻都不肯暫歇。

第二輪劫數已渡過,接下來只要越過龍關峭壁,就算大功告成?還未及發問,只見崖底海水徒然下陷三尺,無邊渦流不知傾往何處,大片寸鱗不存的鯉魚們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天地之間,無遮無攔。

恰在此時,明晃晃的日頭旁突然躍出兩枚黑點,越來越近,竟是一對單翼羅羅鳥。這種遠古神獸,早就滅絕殆盡,只有為數不多的種群仍舊存活於媧皇補天宮內,輕易不會現世,不知何以突然出現在此地。

龍君撇撇嘴:“上古神獸嘛,拘在補天宮鎮日閑得發慌,跑出來添亂就是尋找存在感的唯一方式。”

“所以它們添亂的方式是……”

未待龍君答言,錦瀾發出一聲尖叫。我的狐貍耳朵被叫聲刮得刺痛不已,很快便親眼看見了什麽叫不作不死。

那一雙羅羅鳥斜刺裏滑翔而出,朝赤水俯沖直下,一下子就叼了滿口肥美鮮魚,連撕帶咬吞吃入腹。它們趁亂殺出,乃是以生擒鱗甲褪盡的鯉魚為食。

此鳥性兇頑劣,光是生吞活剝猶不知饜足,又不斷以利爪從水中鉗起毫無抵抗之力的鯉魚,扔在空中互相拋擲玩耍,一丟一接,玩膩了再“啊嗚”一口吞掉。

錦芙畢竟長了一千六百多歲,魚形碩大,力氣比那些驚恐四散的小鯉更強勁些,甩頭擺尾避過數輪,身上也被羅羅鳥的利爪狠狠劃過,留下幾道極深的傷口,皮肉俱都翻卷開來。

我被正午的日頭曬得口幹舌燥,將案幾上的茶壺端起又放下,卻是焦灼得半滴也難以入喉。這些茶水作用如此神奇,能化血池為碧波,不知囫圇個兒砸過去,能否把那對乘魚之危的兇獸擊斃當場。

正自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錦瀾冷不防箭步沖上前來,將我一把按住,“你幹什麽!想要趁機落井下石阻我姐姐化龍不成,君上的法器怎能隨意拋擲,萬一砸不準傷著姐姐,整個鯉國必將與你塗山氏誓不兩立,你擔待得起嗎?!”

這二公主,與我本素昧平生,背後汙言穢語,當面胡攪蠻纏,一而再再而三的,我忍得便有些辛苦。再好的性子,也少不得反唇相譏。何況錦芙正徘徊在生死關頭,這要緊當口,身為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子,袖手旁觀就罷了,還攔住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恐嚇威脅,也不知誰更有心落井下石。

“既這般姐妹情深,要不你下去幫幫她唄?反正你身上鱗又沒落,又硬又滑,羅羅鳥一時半會兒尋不出地方下嘴的。”

若沒記錯,這卻是我同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就開了個不友善的頭。錦瀾聞言,所有對龍關的恐懼頓時轉化成莫名其妙的憤怒,按住我胳膊的指甲幾乎要掐進肉裏:“你——”

龍君恰在此時轉過身來,輕揮大袖,不著痕跡地把她那雙利爪掀落,順帶將茶壺從我手中取過,又閑閑沏了杯茶,邊喝邊道:“這不過是把茶壺。便往下扔個十只八只,連片水花都濺不起來。這等無知妄語倘傳揚開去,怕是連本座身邊的鍋碗瓢盆,都要被認作法器。”

三言兩語,輕嘲之意四兩撥千斤。話罷,仿佛剛剛發現錦瀾的存在般,覆又面帶驚訝:“唉,你怎麽還在這兒?還化龍不化了?趁午間日頭尚在,還剩一線機會可試。不過嘛,眼下‘日輪赤焰'和‘般若血池'兩回大劫都已完結,便是趁著這機會入水,再僥幸躍過龍關,化出的龍形也須爪不全。再者嘛,未經血池褪鱗,那龍身想必斑駁得很,雜七雜八既有魚鱗又有龍鱗,委實不倫不類了些,但好歹算是條龍吧。是要長長久久做條鯉魚還是放手一搏,你且自好生斟酌。”

