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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狐”如一夜春風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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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程跋涉,萬裏遞迢,途中也見識了不少靈物,多是些灰兔、青雀等守宮之流,最大的是一頭三百多歲的灰狼精。同為道友,大家也都很客氣,言笑晏晏打個招呼,閑聊兩句便各奔前程,頗有些江湖兒女皆兄弟的豪情。可後來才知道,他們之所以態度和善,只不過因著修為的年頭都還沒超過五百年。我在後起之秀遍地的塗山堪稱廢柴一根,到了不明底細的小精怪們面前,卻是堂堂一尾快滿千歲的塗山狐,風光抖擻得很。

做狐有做狐的好,基本上沒有天敵。壞處是,只要你修為不夠強大,那但凡比你厲害的都可能是你的天敵。這道理三界通用,弱肉強食在哪裏都是一樣。

比如眼前這位,一看就非善類。該長耳朵的地方戳出來兩只牛角,灰色的皮毛宛如巖石,沿脊豎滿倒刺,若忽略身後拖著的那根棒槌尾,倒是頭吊睛白額猛虎模樣,當真醜得不可方物,跟開明獸陸吾倒很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這念頭剛冒出,先暗暗在心中告了個罪,作孽作孽,非是我有心一而再再而三譏諷貶損,實因長到這麽大,從未見過第二副如此嘆為觀止的尊容,堪稱標桿,不自覺總拿他出來作比。

怪物張牙舞爪,繞著我嗅了一圈,聲如洪鐘般質問:“哪裏來的小狐妖,倒還識貨,豈不知仙果是有主之物,怎敢不問自取?!”

嘖,這虎精,白瞎了那麽大雙磨盤眼,眼神差得逆天,連塗山狐都認不出來嗎,張口妖孽閉口妖孽,真是見識短淺。

剛要出言相辯,眼角一瞥,卻見虎精踱步間按在山石上的碩大爪印,悄無聲息沈入青巖三寸深淺,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妖不可貌相,這回怕是遇上大麻煩。看這兩步虎虎生威,沒個兩三千年的修為決辦不到,輕易招惹不起。

狐在屋檐下,形勢比我強。且這廝看起來脾氣也不怎麽樣,硬碰硬必討不了好去,只得耐下性子賠笑解釋:“大人容稟啦,這果子原是被方才那陣不識相的妖風刮下枝頭,小狐途經此地恰巧拾得,撿起來開開眼則罷,並沒打算偷摸吞吃。”

說著好生捧起那懷其葉果,虔誠地放回它面前,還不忘順手從地上撿起片樹葉墊著。一只修為可算得上高深的妖,被拘在這麽片荒無人煙的破落地界守林,必然犯下過罪大惡極的錯失,誰知道它還會幹出什麽。

虎精看也不看一眼,鼻子裏哼出團白氣,絲毫不為所動,鄙夷地冷哼一聲:“偷盜仙果被逮個正著,還敢狡辯!撿起來就是你的,想看便看?那這林子是本大王看守的,你既不打招呼就闖了進來,則該任由發落!”

賠禮道歉做小伏低都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但任由發落這個真不行。懷其葉果有啥了不起,塗山磨盤大的靈芝遍地皆是,看都看膩了,隔三岔五拔來煲佛跳墻,也沒敝帚自珍成這樣。何況赤焰劫迫在眉睫,區區夢境的吉兇對我根本毫無意義,偷吃又從哪裏說起?果子雖有些妙趣,吃了既不能延年益壽,又不能增長修為,硬說是“仙果”未免也太言過其實。可見這守林子的獸也是個虛張聲勢之輩,莫非我看著就像鄉下來的妖怪,好欺負好糊弄嗎?

不忿歸不忿,估量了一回虎精膀大腰圓的身子骨,渾如鐵塔杵在面前,連須帶尾比我的狐身大上七八倍不止。咕咚咽下口唾沫,能不動手,還是盡量君子動口。

咬咬牙,將笑容的弧度再加深些,誠懇得都快在暗夜裏閃閃發光了。“小狐有眼不識泰山,與大王好歹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果子的事確實是一場誤會,冒犯處還請多多包涵……”

虎精見好不收,抖抖鬃毛越發笑得恣狂:“仙果已然離枝,又被你弄汙,早就仙力盡失,比枯草還不如,要還也晚了。不過嘛……若想將功補過,倒還有一個法子。”

狐貍尖耳一豎,正打算俯首恭聽。它的下半句話,卻著實讓我一團僵笑瞬間凍結在腮邊,沈得牙幫子酸疼。

它說:“你看起來,很好吃。”

我訕訕一笑,悄無聲息往後挪了兩步:“大王謬讚了,這玩笑可開不起。實不相瞞……小狐身無四兩肉,且……上次洗澡約莫已是七八百年前……又或許是八九百年?隔太久實在記不清了……”

