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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太虛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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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虛黃泉海是一個極其特別的所在。坐落於東荒瀛海、冥府黃泉與天河仙池的三流交匯之處,終年紫霧蒸騰,連太白星的光芒也無法在正午將其穿透。

此地靈氣之盛冠絕三界,途經地府的亡魂怨靈大多不甘寂寞,又或許對閻君安排的輪回轉世之途不滿,總是想方設法沖破藩籬,企圖沐黃泉海而重生。當然偷渡這種行徑擾亂天道倫常,絕對是為世所不容的。鬼差仙卒多方圍追堵截,也難免百密一疏。那些漏網的游魂散魄們,最終借著黃泉海的靈氣,陰錯陽差化生出各種奇怪的生靈,善惡難辨,有的無害,有的兇殘。

其中天性頑劣的那些,游蕩在黃泉海為非作歹,以魂魄為食,成群結隊禍害一方。若貿然靠近,遇上一只都夠嗆,更別說一群。就算沒有這些兇靈魑魅,黃泉海的入口仙障之森嚴也非等閑,強行開啟則會引出毒火烈焰天卷罡風,使方圓數千裏重返洪荒。總之,是個非常非常危險的地方。從沒下過水的山林走獸如我,想要順利抵達,恐怕非得借龍君一程東風不可。

我默了一默,底氣已然不足:“這是兩回事……龍君滿腹詩書博學多才,有沒有聽說過‘施恩莫望報’?”

他神色清朗,半刻也未見遲疑:“沒有聽說過。”

那心安理得的坦蕩態度,就像跟英招說“本座是你祖宗”時,如出一轍。或許龍的世界觀就是這麽簡單直接,有恩就要報,不服就開打。

若論打架,我自然是怎麽都不可能打得過他。

兩眼一閉,決定認命。“能追隨龍君左右,小狐……非常之高興……萬分之榮幸……”

奈何我認命,命不認我。

賴皮龍有風駛盡帆,歡歡喜喜靠過來,顯然已把我當成了他豢養的靈獸逗弄。“怎麽個高興法,有多榮幸?”

大概龍都驕傲得要死又愛面子,與生俱來帶著這種喪心病狂的謎之自信。

我甩了甩腦門上剩餘的水珠,一擡頭正對上他俯身逆光的容顏。輪廓何其清秀俊俏,純真得令人難以抵抗。我被那無邪的笑容明晃晃照得睜不開眼,幾乎要心生不忍,如果坦白直言本狐並不稀罕,說不定他真的會……很受傷?龍君此刻看起來,當真十分高興的樣子。

除了父君和哥哥,誰也沒這麽稀罕過我。九尾族人眼高於頂,向來不屑與我這等廢柴為伍。就算只是跟在他們身後做個被呼來喝去的小小跟班,都沒人願意帶我玩。可龍君似乎很想和我做伴,雖總不忘端著四海之主的架子,求賢若渴之心倒是頗為執著。

只怪自己太心軟,不由開始絞盡腦汁思索,該怎麽呵護龍恩公的玻璃心。那詞兒怎麽講來著?“榮到……三生都有幸!”

毫無底線的奉承話剛說完,渾身立馬冒起雞皮疙瘩,寒毛直豎,整個狐看上去明顯胖了一圈。他終於聽得龍心大悅,心滿意足伸個懶腰,徑直拎起我攏進袖裏不知將往何處行去。

滿袖的龍涎香熏得我頭昏腦漲,連打了三個噴嚏,順手牽過他內袍擦了擦鼻子,又折起角來小心蓋在身上。連月奔波在外風餐露宿,此刻藏於寬大柔軟的袖筒間,覺得非常暖和安全。和一條連觀滄海都修習有成的龍結伴而行,起碼不用擔心動不動被抓去吃肉煉丹。再說,他還答應了要幫我一起去尋找妙方寶境的入口。這麽大尊上神,應該不至於為了騙個隨從信口胡謅吧!想那人間的真龍天子,不都有個詞叫什麽,君無戲言。

龍君說這就是所謂的禍兮福所倚,我迷迷糊糊幾欲睡去,用尚不利索的人語應道:“是是是……虎口脫險,又遇龍君,禍不單行。”

他不答言,卻突然將衣袖抖摟得地動山搖。“你該好好學學說話了。什麽禍不單行,明明是因禍得福!”

作為龍族的死對頭塗山狐,只好帶著祖傳成見,就這麽委委屈屈當了龍君座下看守丹爐的燒火丫頭。

一覺醒轉,已是月朗星稀,又不知行了多少路程,此刻身在何方。

我倆擇了一處山間巖洞,燃起篝火驅散春寒。望著月亮升起的方向,突然發覺此地離東海又偏離出千八百裏地去。水族離水太遠終究難以適應,他身為龍君,出現在積石山那等絕塞遐荒實在奇怪,這又是要去哪兒?

