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62年（1987年）裏發生的一些事在小一生松下未嘉的記憶裏分割成清晰的片段——放學後劍道場裏的練習與廝殺是她為劍道努力著的證明；夏日祭的時候和同班的小夥伴們一起眺望的花火點亮了夜空也慰藉了她因為爸爸沒能在身邊而略感孤寂的心；九月份小愛姐姐去橫濱看完Michael Jackson的演唱會後一整個星期家裏都是動感十足的樂曲……但其中令她銘記最深的，卻是暑假的每個早上，與小壽一起晨練的情景。

朝顏，晨風，婉曲的坡道，抱著籃球的男孩與扛著竹劍的女孩一前一後大步奔赴著心中的夢。

海灘籃球場上，從不放松對自我要求的小小籃球手再次在心中默默為自己的跳投計數。

而松下的小小身影立在三井被朝暉拉長的影子裏，努力地站得筆直，手揮竹劍模擬著各種劍道招式。竹劍是父親挑選的，手感適中，並不鈍重。

“嗖——啪！”從身體裏傳達到手腕的力量猛地擊出去，耳畔好似聽到風聲呼嘯。

動作若達到最標準的程度，劍弦往往會劃出漂亮的弧度。這個時候若是三井剛好完成一個漂亮的射籃，松下的眼中便會看見籃球拋物線與手中竹劍所劃出的弧線的交界。

雖然只是一瞬間而已，也讓松下的心無比興奮歡愉。好似離小壽更近了一些，好像手裏的竹劍也能帶自己飛翔一樣，這樣的想法縈繞在腦海中，督促著她把擊劍動作練習得更加標準完美。

……

升上三年級後，在劍道上勤學苦練日漸精進的松下未嘉獲得了烏海先生的認可，準備參加劍道低齡組的個人賽了。而此時，已經五年級的三井壽成為了深泉小學籃球隊的副隊長，並且與隊友們贏得了當年縣內小學籃球賽的冠軍。

三井夫人保管的三井壽的影集中，又添上了一張他與隊友們手捧獎杯，笑得異常燦爛的賽後合影。

“唔。”翻看著相冊的三井夫人喃喃道，“不知不覺小壽都已經五年級了呢。”

轉過臉去問身旁好奇瀏覽著相冊的松下：“小未嘉的出道賽是什麽時候呢？”

松下拄著腮眨眨眼睛：“在小壽下一場友誼賽之後。”

三井夫人笑道：“怎麽對小壽的比賽時間記得這麽清楚呢？”

“……”松下頓了一下，解釋道，“因為小壽念叨這場比賽很久了呢。”

八歲的松下，茶色的卷發流瀉到白皙的頸側，劉海依然用發夾別住，露出的額頭使一雙茶色瞳孔的大眼睛看起來分外精神。這樣的發色和瞳色已經不再像初上學時那樣，不再是小夥伴們好奇的焦點議論的中心了。

她回想著三井向她描述這場秋學期的籃球友誼賽時興奮的口吻：“對方有個很厲害的球員，和我一樣大，據說從小一的時候就被視為天才球員呢。”

他期待不已的神情感染了松下，令她也無比盼望著這場與東京博多小學的籃球友誼賽的到來。

**

平成元年的秋天，松下未嘉第一次去到了東京。由三井夫人帶著，與三井愛、毛利太太一起，乘坐JR線到達東京都的新宿區後，便開始了漫長的購物過程。三井夫人異常興奮地哼著松田聖子的《裸足的季節》，穿梭在都內各大購物中心。毛利太太與愛小姐並排走在她身後，不一會兒手上便多了好幾只購物袋。松下與她們保持著兩步的距離，好奇地張望著街景人潮。因為是工作日的關系，街上行人不多，偶見的一些，臉上都掛著凝重的表情，步伐匆匆。

東京原來是這個樣子的。天空昏黃混沌，是工業時代背景下標志性的凝重色彩。雲山霧罩般的視野令她想起生活過四年的英國城市，但是東京沒有漫長粘膩的雨季。松下恍然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母親四年多了。

