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壽……”

滑脫出襯衫袖子的手臂撐在地上，青筋根根分明，面前少年的額角滴落大顆的汗珠。

松下試探地握住他的左臂，手心裏有一小塊肌肉突突地跳動著。

“我自己來。”

三井低著頭，垂下的中分劉海蓋住了眼睛，聲音又硬又冷。

“小壽……”松下還要試圖為他加一把力。

再次被甩開的同時，三井整個人都跌落在地上。左腿掃在床尾，卻沒有痛覺。

“我說我自己來，你沒有聽到嗎！”

三井轉過臉對她吼道。

“……”松下顫了一下，立刻噤聲，怔怔地望著他。

“小壽！”

三井夫人不知何時推門進來的，站在床邊，皺著眉道：“你這是對待關心你的人的態度嗎？”

她返身把一手提袋的營養品放在床頭櫃上，視線掠過花瓶裏的鈴蘭、墻壁上的NBA球星海報，再次投向地上那個低頭無言的人。

“呵……”三井閃避著母親審視的目光，盯著自己僵硬的左腿。

“現在想起為人父母的責任來了嗎？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掬一把同情的眼淚，再居高臨下指手畫腳地教訓我一頓，就能再次找到當母親的感覺了嗎！”

三井擡臉看向面前衣著華麗妝容精致的女人。

“啪！”三井夫人躬身下去，響亮的耳光扇在兒子的臉上。

“小壽！”松下倒吸一口氣，攔在了他面前，懇求地望著她，“阿姨……”

三井夫人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眼眶中含著隱忍的淚。

“我說錯什麽了嗎！”這個耳光喚出了三井壓抑已久的委屈，“我練球精疲力盡回到家的時候你們在哪裏？我得了縣大賽冠軍的時候你們在哪裏？我決定報考湘北高中的時候你們在哪裏？什麽都不聞不問不管不顧，現在好了，我也許……我也許再也不能打籃球了……”

聲音哽住了，三井再次垂下頭去，擰著眉頭拼命地咬住嘴唇。

一字一句，都像針一樣，刺在病房裏另兩個人的心上。

與傷心無措的松下截然不同，聽完兒子的“申訴”，三井夫人的唇角漾開了嘲諷的笑。

“真是可笑啊。口口聲聲說著自己多麽熱愛籃球，多麽珍惜夢想，不過遇到一點小傷就怨天尤人、就想要放棄的孬種而已！我怎麽會有這樣沒出息的兒子呀……”

三井憤憤然地擡眼註視著母親。

三井夫人優雅地揚起下巴：“小壽，我告訴你，你今天的承受都是你之前任性妄為不聽醫生勸阻的惡果。不管最終的結果是什麽——不能打籃球還是什麽，你都必須一個人承擔，這是你年輕氣盛逞一時之勇的代價，誰也無法幫你！”

說完，她昂著頭，大步走了出去。

“可惡……”身後的悲聲漸漸激越，三井一拳砸向地板，“可惡！”

松下頓了一下，開門去追趕三井夫人的腳步。

醫院裏供病人散步放松的草坪上，松下和三井夫人並肩坐在長椅，身後的灌木叢被陽光蒸發出辛辣的香氣。

“阿姨，小壽他……一定是太心急了才會……”明明知道三井與父母間的裂痕非一日之寒，松下還是努力地替他解釋著。

三井夫人若有所思地凝睇著前方乳白色的住院部大樓，沒有接話，而是轉而問道：“小未嘉很喜歡小壽吧？”

“……”松下怔了怔，微微低下頭，面頰升起淡淡的紅暈，“嗯。很喜歡。”

“有多喜歡呢？”

松下歪著腦袋想了又想，回答道：“比喜歡爸爸還要喜歡得多。”

“噗……”三井夫人忍俊不禁，“那是不一樣的啊。”她頓了頓，又覺得身旁少女著實回答得老實可愛——從小到大，她所親密接觸過的異性，也不過就父親和小壽了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認真地註視著她的眼底，緩緩地說道：“小未嘉，現在小壽到了迷路的時候了。他會兜兜轉轉，也許還會原地踏步，甚至也許會盲目地看不清方向。請你耐心地陪在你喜歡的小壽身邊吧。”

松下懵裏懵懂地問道：“陪在他身邊？就像阿姨陪在叔叔身邊那樣，對嗎？”

三井夫人微笑著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對，聰明的孩子。”

再一次將目光投向遠處，三井夫人繼續說道：“小壽啊，和眼裏只有他的你不一樣，現在他的心很大，眼睛看得很遠，所以可能還看不到你……嗯，或者說，不能每時每刻看到你。”

“看不到我？”一番話說得松下雲裏霧裏。

“但是，”三井夫人目光堅定沈和地再次看向她，“有一天他一定會清清楚楚地看到你，眼睛裏、心裏只有你。”

