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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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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雪了。

正在送皇毅出門上朝,灰朦朦的天空緩緩地飄下了上治七年的第一場雪。我擡頭望著白雪靜靜落下,直至冰涼的雪花打濕了臉頰才回過神來,趕緊伸手拉了拉皇毅的披風領口,「你先等一下,我去給你拿傘來。」

「別忙了,」皇毅拉住我,「只是小雪,待會兒就好的。你回屋裏去。」

「你今天騎馬,風大,至少拿件披風?」我不等他再應便稍提著裙擺快步往回走,拿了一件厚實的披風出來給他披上。我望了望他,然後踮起腳尖將披風的帽子也給他戴上了,皇毅的樣子莫名地好笑起來──像只毛茸茸的娃娃,還是冷著臉裝高傲的那種。

皇毅撇開臉嘆一口氣,我掩著嘴低笑。他將我拉近,伸手抹去我發際間的雪水,低頭在我的額上吻了一下,便轉身出門了。我回房裏再補了一下眠,起床後用了些飯就開始打扮,準備出門。今天是朝賀時節,有面聖品階的官員自要進宮,沒這品階的也會出門相互會面;根據著丈夫的身份,品階不夠的夫人們自要幫著丈夫設宴會客,而品階夠的,則是清一色的夫人交際了。

好在皇毅平日少與他人來往,品階亦夠高,我真正要當心的夫人並不多,只是大時大節,我不出面也不好。況且,後院可以做的事其實也不少,單是看夫人們的說話對象,也就可以看出誰家官員與哪家熟。夫人間的關系,都是跟著丈夫來定的,只有少數是兒時的手帕交或是死對頭,那倒是另作別論。要真心交好的也有,但能夠撇開各自丈夫的因由而引為知己者,萬中無一。

當官夫人也可以成為蜘蛛俠的,哈哈。

我亦沒想讓自己過於脫離朝政,做這些,正好。

今天是尚書省的一位夫人宴客,以我的品階晚些到亦無妨。悠閑地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中,我擡手滑過觸手溫潤的白玉葵花耳墜,想起了本該是夫人間身份最高的柴凜。她本是要在去年出仕的了,但為了悠舜的孝期,也是為了好好休息,照顧孩子,便打算出了熱孝才讓朝廷奪情出仕,只是她和工部之間的合作並沒有停止,她休息了大概三個月便又覆工了。凜的話,自然不會出席這些活動了。

我剛一踏進府門,該府的丫頭便來迎進。我正奇怪著這家向來精明的夫人怎的疏漏了,沒讓人在門前唱諾名號,可我看看那一臉機靈的小丫頭,便亦笑了笑,沒多問,隨著丫頭走就是。丫頭步子慢,我亦跟著慢了。近得大廳了,聽得廳中人的議論,我搖頭失笑。

「葵夫人的命生得可真好,一介商女都變成了當朝的三品誥命。現在除了彩七家的當主夫人,就姜夫人和最高女官的品級還壓得住她吧?要不就該數太傅府的宋太夫人了。」一位夫人如是道。

高官們不娶妻、重要官職從缺也不是我的錯啊。我噙著微笑,在廳外頓足,領路的小丫頭也等在了一邊。我低頭攏了一下袖,且聽一下到底主人家想讓我聽的是甚麽。

「這是聖上下的旨,我們妄議不得,」另一位老夫人插言,「亦是葵夫人當年賑災的功勞。這品性看著還過得去,就是不知婦德如何。」

「也是,紫門葵氏,如此名門,如若絕了後人……」

好的,我明白今天的主題了。我笑了笑,舉步走進,各家夫人也起來向我行禮,相互見了禮,便落坐聊天,聽曲吃茶點。新年過節,到處都是一片的喜氣洋洋,張燈結彩。宴後各家夫人散了,主人家錢氏夫人請我到後廂房一聚。

「葵夫人,」年紀比我稍長的錢氏拉過我的手,「今天你聽到的,就當沒聽過,是丫頭年歲尚輕,不會帶路,你別往心裏去。」

你媽,欺負人故意給說話我聽、先來一個下馬威,還給我裝知心姐姐。說起來,錢氏是填房,出身不高,和她丈夫同品階的同僚元配夫人們,在身份、年齡上都說不上話,自我進圈後她倒是一直刻意拉攏我來著。只是,她忘了一個官夫人的法規──我們的身份,是丈夫給的,同階的尚要拼娘家,可比你高出不只幾階的,就是娘家出身比她低,也沒必要看她的臉色。

