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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天地一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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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唯一一條應龍僅存於上古時期,曾奉黃帝之令討伐蚩尤,在禹治洪水時,神龍又以尾掃地,疏導洪水而立下救世奇功。按年紀來算,定然不是眼前的龍君。難道他竟是洪荒以來,第二條修成應龍之身的龍麽。

應龍是龍中之龍,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滴為雨澤。尋常靈物被天火蹭到一點就能燒得魂飛魄散,他卻接二連三擋了數不清的赤焰雷還能若無其事。這尊上神,遠比我之前所以為的還要尊貴神通,相比之下,越發自覺輕如鴻毛。

怒海驚濤,赤焰熊熊,燒得天地共為一爐。

有增無減的萬鈞雷霆激得應龍生了怒氣,清嘯一聲踏碎雲霄,朝著雷火最密集的方向擰身,猛然一個擺蕩。

神龍擺尾,威力足以橫掃萬裏,地裂山崩。沒有被雷劈散的漁船,險些被他掃起的滔天巨浪絞碎。

聞仲那廝大概也沒料到龍君發起脾氣來這麽氣勢驚人,一時偃息了雷鼓。

危險暫時遠離,我懸著的心卻半點松不下來。龍君已活了兩萬多年,見多識廣,不可能不知道天劫是怎麽回事,何必應承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苦差去強出頭。冒著生命危險不說,就從他曾經同東皇結下的那麽大梁子來說,跟天族有關的一切自然是避而遠之為好,這一來恐怕還要變生齟齬。他究竟為什麽要為一只素昧平生的笨狐貍這麽做?絕不可能是圖區區一斛明珠或收一個仆從。

有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從腦子裏冒出,壓也壓不住。這難道是……姐夫?他對雲門的少年往事那麽感興趣,又對封閉千年的塗山了如指掌,還認識哥哥。只有這一個解釋略說得通,他是看在早夭的舊愛分兒上,愧屋及烏,才挺身而出補贖往日虧欠。

可聽說雲門戀上的那條是蒼龍,青鱗,無犄角。龍君不光頭角崢嶸,連飛翼都修出來了,滿身鱗甲片片淺金,眉心青海波佛印深邃如碧,是條如假包換的應龍。千頭萬緒,撲朔迷離,被雷聲轟得嗡嗡作響的腦瓜早亂成一鍋糨糊,左思右想都琢磨不通。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過來,或許當時內心深處裏,並不希望他真的是那位“姐夫”。

正在怔忡間,龍君收攏飛翼,將龍形略縮小幾輪,自雲端降下船頭,將破破爛爛的船尾壓得高高翹起,猙獰口齒猛地湊到面前:“你到底,造了多大的孽?這不是普通的千年劫!”

我這一下更轉不過彎來,搜腸刮肚回憶在區區不滿千年的歲月裏,身為一只連家門都沒邁出過的普通單尾狐貍,究竟能犯下什麽罪大惡極的過錯,惹出滔天雷劫。

反省無果,只得戰戰兢兢搖頭,剛要開口勸他離開這是非之地,身後忽傳來一陣異動。我茫然回過頭去,瞪大眼睛看見那團軟趴趴丟在角落的兜雲錦,從中裊裊升起一股白煙,須臾化作一只東倒西歪的白毛折耳狐。

將要散盡的白煙後頭響起熟悉的聲音:“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兩個天劫來得這樣湊巧——大概聞仲覺得跑兩趟太麻煩,正好我與塗靈湊在一處,就順手一道劈了。”

“大……大垂?你你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折耳狐貍抖擻了一下亂糟糟的毛,一瘸一拐蹭過來瞟我一眼,又對怒目而視的龍君草草拱手,施施然行了個自以為倜儻周全的見禮:“請叫我的大名,塗青嵐。”

龍君凝眉不語,輕哼一聲捋了捋髯須。

我以爪捶地,近乎咬牙切齒:“好大垂,你回回坑我都坑得那麽及時,前後拿捏得一絲不錯,這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精神?簡直難能可貴啊!”

大垂比我略年長一些,狐齡整一千五百歲,按靈獸五百年渡劫一回的規矩,算來也到了有生以來第三輪天劫將至的當口。

都說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但這麽個遇法我卻著實半點高興不起來。

畢竟身在龍君船上,東海又是龍君的地盤,作為不速之客,好歹也要給個交代。他自顧兩頭解釋:“我是想挑個最合適的時機突然現身,給你個驚喜……”又對龍君道,“那什麽,塗靈畢竟是我塗山的少主……”

這面子給得太不合時宜,連我都不敢盡信。當年在塗山追著我嘲諷不休,口口聲聲單尾破狐貍不配做狐帝之女,到了外面竟肯轉臉認我做塗山少主,他究竟是不是方才不小心蹭著點雷火,腦殼被劈出了毛病?