前方，另一個人的母親正不知疲倦地瀏覽著櫥櫃中的精品服飾，箱包首飾，毫不猶豫地推開自己相中的店家大門，試穿試戴合適後眼也不眨地買下來。雖然作為舞臺劇女演員的丸山美奈已經退隱多年，仍不時地被店員中當年的忠實fans認出，被對方激動地索要著簽名。

“哦呵呵呵……”瞥了一眼那些竊竊私語議論著自己的fans，三井夫人轉過身，掩口笑道，“早知道這麽容易被認出，我真的該喬裝一下不是嗎？”

毫不掩飾對自己曾紅極一時的驕傲與得意。

她是，三井壽的母親。松下喊作“阿姨”的人。對自己知冷知暖，傾心愛護。可是，她與媽媽不一樣。記憶中的媽媽，不是她的模樣。

一旁，三井愛看中了一條深紅色的羊毛連衣裙，正招呼著店員拿樣品試穿。十五歲的愛小姐，身高已經超過了一米七，在同齡的日本人中相當少見。繼承了老媽的花樣美貌與老爸的出挑氣質，身後永遠不乏愛慕者的熱切目光。

三井夫人對自己生養出這麽出眾的女兒自然也是相當得意，此時正嘖嘖稱讚著愛小姐與連衣裙的相稱。

目光一轉，她註意到衣架旁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的松下。

“哎呀小未嘉要不要也挑幾件好看的裙子呢？總覺得你喜歡的顏色都太過素凈了。”

小學沒有制服，松下一般都是襯衫短褲的衣著，顏色以藍色居多，偶爾會穿喜歡的紅色背帶裙和格子連衣裙，也很少會有花裏胡哨的圖案。

比起女童類衣架上琳瑯滿目的各式服裝，松下更關心手腕上的表什麽時候才能走到與小壽會合的時間。

三井壽是與學校籃球隊一起奔赴東京的。在三井夫人一行人大肆購物的時候，他正站在隊伍中，聽著指導老師和嵐橋教練與對方籃球隊的教員們寒暄，目光在博多小學的籃球場館裏逡巡著。

博多籃球隊的隊員比深泉至少多一倍以上。這是他的第一印象。無論是角落裏默默運球的，身畔繞場奔跑的，還是籃下跳躍投籃的，各個都神情嚴肅，嚴陣以待。這讓一直對友誼賽只是抱著期待的三井也感受到了一絲緊張。

他專註地觀看著籃下球員們的表現，猜想哪一位是那個“傳說中的天才球員”。

一個栗色頭發的學生快步走到對方的川本教練身邊，踮起腳低聲耳語了幾句。川本點了點頭，笑著對嵐橋他們說道：“已經確認過了，明天的比賽會有專業人士過來錄像，要作為小學籃球賽的教學範本呢。”

“哇哦……”深泉的隊伍裏發出驚嘆。

三井的註意力依然集中在誰是天才球員上，對錄像什麽的並沒有在意。他知道，即使沒有專業人士來錄影，明天的比賽，興致滿滿來觀戰的老媽一定也會用她手上那臺handycan記錄下她引以為傲的籃球手兒子的風姿。

好像……沒有看到多麽引人矚目的球員啊。

三井皺著眉轉移了視線。前方，那個栗發學生的背影消失在籃球館的門口。

傍晚，三井壽向嵐橋老師告了假，去老媽說過的旅館與她們會合。

三井夫人訂的是淺草橋附近的和式旅館，離次日比賽的博多小學只有二十分鐘的車程，距松下參加劍道個人賽的場館也很近。然而，她只訂了兩個房間，原本是打算自己和毛利太太一間，小愛與小未嘉一間的。因此，面對說著“跟嵐橋老師請好了假，今晚不與大家合宿”的兒子，她有點尷尬。

“啊，那麽小壽就和小愛她們一間好了，反正是睡榻榻米，我來問有沒有多餘的床鋪。”

