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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等閑平地起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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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盛宴設在麟趾宮,張燈結彩虛位以待。各方水族之主,無論新朋舊故,不分遠近親疏,早請早到,晚請晚到,如若不到,鑼鼓相告。

一個消失已久的人突然出現,一般不是發了橫財就是得了絕癥,無論哪種情況都值得拜會一番。這天的東海上空祥雲朵朵,珠服華饌隨處可見,蘭車桂旗林立如雲。龍君當年威名橫掃八荒六合,甚是顯赫,據說積下仇家眾多,但凡事有兩面,看來他人緣也還不錯。

此番龍主重歸,眾水族聽聞此訊,紛紛按捺不住要前來拜會敘舊。瓊樓玉宇間衣冠冕旒,一時熱鬧非凡。夜明珠與長明燈的光芒交相輝映,滿殿金樽清酒,珍饈玉盤。穿梭在席中侍奉的,清一色是打扮得光艷灼人的美貌鮫仆。

龍君因姍姍來遲,一入場就先自罰三杯,按座次與故交們挨個寒暄一番,方才得空落座。氣氛相當融洽而歡快,稱兄道弟和樂親厚。

酒過三巡,宮宴最令人期待的助興歌舞,是由十雙未成年的鮫人殿前獻藝。

鮫人是水族中最美麗的生靈,和龍一樣,他們在成年之前都雌雄莫辨,兩百歲後才能自由選擇性別。也正因如此,無論男女在未成年前都帶著些剛柔並濟的風致,既不過分媚俗,也不至粗蠻。硬要往挑剔了說,成年男鮫就吃虧在陰柔太甚,女鮫烈性起來又陽剛得過了頭。

這十雙鮫人因並未成年,想是自幼受訓,恰都避開了這兩種過猶不及的缺點。那攝魂奪魄的美艷名不虛傳,十二畫樓笙簫,一舞鏤月裁雲,個個纖腰如綢,滿堂流光盈袖。

我跪坐在龍君禦座左側的茵褥上,邊斟酒邊偷朝殿中打量,一曲《太平樂》正舞至尾聲,鮫人們圍成一圈,水袖垂地繼又向後仰倒,蜿蜒輕紗如同花瓣層疊綻開,正中花蕊處眾星拱月般托出個美人來,定睛一看,領舞的正是夜來。

如果東海水族知道有“人中呂布”這麽句誇人的好話,那接上的下半句,毫無疑問必是“鮫中夜來”。

龍君左下第一個案頭的座上客,濃眉虬髯,著一身金燦燦黃袍,幾乎與身後的鎏金雕花壁融為一體,乍一看是恨不得要把自己鑲進墻裏那麽低調,唯獨兩個眼珠子特立獨行,活泛得簡直快奪眶而出,從始至終都緊黏在夜來身上。

他那副魂不守舍顛三倒四的模樣,想不引人註意都難,很快四下裏便響起一陣低低竊笑。從依稀鉆入耳朵的閑言碎語裏,我才得知那花癡模樣的華服上賓,原是西海的龍君琰融。

聽說西海也有鮫人,但那個族類的鮫人又喚“雕題”,乃是一等一兇悍難馴的水族,且難得的表裏如一,無論男女皆容貌醜陋,與艷名遠播的東海鮫人不可同日而語。也難怪琰融對夜來這般驚為天人,久旱逢甘霖,當然激動得難以自抑。東、南、北這三海得天獨厚,麾下水族千姿百態紛呈,飽漢不知餓漢饑,於是大夥兒打趣起這位沒怎麽見過美人的苦命龍君來。

夜來舞畢,並未急著退場更衣,先是率眾儀態萬千地向眾座中賓客拜行大禮,又命鮫仆斟酒,親自持觴一一敬過。先賓後主,才是地主之誼,一圈輪著喝下來,行至龍君跟前時,早已微醺至雙頰酡紅,勝似芙蓉帶露,端得是艷不可當。

龍宮中即便是擔著品階的各色魚官,無詔也不可擅自踏上玉階離龍君太近,以示尊崇謙卑。但夜來身份非比等閑,勞苦功高又口碑上佳,向來不是尋常小角色可比。此刻一手擎了杯,另一手則提著裙裾大大方方拾級而上,仿佛是件再自然不過的小事。

仰頭再看龍君,神色依舊,眉目甚溫和,想是相當習以為常。我斟好酒遞給他,跪坐在茵褥上的身子不著痕跡地往裏挪了又挪,盡量離夜來逐漸近前來的雙腳遠一點。

夜來在距龍君禦座不過一步之遙處停下,諸般禮儀都恰到好處。剛柔聲細語念完祝酒詞,不知腳下濕滑還是怎麽,突然踉蹌起來,手中杯盞滑落,先一步掉在地上砸個粉碎。她花容失色驚呼出聲,百忙之中方位倒瞄得很準,眼看就要直直摔進龍君懷裏。