按大垂的說法,原是一早察覺我要逃婚出走,畢竟多年冤家,哦不,多年同窗一場,又擔著同宗同族的情誼,實在放心不下,這才想盡辦法偷摸跟了出來,乃是個護主之心。我卻覺得,他約莫是擔心我一走了之,塗山最墊底的廢柴之首就成了他,出於那點不便明說的私心,幹脆以龜息之法將原身凝成一縷氣機藏於兜雲錦內,借著我的手被哥哥一道送出了天羅結界。

至於他口口聲聲為著要保護我而來,又為何在積石山遇險時沒有及時出現,大垂解釋為他功法不精,一路上睡得太沈,實在掙不脫兜雲錦束縛,以致錯失了共患難的良機。

我尷尬地掩面掉過頭去,頓感無顏面對龍君。真是狐生何處不相逢,長使英雄淚滿襟。

龍君弄清楚來龍去脈,再好的涵養也按捺不住:“你們把本座當避雷紫金梁使?好大的膽子!”

剛要出口的勸和之言,又被他吹胡子瞪眼給堵了回去:“本座只答應了替你料理天劫,並沒包括他的。”

大垂對龍的偏見與塗山族眾一脈相承,當即握爪成拳敲了敲自己的胸脯:“一人天劫一人當,本公子堂堂塗山九尾靈狐,又不是只有一條尾巴的小丫頭,用不著旁人多管閑事強出頭,否則何必在這當口現身?”

冷眼打量大垂公子那對至今都軟綿綿立不起來的耳朵,被這雷火燒上一圈,還不外焦裏嫩。事已至此,再不濟也該站出來表個態了。

遂籲出一口長氣,端正對龍君作了一揖,用磕磕巴巴的人語闡明心跡:“大垂的出現實屬意外中的意外,情況演變成這樣實非所願,並沒存著要算計龍君涉險的卑鄙心思。我再不濟事,法力好歹也比大垂強出那麽一丁點兒。再者說,身為塗山少主之一,必須肩負起保護族人的責任,接下來這爛攤子,就由小狐替冒失尾隨上了漁船的塗青嵐一並承擔了,不敢再連累龍君。”

龍君半瞇著眼聽完,未置可否。大垂見好不收,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末了被龍君一指:“駕雲會不會?是男人就跟本座上來,自己的雷自己擔著!”

聞仲大概覺得機不可失、不宜久耗,又怕這麽拖下去越發枝節橫生,決定速戰速決以完此債,又一鼓作氣打下漫天雷火。

大垂顧不上鬥嘴,忙拈起顛三倒四的駕雲訣,還沒升出三尺高,就被中了天雷徹底坍塌的船艙橫梁正正砸中後腦勺,一聲沒吭摔在甲板暈了過去。

眼前的一幕叫龍君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懸懸盤在船頭垂首沈默。盡管已經將龍形縮小得很婉約,看起來還是一尊悲壯的背影,又悲又壯。

有這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族類,直教人慚愧欲死。“我……我這就自己去……”

龍君利爪一收,刨得舷板上立馬透出五個窟窿:“你什麽你?你去能管什麽用?!你這個騙子啊……”

氣歸氣罵歸罵,他到底還是不計前嫌地重新沖上九霄,與聞仲的最後一擊傾力周旋。華麗的尾鰭擺蕩,帶起清光一片,劃了個優雅的圓弧,深深紮進濃雲裏消失不見。

我跌跌撞撞撲到船舷邊,他方才盤坐的甲板黏糊糊,留下小攤溫涼濃稠的液體。原來龍血是青金色的,碧海一樣的天青,夾雜著點點碎金,星漢天河般綺麗。他並不像表現得那麽若無其事,他受傷了。聞仲的戮魂幡終究非同兒戲,又有大垂的那輪天劫並作一處,不啻百上加斤。龍君他……真的應付得過來嗎?

我滿心惆悵難以言表,回過身一頓左右開弓的耳光扇下去,大垂終於被揍得垂死中驚坐起。弄醒了大垂,對接下來該幹什麽卻完全無計可施。雲層中的鬥法愈演愈烈,我倆扒拉著斷掉一半的船舵,仰頭望天,排排坐。“這麽大條應龍哎,擋一個赤焰劫應該……沒問題吧?”

大垂伸出右爪兩指,顫巍巍豎在面前,“是兩個……”

我倆相顧無語凝噎。龍君這回真是被坑死了,不不不,他可千萬不能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罪過就太大了。

望著爪子上沾染的龍血,氣就不打一處來:“都怪你,誰讓你跟來的,誰要你保護來著,你那點子微末本事能先管好自己就不錯了,添亂就屬你行!”