我便亦低下頭,拿起茶杯,輕呷一口,沒搭話。錢氏的臉色尷尬了一下,可是亦不敢對我變臉。看,這就是品階,皇毅你快點再坐高一些,夫人我會全力支持你的。

我本以為不搭話就可以消去錢氏原先給的下馬威,她見事不可為便會退卻,兩相無事就罷了,沒想她還堅持了下去。

「不過這事,妹妹還得多註意一點。」

……妹妹。

錢氏續道:「依我說啊,這葵大人呢,待你是極好的,妹妹也是個有福氣的主,相貌長得好,可是妹妹的年紀畢竟……就不必冒那個險了。」

我輕輕放下茶杯,轉頭望向錢氏,笑了一下,就看她還能說甚麽。

錢氏忽然咽哽了起來,還用小手帕抹了抹眼角,「我家老爺待我也是極好,可我多年無所出,為了老爺,便為他納了一門妾侍。當年啊,我這心啊,痛得不行。這個我懂,可這苦必需得咽下去。這熬過來了啊,」她放下手帕,望著廂房門外想象中的青天,「就是福到。妹妹出身商家未必懂,這為著孩子的前途計,就是妾生的,在我們這些名門中也絕對會由正室撫養,再過幾年,孩子大了,親我們,那妾侍年老色衰,以色侍人者比不得我們正室,我們又得了個賢妻的美名,最終福氣不都回來我們這邊了唄。」

用詞變成「我們」了。錢氏唱做皆全,為的是這般啊。我恍惚很理解她一樣,向她又笑了一下。

錢氏又再說了幾句「知心話」,便道出來意:「……我這個遠房侄女啊,中人之姿,良家出身,最要緊的是乖巧、嘴笨,將來妹妹不怕難以拿捏。出自錢氏家門,卻是無父兄的孤女,將來生了兒子,妹妹將她擡為貴妾既不怕失禮葵大人,亦不怕她勢盛。你也是管大人的義妹,更是聖上賜的婚,葵大人不會看輕你的。」

我笑了笑,一句也沒應,一杯茶喝盡便起身告辭。正往外走著,錢氏也親自將我送出大門,卻是在我上轎前看見不遠處的柴凜。大寒天裏,她卻是冒著風雪,正拿著一幅圖對著大街不知道在比劃些甚麽。是了,聽飛翔說,朝廷註意到了貴陽的火災事件,正有意令工部修整街道,好預備火災救援。

我收回踏進轎中的腳,揚聲道:「凜。」

柴凜轉過頭來,笑著向我揮了一下手。

「那是……」錢氏皺了一下眉,「鄭夫人?」

我向她笑了笑,不再多作理會,轉身向轎夫亦交代了一聲,便拿過傘子,稍稍提起裙擺,向柴凜走去,「這種天氣你怎麽還出來了?」

柴凜指了一下她的衣服,「新制的鵝絨衣,冷不著的。」她給我仔細地介紹著做法和好處,「改日給三娘府上也送去?」她倒是從不藏私。

我擡袖掩口失笑。凜才是穿越來的?她家連會自動倒茶的機械木人都有,方便到不得了。我都上她家拿了不少東西了,從洗衣到做飯的工具,甚麽都有,凜不再做生意真的是太浪費了,要不她絕對是家用器具大王。

「三娘也出門了?」她用眼神示意在不遠處猶向我們探頭張望的錢氏。

「今天如此時節,你是知道的,我也不得不出門。」我攜著凜的手,在街上慢慢走著。

她收好東西,也搭上我的手,「我從來做不得這種事,自小就是念著茶家,不曉得如何在這方面幫助相公,當年肯定是連累相公被同僚嘲笑了。」

「天下之路何奇多?各有各的生活方式,不是一路人,談不到一處也是自然,嘲笑卻是說不上的。記得悠舜好像說過,凜是一位很可靠的妻子,能夠娶到你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氣。」我低頭溫聲道。