事出突然,前後不過半瞬,帷幄後的絲竹都隨著酒杯墜地的碎裂聲驟停。然而魚算不如天算,下一刻她整個人已被箭步沖搶上前的琰融穩穩接住。論資排輩,黃龍神琰融在四方海主間的地位之尊貴僅次於白龍神臨淵,因此座次最為靠前,緊挨著上首禦座,離夜來倒比臨淵君還要更近幾分。占盡天時地利,才能在美人遇險的關鍵時刻做到無縫對接。

千嬌百媚的美人被橫抱在魁梧胸前,纖弱得好似一匹單薄紅綾,琰融則滿面關切,如同捧著絕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她顯然沒料到這麽個陰錯陽差的結果,一時也怔在當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卻是左右掙脫不開,被琰融結結實實摟得死緊。好容易掙紮著下了地,沈著臉欠身尷尬地對著琰融福了一禮算作道謝。

那嬌柔婉怯的楚楚眼神下,難掩暗潮洶湧,已隱約見得是動了真怒,只不過礙於顏面不便當場發作。

翠冠碧袍的南海黑龍君適時擎了杯酒,踱步過來將魂不守舍的琰融攜回席中,全程肅穆寡言的北海龍君也忍不住上前湊趣,趁著酒興揶揄他道:“這才幾杯佳釀下肚,老毛病又犯了不是?搶著扶就扶吧,還半天不舍得撒手,嘖嘖……可惜啊,君子不奪人所好,偏這位最是招惹不得,琰融老弟這回怕是又要望而興嘆嘍。”

又向上首一拱手:“東君雅量高致,性子素來曠達,想必不會當真計較?哈哈。”

北海龍君笑起來滿臉皺紋,站起來卻身姿筆挺如同青年。按東、西、南、北排序,他的位分在四海最低,然年紀最長,眾人都秉持著尊老愛幼的原則禮敬其三分,也只有他敢直接對琰融開口便稱“老弟”,當然對著小他好幾輪的臨淵君,還是不敢太過逾矩,也得客客氣氣喚聲“東君”或“臨淵兄”。

這番話看似客氣,實則很有幾分唯恐天下不亂的意思。叫龍君怎麽個應法?當著滿座高朋的面,若說介意琰融舉動失了分寸,是萬萬不能。一則坐實了與夜來的暧昧傳言,二則也顯得小肚雞腸見色忘友,為個還沒過明路的暧昧紅顏跟兄弟翻臉。若說不介意吧,效果同上,卻又難免掃了剛被不輕不重輕薄一番的龍宮大祭司顏面,進退兩難。

龍君不愧是龍君,反應神速,最擅四兩撥千斤。當即取過酒盞自滿一杯,故作驚訝道:“這話是從哪裏說起?小弟雖剛回東海不久,也聽聞琰融兄這些年艷福匪淺,在宮中蓄納了佳麗三千,五湖四海皆傳作美談,當真令我等孤家寡人好生艷羨,又怎會……必是北鯤兄有心取笑了,來來來,本座再敬諸兄一杯,多謝各位撥冗賞光一聚。一別千載,甚為想念,這杯先幹為敬!”

大家原本都熟悉,好幾千年交情積澱下來,比龍宮最珍藏的美酒年頭還深,嘻嘻哈哈舉杯共飲一輪,也就將這小段插曲順帶揭過,氣氛很快便重新活絡起來。

唯我僵坐一隅,望著掉落在案下的青檀絲帕,背脊生涼,只覺悚然心驚。

夜來摔倒時,雙手揮舞著劃過半空,離我所在的方位僅咫尺之遙。還好早就心懷警覺,始終暗自提防著,向後一仰閃躲得還算及時,否則定要被那蹼間利甲在面門狠狠劃出四道血口子。她的“小意外”,險些變成我的血光之災。

但赴宴前龍君親手給系上的面紗,終究還是被抓落了。眾目睽睽下,我不敢起身上前去拾起那方紗巾來重新戴回,動靜太大必定引人註意,倒不如當作什麽也不曾發生,息事寧人,反正也沒人會關註一個毫不起眼的小侍婢長得什麽模樣。夜來如此明艷奪人,一舉一動皆是萬眾矚目的中心,相襯之下,我的存在感就幾近於無。

龍君一番酬唱,終於轉圜得賓主盡歡,夜來當即適時表態:“原是屬下的過失。想是因昨夜恰傷了腿腳,方才又舞得時候長了些,一時疼痛難忍站立不穩,這才險些摔倒……還望君上恕夜來殿前失儀之罪。”

我剛放下一點的心瞬間又卡到嗓子眼。夜來好手段,一番告罪說得含糊不清又萬般委屈,龍君只要不是塊榆木疙瘩,必然會關切地垂問她昨夜究竟如何負了傷,她便可借著這話頭,順理成章地把我和大垂當眾告上一狀。淩波的聲嘶力竭言猶在耳:姑娘不能傷得不明不白,今晚之事絕不會就此作罷,你等著瞧!