大垂雙頰被扇得高高腫起,口齒越發模糊不清,猶自不死心地辯解:“塗幼棠你有點良心好不好?要不是放心不下你這顆病秧子,我至於冒著觸犯族規的罪過私自出山?究竟誰才跟你同宗同族你先搞搞清楚,法力這事咱倆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再說我怎麽知道天劫會突然應在這當口,聞仲又不是我招來的對不對?這也就是漂在海上不好施展,要是在陸地……”

“行行行,你大義凜然,你視死如歸,你最了不起,行了沒?這麽大份人情我這單尾破狐貍實在當不起。你方才既然認了我這個塗山少主,就得聽令行事,這次要是能大難不死,你立刻、馬上,給我滾回塗山!連一根毛都不許留下!”

他氣鼓鼓脖子一梗:“不回。”

我懶得再跟他浪費口舌,“那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幹嗎幹嗎,總之別跟著我。我還有要事在身,帶著你不方便。”

“回去做什麽?去告訴蕪君和九歌少主,他們的寶貝塗靈逃婚出來,一路上跟條龍打情罵俏,還自降身份甘願為奴為婢?莫非這就是你不方便帶著我要辦的要事啊?嘖嘖……”

這冷箭放得厲害,我心口咯噔一記。與龍為伍,這話要傳回去,當真跳進天河也洗不清,父兄不知會多麽失望。死大垂、破大垂,居然出言威脅,以前怎麽沒發現這廝除了自卑膽小,還如此不知好歹沒眼色。趕他走本是為他著想,我跟隨龍君只為尋找妙方寶境。太虛黃泉海危險重重,他死活非要摻和進來,誰知最後能不能全身而退?

但當務之急是堵住他那張胡說八道沒遮沒攔的臭嘴。我定了定神,竭力將口氣放得柔和幾分:“這個……凡事好商量,誠然暫時不回塗山,也不是不行……”

大垂見我態度松動,清了清嗓子,又拉起我一只前爪語重心長道:“幼棠我跟你講,你出門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覆雜。龍這種東西終究是邪非正,千萬別被眼前的小恩小惠迷惑,之前那位……的下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為塗山族人,有義務維護家族榮譽,必須跟在幼棠你身邊勤加提點,互相扶持,順便監督你不要一時糊塗做錯事。俗話說那個江湖險惡,海就更甭提了,我看這應龍也不是泛泛之輩,這麽盡心盡力上趕著,替你個素昧平生的小丫頭片子去挨天打雷劈,圖什麽?總不會是心血來潮吧?”

沒想到在塗山悶得跟個鋸嘴葫蘆似的大垂,一鼓搗起陰謀論來嘴皮子利索得很,我都替正在幫他挨雷劈的龍君感到不值。但之前關於雲門姐夫的推斷終究只是揣測,並未得到證實,為免節外生枝,還是先不要告訴大垂的好。思來想去,找了個連自己聽起來都說不過去的理由:“我欠他錢了……還有積石山那次……”

“那次要不是他捷足先登突然冒出來,我也可以救你啊!我看他就是不安好心,說不定跟窮奇都是一夥兒的,唱雙簧呢,專門誆騙你這樣的無知幼女。唉,龍性本淫你不知道嗎?”

我把爪子狠狠甩了一下抽回來:“他誆我能得什麽好處?誆來一堆天雷啊!什麽淫不淫的……塗大垂,就算咱倆兩小無猜吧,等這天劫一過完我就成年了,好歹也是個姑娘家,你誹謗別人的時候能不能嘴上順帶拴個把門的?!”

我沒誹謗他,實話有時候就是不怎麽優雅動聽……龍你不太熟,蛇你總該知道吧,和龍是近親,基本上一個德行,交配的時候幾十條不管認不認識,統統袒腹相見,親親熱熱滾作一團。最後生下一窩後代起碼十幾個爹,也分不清誰是誰的種。真是饑不擇食,淫不擇妻,道德淪喪的典範啊!”

赤裸裸毫無修飾的描述太有畫面感,聽得我瞠目結舌臉上滾燙,忙跺腳捂住耳朵:“有你這種滿腦子百獸交配常識的同類,我也真是……”

腳下舢板突然一個劇烈震顫,將我倆顛得東倒西歪。這才想起來,光顧著爭論龍君是否心懷不軌,都忘了施法保住這艘船。耳邊傳來榫卯脫節的吱扭脆響,本就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船體再也支持不住,瞬間被巨浪拍得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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