“我才不要呢。”愛小姐當機立斷地拒絕了。作為一個已經十五歲裏的心智成熟了的少女，拒絕與弟弟共眠。

“那麽……和我們睡一起？”三井夫人目光投向兒子，征詢著他的意見。

自以為已是半大小子的三井壽自然也拒絕與母親同睡。

“真傷腦筋啊，已經沒有多餘的房間了呢。”三井夫人喃喃自語。

松下就在這個時候從旅館的浴室出來，拉開了房門。

一時間屋內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三井夫人的嘴角慢慢揚上去，意味不明地看向三井愛：“小愛，和我們擠一晚吧？”

“哈啊？”愛小姐楞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媽媽毛利阿姨和阿壽的組合不行，未嘉和她還有阿壽的組合也不行，有她的房間不能出現阿壽，有阿壽的房間也不能有媽媽和毛利阿姨裏的任何一位，所以，唯一的選擇只能讓未嘉和阿壽共一間房了。

自從上學以後，松下在三井宅就有了自己獨立的房間，不再與三井同睡了。因此，這個共眠之夜對二人而言都很意外。

下意識地出口拒絕的三井眼中映入了老媽暧昧的笑容：“只是將就一晚有什麽關系嘛。明天有空房再重新分配吧。”

說的就好像，如果覺得與松下共房不妥，三井的心裏就有鬼似的。

事實上，三井確實感覺有點不妥。

升上高年級以後，由於課業優秀，在籃球隊又異常活躍，每日放學後鞋櫃裏掉落幾封情書的情景屢見不鮮。雖然三井對感情什麽的還懵懂，卻也會忍不住偶爾留意起周圍的女生來。然後，他得出的結論就是：她們，都比不上小松啊。沒有小松可愛，沒有小松聽話，也沒有一心一意研習劍道的小松認真專註。

這個念頭一起，便適時地熄滅了心底一點萌動的小心思。但這念頭再次浮現於腦海的時候，三井覺得這個房間的氛圍有點微妙。

松下剛剛洗浴完畢，穿著淡紫色的浴衣，濕漉漉的頭發散發著淡淡的果香。她坐在檐廊上看了一會兒夜空，突然轉過臉說道：“小壽，我還是喜歡家裏的檐廊呢。”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滿是工業浮塵遮蔽的夜空一顆星子也無。只有旅館外不遠處的商業街的霓虹，亮堂堂地映照在頭頂的大塊墨藍色之上。

三井也坐了下來。

“明天的比賽要加油哦。”松下輕聲鼓勵道。

“啊，會的。不過只是友誼賽而已。倒是你的劍道個人賽要好好表現啊。”

松下點點頭：“劍道，是有爸爸感覺的運動呢。”

“哈啊？”三井莫名。

松下沒有看他，註視著前方庭院裏的婆娑樹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很少見到爸爸。總覺得練習劍道的時候離他很近。嗯，就是這樣。”她認真地解釋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跟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呢。”

三井一時有些語拙。他還從來沒有想過和小松分開的情景，仿佛她就是三井宅的一員，自己的妹妹一樣。而且……他偏過頭，視線對上松下的側臉——小松，她真的可以擁有與父母一起生活的人生嗎？

五年級的三井壽再次回想起當年無意間聽到的父母談話，已經全然明了了松下未嘉的身世。

沈默了一會兒，他伸手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像個小大人般說道：“別想太多了，認真準備比賽，松下叔叔……小松的爸爸和媽媽都很希望你能有好的表現的。”

小壽的手溫覆下來，適時地驅散了籠罩在她小小心靈上的陰霾，她轉過臉，綻開燦爛的笑容，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作者有話要說： *平成元年是1989年，三井五年級，松下三年級。這個時候的東京還不像如今這樣天空湛藍，可參考《東京愛情故事》（1991年）中莉香與完治的對白，還有劇中的天空和景色。

*攝相機handycanCCD-TR55於1989年問世，是可單手攝像的8mm攝相機，家裏用得起的不止土豪級別。

*來猜猜那個栗發男生是誰吧XD（太容易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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