龍君說他在找一個故人,歷遍山川湖海,找了許久都未曾找到。正好前些日子做了個夢,那故人留下模糊不清的只言片語。於是他連夜趕往積石山,想借著懷其葉預兆夢境吉兇的靈力占蔔一番。

懷其葉的花朵果實並非全都適宜用來解夢,整片林子也只一株花王擁有最強的靈力,又喚“曼荼玻璃翠”,蔔兆極是靈驗。但那玻璃翠的開落毫無規律,遠比優曇一現更為難求,百年能見一次已是殊遇。若不巧正開在日月輪替的瞬間,則剛一綻放便立刻雕零,根本來不及蔔問夢兆究竟預示了什麽。

這趟積石山之行,龍君苦候了三百年,才等到花王初綻羞顏,卻正趕上英招與我糾纏。他化出原身遨弋於天時,隔著雲端遠遠望見了玻璃翠突如其來的綻放,還來不及采擷,就被龍行降下的暴雨打落枝頭。

我內疚地往角落縮了又縮,一時不知怎麽安慰他才好。竟是因為救我,錯過了那麽重要的花訊麽。可他說並不,就在轉瞬即逝的遙遙一瞥裏,他已經看到了所要尋找的消息。枯守漫漫三百載光陰,等一朵花開,縱然即開即落,仍舊未算錯過,也不為可惜。

我雖是個女兒家,卻天生缺乏那麽點兒春花秋月的敏感纖細心腸,只覺這龍真是,閑得慌。

“那你還要不要再回去一趟?就算其他的懷其葉花靈力參差不齊,多試幾朵說不定也能有所收獲。”

整片林子雖已毀得差不多了,幾朵花想必還尋得出來,英招在他手底下吃過大虧,此刻大概正忙著養傷,不會再不知死活地阻撓。

他卻望著我笑笑,眼底水波瀲灩。“現在不用了。”

“啊?那……你要找的人怎麽辦,就不找了?”

“不管看得到還是看不到,努力去改變自己不能接受的事,它就會換一條道路。花兆是吉也好是兇也罷,都不會改變我尋找的決心,能否得到玻璃翠已經不重要。”

我叼著指尖聽得似懂非懂。偷眼看他被火光映得暖澄澄的眸子,似有幾縷輕愁薄染。能讓小氣龍君念念不忘尋找那麽久的人,一定欠了他很多、很多錢。

他不再說話,又細心地往篝火中添了幾根柴,便自顧出了巖洞,盤坐在溪澗流水裏吐納日月精華。繚綾白裳在清波中徐徐鋪展如白蓮,薄紗隨銀波淺蕩,風姿倜儻如月下仙。這龍雖心眼略小脾氣又過於傲嬌了點,好像,也沒那麽討厭,並不像課書裏說的那樣大奸大惡狠毒心腸。

想是白日被雨淋透一遭,又聽了那麽多離奇故事,竟難得地做起夢來。似醒非醒間隱約聽聞一個渺遠的聲音在耳畔呢喃:“你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還是,根本就不是你?……”

迷夢中神志混沌不清,所有虛幻的情緒都會被無端放大。那囈語聽得我心口驟然發酸,茫茫然將尾巴抱得更緊一點。

翠林間第一縷曦光斜斜照進巖洞,落在眼睫將沈眠喚醒。

這悠長一覺睡得神清氣爽,難得的安穩,完全不用擔驚受怕,也無須時刻提防半夜會不會鉆出什麽兇獸妖魔來襲,真是背靠龍君好乘涼。

四下環視,篝火殘燼的餘溫猶存,巖洞內卻空空如也。龍君哪裏去了?納悶地走近溪澗張望,右爪不經意踩著什麽滑溜溜的東西,一個趔趄差點摔進水裏。好不容易扶住塊凸起的青石穩住身形,低頭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滿腦子頓時轟然作響,翻來滾去都是一句話:完了完了,我踩他尾巴了,怎麽辦怎麽辦?龍君這麽小氣又記仇,還不一腳把我踹進海底,永世不得翻身……

被端端正正踏在足底的,恰是半扇鋪展在青苔石上的淺金尾鰭。撥開叢生的菖蒲浮萍,只見一條四爪朝天的龍,正閉目平攤在清淺溪水中曬肚皮。還算比較含蓄,化得只比山林巨蟒略大些,四仰八叉不忍直視。細看又發現一群綢帶般的五彩小魚,正圍繞在他身邊殷勤來去,替龍君清理鱗片間微小的蒼苔水草。山澗魚族壽元短暫,記憶比壽數更短,此番偶遇天降神龍歇在淺灘,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因一向膽小怯懦,加上水族對龍天生的敬畏,個個表現得不遺餘力,做足俯首帖耳鞠躬盡瘁的形容。

忍不住默默嘆息,他這種動不動就化出原身招搖顯擺的行徑,究竟是對自己的本相懷有著怎樣如癡如醉的自信!