錦瀾被搶白得滿臉通紅,前一刻還惡狠狠的眼神躲閃開來,退後兩步囁嚅道:“既如此……想是時機不宜,也……也不能勉強。臣女今日就不下去添亂了……免得不自量力,反礙手礙腳阻了姐姐飛升……”

說話間,赤水中弱小的錦鯉已被虐殺得差不多,錦芙在雙鳥夾擊之下支撐得辛苦,幾度載沈載浮。龍君不再分神,招來雲頭躍上半空,一掌推出,喝然氣動。層疊衣袂獵獵翻飛,一身桀驁睥睨蒼生之態,狂放難收。

只見掌風過處,長虹頓起,絢爛光影中出現大群躍動的錦鯉。魚身雖小巧玲瓏,勝在細鱗柔軟若綢,五彩斑斕,比起那些剛剛經歷了兩輪大劫,連鱗片都襤褸不全的鯉魚不知精神多少。

羅羅鳥見之心喜,同時撲向那幻術所成的鯉魚。轉瞬光華四散,長虹意料之中地消失,二鳥收勢不及,狠狠相撞在一起,緊接著砰然掉落,被摔得失去知覺。笨重的鳥身被錦芙拍尾一甩,隨波逐流漸遠。

這報應堪稱立竿見影,天道好輪回啊好輪回。可見活到現今的神獸雖珍貴,奈何腦子不能與時俱進,蠢得得天獨厚。

我心頭掛住的大石終於落地,禁不住蹦起來擊掌歡慶。又不解問道:“為什麽不直接將那對傻鳥擊斃了,省得日後再出來禍害化龍的水族?”

龍君按下雲頭悠悠而返,揮斥千軍萬馬的氣勢頓然全收,仍換作那副游山玩水公子哥兒的倜儻模樣。但見他眸轉清輝,笑得促狹,便猜著此龍老毛病犯了,眼看又要胡扯八道起來,答的多半不是什麽正經話。

果不其然,他撣著袍角誇張地喟嘆:“羅羅鳥雖只有單翼,也屬鳥族。龍族與鳳鳥族的關系十分微妙,本座若親自出手,相當於正式翻臉,那可不妙。你不明白身為四海之主的煩惱,任何行為都不僅僅代表自己,裏裏外外還要牽扯上一堆幹系……”

這人,每天不把自己誇滿兩百回就渾身難受。

在龍君傾力襄助之下,錦芙數度化險為夷,很快便靠近了躍龍臺。整個鯉國的命運終究如何,全在這最後一搏。

隨著羅羅鳥的偃旗息鼓,被神獸單翼扇開的滄浪重新匯流彌合,那原本只算得上尋常陡峭的山崖卻突然明晃晃拔地而升,須臾便高逾數百丈。峰巒絕頂處被雲煙霧霭掩映了大半,無論如何望不分明。

我瞠目驚嘆:“龍門這麽陡峭?簡直快比天還要高,小鯉魚怎麽可能跳得過?”剛說完,瞥了眼身旁的氣鼓鼓的錦瀾,她的臉色已難看得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呃……不好意思,就事論事。”

但這千真萬確就是所有一心化龍的鯉族們所要面對的最終考驗。

經歷三輪劫關,原本烏泱泱數不清的群鯉已被篩除近乎三分之二,剩下的仍舊數以萬計。它們渾不畏死,拼盡全力朝那幾乎不可望也不可即的龍門峰頂躍去。頭顱一旦觸壁,當即腦漿迸裂,碧血瞬間染遍青山。

這一刻,我仿佛明白了龍君所說的,即使被踏碎在塵泥裏也要守護的夢想。不惜一切代價,以身作償,用千百年清苦的修行來拼卻一個未知的宿命。不覺眼角溫熱。

錦芙周身騰起一片微弱的銀光,繃緊似一支蓄勢待發的箭,心無旁騖開始了她的第一輪飛躍。

銀鯉破水而出,以穿雲裂石之勢,攜著淩厲風聲朝天際扶搖直上。快了,還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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