“我……我還是不懂。”松下老老實實地說道。

“沒關系，你會懂的。”三井夫人突然促狹一笑，攤開了右手。

松下怔了怔，看到了那顆她原本穿好線繩、掛在脖子上的制服紐扣。她的臉騰地漲得通紅，連忙伸手去摸頸子，果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脖子上只有空蕩蕩的繩子。

像是被洞鑒了秘密一般，她咬住了嘴唇，默默地看著三井夫人。

“這樣的東西當作護身符的話實在是太難看了啊。”三井夫人沖她擠了擠眼睛，伸手取下自己脖子上的掛件，把紐扣一起穿上去，掛在了松下的頸子上。

一枚碧色的四葉草掛飾靜靜地躺在黑底的紐扣上，看起來意外地非常和諧。

“把我一路所有的運氣都給你，小未嘉。希望這樣的你能夠一直守在喜歡的小壽的身旁。”

“阿姨，你為什麽不留下來一起陪在小壽身邊呢？”

看到她起身欲走，松下也趕忙站起身問道。

三井夫人轉過身的時候，面上又是一派嚴肅了。

“因為有更重要的事去完成，這樣才能讓小壽更自在地打籃球啊。”

“可是，”松下囁嚅道，“我能幫到小壽嗎？我可以幫他嗎？我覺得我很弱……我沒有力量……”

“那就快點變得強大起來吧。”三井夫人攥著她的肩頭，親切地鼓勵道。

掌心的溫熱慢慢地傳遞到心底，松下與她對視著，鄭重地點了點頭。

松下未嘉正式覆課了。之前因為三井的腿傷斷續地請了好些天的假，回到學校後，發現班上已是另一番景象。

一開始，課桌被惡意地倒扣在地上，她只是沈默著自己把它翻過來，排列整齊。

如是幾次，宇津井發現達不到激怒她的效果，又開始故技重施，與集團裏的女生畫花她的桌面，弄亂她的書包，撕碎她的作業。

幾次的沈默之後，松下終於在看到她們欺淩雙葉的時候爆發了。

“呵……你個叛徒！”

當教室門上的拖把隨著開門的動作“咣”地砸在邁步進來的雙葉身上時，宇津井拍著手掌得意地大笑起來。

雙葉痛得蹲下身，捂住被砸到的肩頭。

宇津井輕蔑地瞥了一眼一旁的松下：“不是覺得松下同學很可憐嗎？不是跟老師打小報告很有正義感嗎？現在怎麽了？老師也不敢管我，想不到吧……”

“啪！”一支掃帚直直地沖著宇津井飛過來。她本能地用手一擋，松下已經“唰”地一下，拿著另一柄掃帚掃在她的臉上。

宇津井漂亮的臉蛋上頓時出現了一團灰塵印。

“松下未嘉！”她剛伸出手準備掐對方後頸，就被松下攥住手腕，反扣在身後，力道大得令她倒吸涼氣。

“你們這些以欺負人為樂的人渣！”

“雪！”少女A剛想上前助陣，就被松下冷冷的眼神駭到，後退了好幾步。

整個教室突然間陷入一片死寂。

許久，宇津井忍不住“哇”地放聲哭了起來。

真正決定開始反抗的松下比宇津井要忐忑得多，扣著她手腕的指尖微微地顫抖著。但此時，她滿腦子都充塞著“如果不變得強大，就無法保護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人”的想法，這令她有了一種大無畏的勇氣。

於是她繼續呵斥道：“去叫老師來啊，向老師哭訴吧，看一看這麽多雙眼睛註視下的是非到底是什麽樣！看看老師是不是會向著你！”

“松下……同學。”有男生試探地走上前來，勸解道，“算了。”

“她們欺負我和雙葉的時候，為什麽沒有人說算了？”

少女目光如炬，掃視著頃刻間靜默下來的人群。

上課鈴聲撕破了寂靜。隨著老師健步走上講臺，松下放開了宇津井，圍觀的人群也次第散去。

放學後第一件事依舊是回家取毛利太太做好的愛心便當，直奔野口綜合病院。

傍晚的天空紅霞遍染，電車窗外的景色都已經看慣。大海的細浪波光，海鷗的蹁躚起舞，還有海岸上互相追逐嬉戲的人們。

松下抱著便當盒坐在電車上，仰頭看著被一道道電線切割成一塊塊的紅色天空。

第一次在海灘籃球場上看三井射籃的情景慢慢浮現在腦海。

輕盈得如同飛鳥一般的姿態，橙褐色的拋物線，以及他落地時意氣風發的正太樣：他被海風拂亂的額發，亮閃閃的驚喜雙眸。

松下彼時尚幼小的生命裏出現的最初的美景。

現在，她要努力地去守護，為她制造那幕美景的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