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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前塵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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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說話實在是太玄了,主要是速度太慢,字斟句酌修辭講究,平仄對不上還得咽下重來,逐字逐句分辨能急死人,也難為龍君好耐性。

我人語懂得有限,這墻根越發聽得雲裏霧裏,完全搞不清他們在商討什麽千秋大計,漸覺索然無味。加之方才滿山遍野捉龜,跑得汗流浹背實在太累,不覺又蜷在樹根底下睡了過去。

一雙主仆直絮叨到日頭偏西,太玄終於死纏爛打出一個折中的結果。龍君答應回東海一趟,整頓朝綱,順帶料理料理一團糟的海務。但他不願隨太玄同路啟程,而是打發了太玄獨自先行一步,回去預備接駕事宜。並定下兩月為期,允諾兩月內必定重返龍庭。

太玄嘬著牙花原地轉了好幾圈,顯然對這安排頗感躊躇,生怕剛追到手的龍君又在眼皮底下跑個無影無蹤,到時哭都找不著墳頭。他是龍,來去如風形如電掣,真要再失蹤個幾百年,一只龜又能奈他何?龍君假裝看不懂,閑閑打發道:“你慢,你先走。”

又將扇柄朝我一指:“本座新收的手下,不識水性,還需花點時間循序漸進慢慢適應。再者……人間有句話說的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須知走路乃是一種情趣。你們這些家夥啊,學了點不入流的駕雲之術就只曉得成天飛來竄去,急功近利,只重結果而不懂得體會過程,實在本末倒置。”

我揉著惺忪睡眼,實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聽他又一本正經地開始胡扯八道,內心油然而生一個大寫的“呸”。

龍能遨弋蒼穹,乘風托雲,日行九萬裏不在話下。若化出原身從這山頭飛到雲夢大澤,也就一眨眼的工夫還能打個來回。他這麽磨磨蹭蹭非得用腳翻山越嶺走回東海,傻子也該聽出是緩兵之計,不過多拖延一時算一時,屆時歸不歸位還不是他老人家一轉念的事。

太玄無疑是個合格的狗腿子,只管服從不動腦子,渾身上下散發著鷹犬獨一無二的氣質和光輝。綠豆眼滴溜一轉,當即心領神會:“必須的!走路誠然是種不可多得的情趣,俗話說那個日久生……”

龍君長眉一挑,愀然作色道:“你今日話未免太多了。再要啰唆,就此作別,以後有緣再見。”

太玄噎了一下,當即行禮如儀,爬上片稀薄的雲彩往東邊駕去,慢騰騰一步三回頭。

哄走了太玄,龍君長籲一口氣,開始納悶自己保持了千多年如夢似幻的行蹤,是怎麽被只連路都走不利索的龜給追上。

“這就叫瞎貓撞上死耗子,概率雖然低,還是有的。”

龍君委屈地抱膝扭過身去,悲從中來絮絮叨叨:“你拐著彎罵誰是死耗子?若沒記錯,太玄明明是你翻山越嶺抓回來堵在本座面前,有這事對吧?現在還好意思說風涼話,本座和你究竟有什麽仇什麽怨?啊?還有沒有天理了?”

托賴太玄演示了那麽久的活體鷹犬,奴顏婢膝爐火純青,我在旁邊看也看會了些。畢竟過意不去,忙心虛地湊上前給心塞的龍君捶背順氣。

想來想去,太玄之所以能追到這座山頭,也不是全無根據。左搖右擺毫無立場的雜草最喜歡和風一起散布流言,又或許是溪澗裏那些數不清的彩帶魚,悠悠眾口最難塞。

我掰著爪爪數給他聽,他老人家這一路上招搖得不行,光是原身就暴露了不知多少回,和英招打架那次不算,其餘平均下來一天總還有那麽一兩遭吧。睡覺需放松、打坐要天然,維持人身超過三個時辰就嚷累,遇見個水族都忍不住顯擺顯擺。那麽大條龍,動輒招雲喚雨搞得電閃雷鳴,真是想不引起註意都難。

龍君愛面子,自作孽這種事實顯然難以接受。“都怪你,怎麽會有那麽笨的狐貍,連陸龜和水龜都分不清。”

我乃是個甚少出門的走獸,怎會知道龜也有那麽多種類。龍君惆悵之餘,不免勾起些對闊別已久的東海的回憶。他告訴我,海底的生靈大多自遠古化生,千姿百態品相各異,水族們最引以為傲的便是一身斑斕紛呈。游動時被水光折射開來,姿態優柔,美不勝收。

感慨完了還不忘擠對我:“所以就算是水龜也分許多種,色澤形貌皆可辨別,獨特得各有千秋。不像你們狐貍,走哪兒都撞色。”