凜笑道:「三娘卻是真正的賢內助。」

積了雪的路,我的長裙略為礙事,我便彎下腰將裙擺扣到一個暗扣之中,將之變得短了些,但亦不會有礙觀瞻。

凜看著我的動作,「……亦就是這個時候才看得出三娘是黑州人氏。」

「你別笑我了,」我直起身來,與她繼續一道沿街走著,走出大街後,商店都因著過年而關了,卻不見冷清,三兩孩童還在奔跑不已,「我本來也是一口的鄉音,卻是行商多時,有時候為著掩飾身份,逐漸改了。」

「可三娘就算是本身的聲線柔和,細聽起來語調卻也不比藍州軟語,還是更偏向黑地硬朗呢。」

我佯作生氣,「你就是成心來取笑我的?」

凜眨眨眼睛,「哎呀,露餡了。」

我們相視一笑。正在談著,凜引我去了城西,見到了同樣拿著圖紙在看的吏部侍郎楊修……他的手上還抱著個女娃。凜低聲解釋,道吏部正在研究按著新的城市規劃來重新調整城中官吏的布置和職權。隨著商業日益發達,許許多多的大城市在彩雲國中興起,凜說若此番貴陽改建之事能成,吏部希望可在全國的大城市中廣而推之,此事便亦勞動了楊修親自來察看。

不過,看圖紙可不是隨隨便便甚麽人都會看的,結果……被嫌棄了的楊修大人便等在這幫忙看孩子了。

「蘭夫人。」楊修艱難地抱好孩子,勉強地向我拱了一下手。

我微笑著回禮,「你好,恭賀新春,楊官吏。」我接過他手上的小女孩,兩歲的孩子也真不輕。

女孩眨巴著眼睛,望望我,然後道:「蘭姨,好。」

我用衣袖抹了一下她的額角──楊修竟然抱著女孩在露天的地方轉,孩子都被雪水打濕了──笑道:「遠姬今天也好。」女孩當然就是柴凜和鄭悠舜的女兒,鄭遠姬。

寒暄幾句,我便讓他們二人先去工作,孩子我來看就好。我抱著孩子坐到一處難得正開著的攤子中,叫了碗熱的肉湯,餵著她喝。大概是遺傳的威力,遠姬不過如此年歲就已經是非常聰明,我隨口教她一句詩,她轉瞬就背了起來。我一時興起,便教著她背詩。

店家的孩子也圍了過來,偷偷地聽。我笑著也教他背,這個看似已有四歲的孩子卻不及遠姬背得快,遠姬就像個小大人一樣,耐心地教著小男孩,一字一句地反覆念給他聽。我看著孩子的互動,撇開臉偷笑。

「哎,這時節,」店家的大娘向我搭話,「夫人怎的一個人出來了?」

我隨口笑道:「等著夫君下朝。」

「原來是官夫人!哎呀,您這通身的氣度,我一看就知道是貴人了。不過快要下大雪了,您可得當心啊。」

大雪嗎?我擡頭看了看愈發陰沈的天色,「謝謝這位大娘的提醒了。未知是不是能夠勞煩大娘幫忙去顧一輛馬車來?」我拿了一點碎銀給她。

「蘭姨,」遠姬輕輕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夫君是甚麽?」

「不能吃的。」

「……」遠姬的臉容囧了一下。

我失笑著輕拍她的頭,「是你母親的丈夫,要一輩子在一起的人。」

「但是,父親大人、母親大人,現在沒有在一起?」

「已經是一輩子了。」我輕聲道。

「已經?」遠姬眨了一下眼睛。

「用盡全力地愛對方到不能夠再愛的時候,就已經是一輩子了,再之後的,就是再世為人。」

「……能吃的,好像,比較快。」

我笑著點頭。

「蘭姨,見過父親大人?」

「是的,」我用食指輕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你的父親和你一樣,都是綠色的眼睛。」