虎精生得高大,視野自然廣闊,也閑閑往樹幹後一繞,看似漫不經心,實則不動聲色地封住了我左右兩處的退路。

“你既弄汙了果子,便把它吃掉也罷。”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想必武力既已占據上風,便不吝表現出些許寬宏度量。但那懷其葉果眼下是枯草不如,姑奶奶我還未必樂意嘗,省得平白坐實了偷取汙名,倒還欠個不清不楚的人情。

我怯怯搖了搖頭,表示對仙果毫無染指之心,腦袋上方又傳來桀桀怪笑:“然後本大王再把你吃了,這筆賬便就此扯平,也不算草菅狐命。”

它似乎對這狗屁不通的法子甚覺滿意,喉頭咻咻作響,是兇獸獵食時發出的興奮鼓風聲,獠牙下散發著催人欲嘔的腥氣。

看樣子是要動真格的了,果真時運不濟禍從天降。說得冠冕堂皇,原是看上了我腹中這顆區區不足千年的元丹。難為它強取豪奪之際,還不忘費心編造出個由頭。但這番公平委實太過牽強附會了些,又或許,是獨個兒困在這破林子裏蹲守時日漫長,空虛寂寞又惆悵,難得見著個活物,吃之前難免要抓緊時機絮叨絮叨,順帶表現一下它無中生有的恪盡職守?可見無人觀賞的愚蠢同曲高和寡的才華一樣令人寂寞。

我哆哆嗦嗦穩住身形,決定再垂死掙紮一下,把能想到的曲意阿諛之詞都搬了出來:“大王秉公明斷,若要屈尊吃了小狐,實在……也不敢不從。既犯下大錯,只要能讓大王息怒,區區皮毛肉身何足惜?但填個牙縫,卻是一錘子的懲處,未免罰得不夠盡興,且以大王之威武,也不差小狐這區區千兒八百年的道行……不如讓小狐追隨大王,做大王的跟班,澆水守林任憑差遣,您若指東我絕不往西,您讓上天我絕不入地……大王慈悲……”

低眉順眼絮絮求告間,暗中屏氣一凝,狐身徒然騰起微弱仙氣護體,毛發尖梢流轉出細微銀光。似這般好話說盡,已是讓到不能再讓,若實在逼人太甚,縱打不過也得拼盡全力打上一場。大不了臨死前將元丹毀去,斷不能落入此等兇蠢惡獸之手。

因存了魚死網破的心思,倒也不如何害怕,默默將半生不熟的法訣背誦了一遍,臨陣磨槍不快也光。虎精聞言卻楞了下,眼神迷離起來,氣勢似乎有所收斂,仿佛在認真考慮方才的提議。看來我猜得不差,它那龐大猙獰的身軀下,竟也有顆敏感孤寂的玻璃心。連這都能連蒙帶猜算中,塗山狐生來長於蠱惑,擅心術之攝,果然不僅僅是個傳說。

“你方才說,願做本大王的隨從,侍奉左右任憑差遣,此話當真?”

一聽有戲,忙不疊雙爪作揖,做盡狗腿子的形容:“助紂為虐在所不惜!”

光桿大王新近收了手下,搞不好還是有生以來第一個追隨者,正搖頭晃腦得意非凡,好一會兒才雙雙琢磨過來,這話聽著恁地別扭。我心中咯噔一下,趕忙帶著哭腔轉圜:“小狐不會說話……那個那個……不是助紂為虐,是……為虎作倀當仁不讓!”

事後想想,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弦。果然天性就是作死,武力也難以矯正。

此話雖有些唐突,卻算得上應景。因在塗山修習課業時,最喜各類精怪閑話雜記,通讀起來能忘了例行的當堂瞌睡。師曾有雲:昔被虎精所食之人,既已成鬼,魂魄遂為虎所驅役,稱“倀鬼”,專門四下去引誘活物來給這虎吞食。

如此說來,若做了它的隨從,自然也得跟著為非作歹,到處誣賴途經於此的倒黴過客偷摘仙果,誆了來供其果腹。說是為虎作倀又有什麽不對?奈何實話常常並不討喜,這麽直白的表忠之法顯然讓他顏面掃地。

虎精不料眼前畏畏縮縮的口中餐竟敢出言冒犯,當即氣得吹胡子瞪眼,迫不及待要立威作勢,擡爪就是一記耳光扇來。我大驚失色,下意識舉起胳膊護住腦袋,腋側露出的銀鱗卻突然針芒大盛,從虎精蒲扇大的巨掌間穿過,紮個通透。

銀光將整個昏暗的林子照得雪亮,我也被那突如其來的光芒晃得眼暈,恍惚中聽見虎精負痛嘶吼。它好像受傷了,誰幹的?我?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這就要打起來了?好不容易才周旋出個柳暗花明的景況,竟急轉直下到如此地步,令人扼腕。但以卵擊石絕非所願,我二話不說扭頭奔得快如閃電。從小到大不成器,被欺負是家常便飯,久經錘煉的逃生技能還算可圈可點。

身後追來如箭矢如暴雨般的磅礴戾氣,緊緊咬住腳後跟不放,卷起一陣腥風。

“狐性狡詐,竟暗箭傷人,果然信不得!有本事你別跑!”