這個說法我很是不服:“撞色有什麽了不起,誰醜誰丟人。”

狐貍麽,只分銀狐和赤狐兩大族,除了銀白就是火紅,偶爾夾雜些不入流的土黃灰褐,絕大多數都在撞色。

“你是不是丟人丟習慣了,所以臉皮才這麽厚?去去去,樹根兒底下罰站去,面壁思過,沒叫你不許回頭。”

時乖運蹇,終究逃不過責罰。我磨磨蹭蹭抱著樹樁站好,直後悔方才林子裏的青杏怎沒顧上多摘幾個。又餓又累又難過,耳朵垂下來擋住眼睛。龍君是壞人,一點兒也不知體諒我捉龜原是一片好心。果然沒有拍馬屁的天分,就不要去嘗試這麽高危的活動。

折騰了一下午,眼看天光都快要逝盡。滿樹杏花堆雲疊雪,隨夕照跌落山風。也不知龍君在背風口窸窸窣窣做些什麽,約莫到了修晚課的辰光,卻不像是在安靜打坐。

身後柴枝燒得嗶剝脆響,不多會兒,又飄來一陣濃似一陣的焦香。深深嗅吸了一口,確實是食物的味道沒錯,可他說沒叫我便不許回頭……真煎熬。龍君是上神,根本不會肚子餓,吃飯這種事和養花一樣可有可無,純粹算作個消遣,莫非他在給我弄吃的?心癢癢地舔了舔唇角,偷摸扒拉著矮樹叢,朝火光處悄悄靠近。

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正對著篝火有條不紊忙活,夜露沾濕薄裳也全然不覺,身旁還放著我嚇唬太玄時落在地上的半包青鹽。龍君席地而坐,拎著一大串穿好在樹枝上的蘑菇,架在火上均勻翻轉。間或伸出修長如玉的手指,拈起小撮鹽末,細細灑在烤得金黃的野蘑菇上。一條心無旁騖烤蘑菇的龍,多麽接地氣,也算世間奇景,可惜沒能欣賞到他蹲在地上刨坑挖蘑菇的風采。

“龍君……這是在幹什麽?”

他沒好氣地斜我一眼:“你不是肚子餓嗎?本來腦子就不靈光,再餓上兩頓越發笨得厲害,帶累本座一世英名。”

我所有註意力都被吱吱作響香氣四溢的蘑菇抓住,委屈頓時一掃而空。蘑菇鮮美多汁,被烤得金燦燦,閃爍著溫暖誘人的光澤。食物讓人快樂,就是這麽容易滿足。

龍君最見不得我這副沒出息的讒樣,又忍不住訓話,拎著那串剛烤好的蘑菇晃來晃去:“以後不許再自作主張惹是生非。這回虧得是遇上太玄,人家那是讓著你,它都三萬六千多歲一把烏龜年紀,真要動起手來會打不過你這花拳繡腿?”

“我有兜雲錦……”

於是剛回到手裏還沒超過一天的法器,再次被龍君不留情面地收走,“代為保管”。

吃著香噴噴的烤蘑菇,只覺他那張精致得總有距離感的臉,從沒那麽慈眉善目豐神俊朗。其實就算以一只走獸的眼光來說,龍君的原身乍一看雖有些猙獰嚇人,卻也足夠威武漂亮。但對其他的水族麽,就實在難以欣賞得起來。有一百種顏色的龜也是王八,怎麽都比不上聲名遠播的塗山狐族。

我這麽自信滿滿,也是有原因的,並非光為著跟龍君擡杠。

無論草木百獸,得道開靈識後滿一千歲算成年,所以八荒六合每隔千年都要舉辦一次盛會,名為“露華鑒”。挑個良辰吉日,將各大族類後輩中的翹楚聚集一堂,互相認識切磋一番,算作個正式成年禮。最初不過是單純的展示法術修行,漸漸變成色藝的高下甄別。到了後來越發跑偏得沒有邊,天族聘妃也開始從此間遴選,更因此演化出一段不成文的規矩,能得露華鑒桂冠者,十有八九是東皇老兒家內定的子孫媳。許多原本出身低等的獸族則開始伺機而動,借此利用出類拔萃的女兒攀附高門,嫁入天界,以圖改變整個種群的命運。

據聞雲門帝姬自將滿千歲以來,甫一亮相便不費吹灰之力拔得頭籌,成為毫無爭議的三界美人之首。往後的漫漫數千載光陰,皆無人出其右。

那年的露華鑒剛結束,東皇便遣了數位德高望重的仙家駕臨塗山,為一名身份極是微妙的化外散仙陸壓求親,欲將雲門娶入天族,與東夷塗山結為姻親。蕪君對此態度模糊,起先一聽那散仙的名字便心生不悅,後來卻不知為著什麽緣故,竟又應下了這門親。在鬧出那樁不堪之事前,雲門身上已經負有和天族的婚約。