沒想到她的報覆來得這麽快,這麽冠冕堂皇又不留餘地。不過一夜之間,閉上眼再睜開的工夫,可不就趕上了。大垂說得對,所謂見招拆招地化解刁難非議,實在只是我一廂情願的天真妄想,談何容易。她簡單拋出三言兩語,我便再難招架。然此時此刻,最該擔心的並不是自己,而是還藏在腕間的小春空。

心念電轉間,腦中閃過無數種可能,卻沒有半分把握以保萬全。唯一的指望就是今日恰逢四海大宴,龍君向來顧惜顏面,或許不至於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當場降罪一個侍女,攪擾了眾人雅興。只要能挨延過這片刻,席中尋隙溜出去,將春空轉交給大垂藏好,他就還有轉危為安的機會。

至於我是怎麽有眼不識泰山“重傷”了無辜的祭司大人,隨便他怎麽理解好了。反正我嘴笨,幾句人話都顛三倒四說不順溜,哪裏辯得過伶牙俐齒的夜來。

但他竟然沒有詢問,半個字都沒有。只閑閑伸出兩指拈起掉落在案下角落裏那塊不起眼的小紗巾,隨手擱在托盤旁。面紗上四道新鮮的劃痕赫然在目,破口邊沿被削斷得齊刷刷,一絲碎茬也無。

“無妨。以後若身體不適,就不要勉強,換別的舞姬侍宴也是一樣。先退下歇息吧,無事不必過來了。”

話音方落,夜來不可置信地擡頭,雙眸漸暈染上一層我見猶憐的朦朧水光。但她站得太高,面對著龍君,端立在玉階高臺的盡頭,因此座中無人有幸得睹這梨花一枝春帶雨的風姿。

美妙的事物大多短暫,她很快便垂下了眼睛,保持著完美而無可挑剔的禮儀,斂裾稱“是”,便在兩名鮫仆的簇擁下款款而退,隱至配殿。從始至終,並未看我一眼。

這就打發了?我簡直既驚且喜,忙擡袖抹了把額間的細汗,內心戲太多,果然容易搞得身心俱疲。

一陣叮當哐啷響動傳來,眾人循聲望去,原是那促狹的北海龍君不知何故,徑自捧腹笑得打跌,桌案杯盞被他抖動的袖袍不慎掃倒。

“哈哈哈哈……臨淵兄有所不知,琰融老哥哥五百年前命犯桃花是不假,可惜是朵桃花煞。嘖嘖……他龍宮裏頭這麽些年,就只藏了一位佳麗,那佳麗名叫個‘三千’,乃是居延海虎蛟族長的掌上明珠,端的是性烈如火,剛成親就把先時蓄納的妃妾盡皆散了去,再不許添半個新人。琰融老哥風流半世,這回卻不知緣何受教得很,竟真的服了管束,可見是一物降一物,哈哈,好一段良緣佳話……”

一通解釋下來,四下匯聚的洪亮的笑聲轟然而起,幾乎要把殿頂掀翻。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後宮佳麗三千”的由來。好厲害的西海君後,名副其實的一人足抵三千。難怪龍君祝酒時,琰融滿臉訕訕欲言又止。

龍不可貌相,這西海龍君雖長相略顯粗放,也是一條情債纏身有故事的龍。怪就怪他家夫人閨名取得太別具一格,惹下這麽大場誤會,琰融約莫也覺著懼內這事一旦被捅破更顏面無光,因此從不肯多言辯解,才白白枉擔了虛名。

我雙耳灌滿了嗡嗡嘈雜,被巨大聲浪掀起的海波震得東倒西歪,使勁扶著桌角也把持不住。孰料樂極生悲,手上一滑便骨碌滾跌下了玉階,當著眾人的面摔趴在正中。

震天的喧囂突然落寂,不用擡頭看也知道,已有無數道探究的目光投來,如芒刺在背。通常要掩飾一個窘境,最好的辦法就是將這窘迫轉移。為緩解當下的尷尬,忙手足並用爬起來,以袖掩面,垂著頭用人語向四方告罪不疊。

“小婢失禮,實在是,被西海的冠名風俗震撼……無以言表,萬分激動……那,西海龍君的坐騎又叫個什麽?”

龜丞太玄救場及時,天衣無縫遞上話來:“就叫馬。”

這一打岔效果上佳,眾人的註意力大部分又被轉移到西海龍君身上,紛紛竊笑琰融想是吃足了名字的苦頭,矯枉過正起來,連給坐騎取個名兒都恨不能板上釘釘實事求是。

四座笑語如潮,唯那酒酣耳熱的北海龍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搖頭晃腦從座中探首,瞇著眼朝我打量。

“扯塊袖子老遮著臉作甚,快放下來!咦?臨淵兄幾時改了規矩,竟肯叫個嬌滴滴的小侍婢跟著貼身服侍了?這丫頭年紀倒不大,難道也是剛成年的女鮫不成?小弟細瞧著,倒比那位冰山美人大祭司還更標致得多些,真可謂顧盼神飛、清而不妖,這麽個出水芙蓉似的妙人兒,方才怎的卻沒發現。要不……幹脆把這小鮫女指婚給琰融老弟,稍慰他家有河東獅的老懷苦楚。東海龍王親賜美婢,想必‘三千佳麗’也不好駁回,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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