遠姬眨巴著眼睛,然後擡起小手好奇地摸著自己的雙眼,卻是屢屢摸到眼皮上。

楊修和柴凜回來的時候,天空已經又一次飄下大雪,而且有愈下愈大的跡象,我先用馬車送了他們回去,看看天色,便再轉至宮門前。下雪了,皇毅還是騎馬的話會容易著涼的。

馬車停在宮門的不遠處,我隔著車窗,望著巍峨的宮城。積雪慢慢的在宮墻邊堆了起來,雪花在人們偶爾而至的燈火間飛舞,恍惚是一只只的小小幽靈。

在宮門下鑰前,我看見了牽馬而出的皇毅。我拿過傘子便下了車,迎了上去。

「怎麽來了?」皇毅皺著眉牽起我的手,雙掌合起來包住我的手,搓了搓。

我笑了笑,將傘子移到他的頭頂上。他轉身交代宮門的人代為照顧馬匹,然後將他身上的披風披在我的身上,系好了披風帶子便接過傘子,扶著我在雪中離去。

「等等!」一把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背後叫道。

我正要回頭看望,皇毅卻是冷著臉加快了腳步,道:「不用理。」

「……」很偉大,是誰這麽偉大惹著皇毅了?我還是扭過了頭,越過皇毅的肩頭看見宮門前有一個熟悉的老人家在跳腳。

「葵家的臭小子!」老人家叉著腰,大聲叫著,「你給老夫站著!」

皇毅的腳步再加快了一點。

我噗一聲笑了出來,拉著皇毅的衣袖讓他停下,轉身向老人家揮揮手,「慧茄大人,久未相見,近來可好?」

慧茄快步走了過來,瞪了我一眼,「裝甚麽乖,知道我回來了也不上門拜訪?」

我笑瞇瞇地向他行了一禮,道:「妾身惟夫君之命是從。」將事情全推到了皇毅身上,一推兩清。

皇毅掃了我一眼,「慧茄大人,改日定必登門拜訪。內子身體稍有不適,告辭。」他倒好,拿我當借口。

慧茄望了望皇毅,又望了望我,抽了抽眉毛,「你們倆在老子面前玩甚麽……」

我很老實地說:「夫唱婦隨。」哈哈哈哈。

慧茄捂了一下面,卻又在下一刻昂了首,精神滿滿地沖著皇毅的面門吼道:「我不管,皇毅小子我告訴你啊,小蘭不是你一個人的,你不能老占著不放人!凡事有個先來後到的,對不對?你呢,臭小子,年前才逼著咱家小蘭嫁給你,老夫可等了足足三年!讓開!連個面也不許見,旺季都沒敢不讓我進府呢。」

皇毅將我們頂上的傘子讓給了慧茄一點,他的一邊肩頭立馬就鋪上了雪花,口上卻仍是一刻不停:「第一,蘭是我一個人的,不清楚的可以自己去翻彩雲國的戶律。第二,我認識蘭遠在你之先,說先來後到的話你就只是個笑話,頭腦退化到此等地步的可以去翻翻看十二年前你自己簽下的保媒書。嘛,看在你專程給我送笑話來的份上,我就不多計較了。第三,旺季大人是自願讓你進的府,不是沒你的辦法。」最後一句他亦說得臉不紅、氣不喘,一點都不心虛。

我擡起袖子掩去咬唇忍笑到快要抽搐的臉,僅僅露出眼睛,看著慧茄張著嘴呆了半晌後無力地聳拉著肩膀的可愛表情。

啊,慧茄吹胡子了。

「慧茄大人,晚輩告辭。」皇毅冷著臉將傘子塞到慧茄的手中,信手給我戴好披風的帽子,攬過我的肩扶著我就走了,只餘慧茄孤伶伶地呆立寒風中。

上得馬車,我笑到快要喘不過氣來。

皇毅嘆了一口氣,從後環抱著我,他的雙手包著我的雙手。

「下年就沒事了。」

「為什麽?」我側著臉,擡眼望他。

「等我的品階比他高,就可以直接將他丟出大門。」

「……」原來你已經被慧茄纏上了啊。我失笑一聲,輕聲道:「是,相公要努力工作,爬上去。」

「為什麽今天這麽積極了?」

「我今天用品階欺負人了。」

他斜看了我一眼,「嗯,用多點,免得手生。」

我轉身埋首在他的身前,大笑起來。皇毅拍了一下我的側臉,低頭在我的發間吻了一下。

「下次別出來了。」他在我的耳邊道。

「順道而已,我可不是會沒事也在數九寒天中出門的人。」我抽出被他牽著的手,然後將冰涼的雙手印到皇毅的兩邊臉頰上。

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冷顫。

我笑到倒在椅上。

皇毅將我拉起來,我順著他的力度靠在他的肩上。

咕轆咕轆,咕轆咕轆,馬車在大雪中往葵府駛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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