但這婚約持續的時間短得可憐。

陸壓道君的原身是離火之精,遠在創始元靈分離混沌之前就已經臨世,身世來歷卻始終撲朔迷離。按坊間流言的說法,他便是上古妖皇東皇太乙碩果僅存的唯一一個兒子。之所以沒有正經天族太子的名分,乃是因陸壓此人生性最喜胡鬧,從無一天的正經。法力雖高深,卻是個十足惹是生非的好材料,曾作下過翻天覆地的亂子,連獨斷專行如東皇也不便在眾目睽睽下偏私枉法,因此始終未過明路。小道消息甚至言之鑿鑿考證出,他就是當年在後羿箭下逃生的那只三足金烏。

“先有鴻鈞後有天,陸壓道君還在前”,這陸壓的降世甚至位列天地之前,比鴻鈞老祖更早些,輩分高得嚇人。雖然神仙形貌皆可永葆青春,但這麽一大把年紀還與剛成年的後輩作配,實在不好聽了些。也難怪從沒違拗過父君半個字的雲門姐姐,唯獨對這樁婚事態度堅決、抵死不從。

地上的神族尤其是靈獸,欲與天族攀親原本難比登天,要出爾反爾解除婚約更是難上加難。小小狐女不識擡舉的固執使東皇顏面盡失,幾乎便要強行仗勢做成此事。孰料雲門雖生具慧根,犯起倔脾氣來,狐貍的野性子也是半點不缺。眼看大婚之期將近,她特意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吉時,將天族裝滿了整整九十九輛雲輦的聘禮一股腦兒全部拉上,打算原封不動送回去。還沒等到昆侖神宮門外,就在途中“不慎”驚散了天馬,那些聘禮落雷一樣劈裏啪啦往下砸,又“恰巧”把陸壓位於北海西牛賀洲的洞府砸塌了大半。

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已是難以轉圜。蕪君到底心疼女兒,攜族中長老上九重天賠禮道歉時,自謂教女無方,順帶提出將這門親作罷。東皇自然不願吃這個悶虧,故綿裏藏針多有刁難。誰也沒想到的是,就在兩下裏僵持不下的當口,被莫名其妙悔婚還賠了一座洞府的陸壓竟會不計前嫌,主動出面在東皇面前調停,言語間頗有遺憾,卻也對這僅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妻”流露出頗多讚許之意,並未咄咄逼人。

東皇固然勢大,塗山狐帝蕪君也不是輕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討得了多少好處。冤家宜解不宜結,陸壓既主動遞了個梯子,這樁一廂情願的兒女婚約遂順勢草草作罷。

陸壓雖表現得大度,天族與塗山國之間卻難免生了嫌隙。雲門香消玉殞後,露華鑒又被一群各懷鬼胎的烏合之眾攪和得臭名昭著,塗山狐族傲骨自矜,從此再無狐女肯去參與這名不副實的成年儀式。

再後來麽,露華鑒便一屆不如一屆,什麽烏賊海參大螺螄,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踴躍參與。最近獲此殊榮的,乃是一尾紅黑相間的赤練蛇。

那幅傳遍四海的畫像,我曾在閨訓講學時看過一眼,其實不過略齊頭正臉些,別說放在三界,就算在塗山也不見得出挑,只勝在妖形異態款擺招搖。哥哥說,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亂飄乃輕浮之相。修行滿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綿軟,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來。正經人家的姑娘走路不會這麽左搖右擺,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執教的狐姑姑以這條赤練蛇為例,告誡狐女們閨閣儀態是多麽重要,否則再美的皮相都會被糟糕的氣質毀於一旦。

而赤練蛇憑借那副軟綿綿的腰肢,最後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軫水蚓,仙階不高就罷了,還不幸擔著個兇星的名聲。此公屬水,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宮的職責乃是拉天車的。

天車駕輦橫木為“軫”,其部位與軫宿居朱雀之位相當,軫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靦腆,陰陽合體,是二十八宿中最沒存在感的老實人。世人卻多有詬病嘲諷,謂之曰:“軫宿兇星不敢當,人離財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驚慌。”可見人們對於老實人都是當面不吝誇讚,背後卻不大看得起。

赤練蛇族天生脾氣驕縱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難免過分自傲些。那軫水蚓卻是出了名的牽著不走趕著倒退,凡事一味忍讓,說好聽點是無爭強好勝之心。兩口子一旦爆發沖突,結局毫無例外是以軫水蚓被趕出家門,露宿在他拉的輦車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親以來,氣勢上強弱互補,身份又互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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