廢話,有本事誰還跑。好在狐貍本是山林走獸,論靈巧終究比那龐然大物略勝一籌,閃轉騰挪間漸漸拉開了距離。反正已撕破臉,此時不還嘴更待何時,我一邊四爪如飛,一邊回頭將那臭不要臉的虎精痛罵一場,相當酣暢淋漓。不料樂極生悲,這樹林太密,地上又藤蔓橫雜,拐彎不及竟“咚”一聲撞在樹幹上,摔了個頭昏腦漲。可見凡事皆有代價,一心不宜二用,沒人能同時兼顧耍嘴皮子和逃亡。

不過這場逞一時口舌之快的代價格外大些,還沒等重新爬起來,虎精猙獰的身影已籠罩而下。我被揚起的塵土嗆得咳嗽,暗嘆此番定難逃虎口,半空突然悠悠蕩過一聲冷笑:“塗山狐就這點出息?連頭身大無腦的蠢物也鬥不過,真是把塗山的臉都丟到海底淵去了。”

此話一箭雙雕,把我這受害者和兇手罵得一視同仁。天可憐見,我有沒有出息,和誰又有半分幹系了?再者說今晚之事,真真無辜得緊,我只是不巧路過,一陣妖風恰吹落了果子,就惹來這麽場無妄之災。

身大無腦的蠢物勃然大怒,揚起腦袋咆哮:“什麽人?!”

被誣賴在前,卻不敢據理力爭,為個破果子折腰求著給一頭虎精做跟班,最後連跟班都沒做成,被追得滿山打滾還撞了樹。這麽丟臉的一幕,竟然被人躲在暗處偷看得一清二楚,我這一驚同樣吃得不小,惱羞成怒下簡直要跟虎精同仇敵愾。

半空中傳來的聲音如瓊玉相擊般清脆,氣韻悠閑:“本座是你祖宗。”

若沒理解錯,此乃陳述。那風平浪靜的嗓子毫無起伏,仿佛在告知虎精一個理所當然的事實。

我張口結舌,一頭虎精已足夠難纏,虎精的祖宗究竟是個什麽怪物,趕在這當口斜刺裏冒出來橫插一杠,敢情是要分一碗狐貍羹回去嘗嘗?

順著虎精的視線向上望去,見一青年白裳似雪,頭戴瑯玕月冠,身攜金邊紫雲翩然而降,纖長手指與白玉扇柄幾乎融為一色。因隔得太遠,面容被花葉遮擋並看不真切,身段倒是十分瀟灑,哪怕跟哥哥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青年足尖輕點在一朵盛放的懷其葉花上,就這麽懸立樹梢,搖扇笑道:“好歹也是只塗山狐,生吞活剝當真暴殄天物。”

一般出場那麽招搖說話又極度乖張的主兒,都不好惹,這是常識。他雖化了個人身,但絕對不可能是人。

虎精一時也搞不清狀況,遲疑著往後退了半步:“那你想清蒸還是紅燒?”

我被噎得怒從心起,果真世風日下壞事成雙,這祖孫倆當面討論起菜譜來了。樹上的虎精祖宗貌似比樹下的虎精還要難纏,可眼下也顧不得這些,橫豎在劫難逃,就算是個泥人還有三分土性子,被莫名其妙折騰了半晚,再好的脾氣也要炸毛。

我背靠著方才撞了腦袋的樹樁,右爪偷偷將系在腰間的兜雲錦包袱解了下來,藏在身後抖摟一陣,將裏面亂七八糟的物件倒幹凈。冰涼薄軟的雲錦攥在掌心,卻又犯了難。

這對祖孫一上一下,已是把飛天遁地的兩條生門都堵死,若他倆聯起手同時襲來,我只有這麽一件法器,拋向誰好?無論先抵擋哪一方,剩下的另一個都不好應付。

就在猶豫不決的當口,樹上的衣冠禽獸依舊氣定神閑:“油膩腥膻,乃是修行大忌。”

開什麽玩笑,合著清蒸紅燒都不稱他老人家意,莫非要燒烤?

白裳翻飛如練,那廝已從丈高的樹梢輕輕躍下,在蒼黯的草葉間劃出一道逆風的軌跡,翩然立在十數步開外,接著又道:“根基雖差得慘不忍睹,腦子看來也不太靈光,湊合著也算只千年狐精,用來煉丹倒能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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