龍君約莫正被魚群伺候得身心舒泰,還沒發現自己尾巴被踩。我定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生怕一動就驚擾了他。正踟躕間,青石後激起一片瓊珠四濺的水花,龍君昂起上半身,微瞇著眼錯牙冷哼:“本座的龍尾妨礙你腳落地是怎麽?踩了這半天還舍不得擡一擡尊爪?”

我嚇得一蹦三尺高,再落下時不偏不倚摔進了溪水裏,忙不疊爬起來告罪:“小狐瞎了眼……”

“看來你不僅腦子笨,眼神也不太好。這麽大條威嚴英武、金光閃閃的龍都視而不見?”

龍的起床氣滔滔不絕,我扒拉著苔蘚滑膩的青石,下半身都泡在水裏,苦不堪言。真是,誰知道龍有那麽懶,睡到日頭過晌午都不舍得起身。虛榮就罷了,還美其名曰維持人形很累,需要時不時放松一下筋骨。

喋喋不休了小半個時辰,龍君終於泡在水裏洗漱完畢,婉轉而起,神氣地懸在溪澗上方盤旋個來回。水底的彩帶魚們已然神魂顛倒,頓時響起一片歡呼如潮。我心念一轉,龍君愛聽奉承話,投其所好,說不定能彌補他被踩了尾巴的創傷。

“龍君的真身清秀高雅……充滿力量……小狐把持不住,這才一不留神越過了界……”

當著一群仰慕得豆泡眼裏星光亂轉的魚族,威嚴要緊,不能興之所至就扭身嬌嗔,必須不遺餘力地體現性格,當作對恭維習以為常。他盤踞在凸起的巖石上,龍爪漫不經心地篤篤叩擊著石塊,假裝沒有聽到,但顯然很是受用。

我胸無點墨,會的人語本就不多,溢美之詞已傾囊而出,也不知夠不夠哄得龍君息怒。見他偏過頭去不再搭理,只得委委屈屈從溪水裏爬起來,躬身退下。原本蓬松柔軟的白毛半濕半幹,糾結成綹,微風吹過禁不住冷得哆嗦。在家千日好,一朝顛沛在外,才曉得何謂冷暖自知。

顧影自憐的當口,忽覺背脊生暖,扭頭一看,兜雲錦已好端端披在了背上,就快奪眶而出的淚珠子瞬間給憋了回去。裹著雲錦化出的帕子,覷眼偷望,龍君正將尾鰭垂進溪水裏,與那些小魚淩波嬉戲,一派怡然自得模樣。

心頭忽湧起一點奇異的溫軟。他不僅認識哥哥,還從窮奇爪下救我一命,為此錯失了珍貴的玻璃翠,又好心地答應幫忙尋妙方寶境,我沒有理由害怕他。

擦幹了毛發,與那些依依不舍的彩帶魚告別,我倆重新上路。畢竟男女有別,仙族雖不似人間禮法森嚴,到底也該有個規矩。左思右想一番,遂不肯再臥在他袖子裏,執意要自己下地奔波。

他不解道:“按說你這還差一個月就滿千歲了,不至於連人身都還化不出來,何必非要四爪傍地爬著走?”

我是個沒什麽追求的塗山狐,覺得做狐貍就很好,沒必要花費力氣維持那麽一副非我族類的皮囊。再艷麗光鮮又有什麽用呢?哥哥說得對,色相虛妄,最易招來是非。雲門姐姐美得名動三界,命運並未見得因此就肯多垂憐顧惜一些。還不如省省精力,留著應付不知何時到來的天劫。

想到迫在眉睫的天劫,爪子沈重得都快擡不起來。“我的千年劫快到了……你也知道對吧。普化天尊很厲害的,到時天雷梵焰打下來,萬一連累龍君就不好了……”

他已經大大方方把兜雲錦還回,可見真的不是有心扣留財物以作要挾,反倒是我厚著臉皮跟在他身邊,卻只為了妙方寶境的所圖。若他琢磨過來,打算與我這麻煩分道揚鑣,也在情理之中。

嬉笑怒罵了這一程,怕是到了不得不揮袖作別時。然後,要麽相忘江湖,要麽生死殊途。

不知怎麽,明明千不甘、萬不願報這勞什子的恩,此刻竟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但願龍君早日找到稱心如意的煉丹童子,在那之前別再貪睡忘了關火,否則又要很辛苦地施雨補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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