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四章

關燈
恍惚轉醒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少年坐在桌邊,一手撐著頭,雙眸閉著,似是已經入睡。

那熟悉至極的面孔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描繪過千百遍,那張臉上的線條,每一分都刻入了骨髓般,在記憶逐漸拼湊的時候漸漸清晰。

頭腦昏沈,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年,年僅十二歲的他傷了筋骨,無法練劍只能終日躺在床上的日子。

平日不與其他同門交流也就罷了,至少他還能專心舞劍,可是那段時間卻是無聊得很,連帶著,十二歲的孩童也變得愈發沈默寡言。

那時的師兄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年紀,可繁瑣的事情愈發多了起來,既要教導新入門的小弟子,也需要幫助掌教處理些大大小小的事物,白日裏還需要去上課練劍,甚至已經可以偶爾外出降妖,於是往往三五天都不能說上一兩句話。

只有每天定時定點的,若能來便自己給他送些吃的,若不能來便叫其他人幫他送些吃的。

而屠蘇每天的日程只剩下翻來覆去的看書,看外面的晨昏變幻和時常飛來探望的阿翔。

直到某一日因為白日敷下的藥物有些性烈,半夜他疼得睜開眼睛無法入睡,轉過頭借著月光,意外的看到了那個近日裏不常見到的身影。

陵越一身紫衣坐在桌邊,手撐在眉梢,雙眸閉著,面容看上去有些疲憊,卻仍舊坐姿端正,就著這樣的姿勢睡著了。

十二歲的屠蘇突然忘了腳踝的疼,只靜靜的躺在那裏,連呼吸都平和下來,害怕自己弄出動靜吵醒那個人。

他只靜靜的躺著,看著月光映在那人臉上,竟愈發的顯得溫柔起來。

後來呢,他忘了是什麽原因,大約是疼得受不了所以他動了一下,也或許只是陵越自己醒了,總之他視線移到自己身上,從座位上離開向他走過來,然後將被子掀開一角,露出他受傷固定著的那只小腿看了看,又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屠蘇的頭發,面容隱約帶著幾分柔和,聲音也是低柔的說著:“想必是疼得緊,忍著點吧,這樣好的快些。”

說著坐下來,又探身從床頭那邊拿過一副拐杖給屠蘇看:“明日我需下山一趟,做的匆忙,不過你過兩日就可以直接用了。”

小小的屠蘇握了握拐杖,對上陵越的視線,眼底溫潤:“謝謝師兄。”

陵越只是點了點頭。

屠蘇頓了下,似是猶豫,卻還是開口道:“師兄明日還需下山,夜色已深,還是回房好生歇息吧。”

屠蘇後來才明白,那時師兄眼裏的情緒,叫做寵溺。

他記得,那人將他的被子整理了下,扶著他緩緩將他放平,又幫他理了理壓在身下的頭發,聲音如舊的低柔:“不必,我今晚就在這裏。你睡吧。”

尹謙睜開眼移過視線,便又看到了那人一雙蒼涼的眼目,只是這次隱隱有些暖意似的,仿佛是記起了些美好的事情。

卻終究只是透過眼前的人而勾起的回憶。

於是尹謙抿了下唇,聲調平緩道:“……前輩?”

那份安逸的前塵散去,百裏屠蘇回過神來,眼前這小屋不是當初的居所,月光淺淡映得那人面容俊朗,可那與他相對的一雙眼睛,卻只是平靜無波。

——終究再不是那寵他念他之人。

尹謙看著那人眉眼裏的失落,並未出聲安慰。

他突然覺得,若他前幾日清理劍閣的時候未能偶然間碰掉那卷畫軸,是否如今面對這位公子會更輕松一些?

就只當他是在懷念故去的朋友,那眉眼裏的情緒不過觸景傷情,非人力為之。

其實他突然很想開口告訴他,前輩不必介懷過往,能說出如石碑篆刻的這般語句的人,當年所有的故事,必是心甘情願,不曾後悔。

可尹謙不明白,那碑上的小篆若是陵越所言被人刻作碑文,這能夠說出夏荷映日,枯荷聽雨,萬物生發自有因緣的掌門真人,為何明明是看透了,卻還是無法修成仙身。最終百年歸寂?

然而這些疑惑,勸慰,對上那陌生卻不覺生分的面孔終究是盡數咽下,尹謙只是端起桌上一直溫熱著的湯藥走過去,略彎下腰沖著那人道:“……前輩既然醒了,把藥喝了罷。”

屠蘇艱難的坐起來,面容因為風寒而略有蒼白,襯得眉間那一點朱砂格外艷麗。終究是再也聽不下去,聲音仍舊嘶啞:“不必喚我前輩。”

他借玉衡覆生,從懵懂無知的孩童日日長大,記憶一點點恢覆,可若說年紀,哪裏抵得上這一聲前輩的稱呼?

尹謙並未回話,卻兀自的松了口氣。藥碗還捧在手裏。

屠蘇伸出手接過去,尹謙擡眼看了看他,轉身將自己從天墉城內新取出來的一床被子放在他身後,方便那人倚靠,然後便走到了窗邊,視線看著窗外,等著那人一點點的喝完。

身體下意識的背對著那個人,只望著窗外那仍然層疊飄落的杏花。

待到這陣杏花落完生出綠葉,昆侖山大約就會暖上一些了。

這是一年裏最後的一場似雪非雪。

身後,勺子落入瓷碗發出聲音,尹謙轉過身走上前,接過那人喝空了的藥碗,便恭謹的略略彎腰,一聲“前”說了一半,卻心下一怔,終究還是淡然的續道:“……百裏公子好生歇息。尹謙先行告退。”

除了前輩,似乎也沒有更好的叫法,那一瞬間腦海一片空白,似乎有什麽東西被埋沒卻始終無法回憶起,流轉半晌,也只能換了另一個同樣生疏的稱呼。

既是覆姓百裏,不必稱呼前輩,就只能稱呼公子。

還盼有多親近?

尹謙關上門退出來,便無法看到屋內那面容蒼白的人唇角勾起的一抹悲愴。

他只是突然覺得好累。

是不認識這個人的,那眉心一點朱砂如此特殊,若是曾經見過,怎會沒有半分印象?

他的記憶大多留在天墉城內,幼時的勤奮刻苦,尹蘭的天真爛漫,與眾位師弟的切磋學習,掌教見他頗有天資勤加教導,漸漸接觸到城內大小事務,而後下山實戰試練。不能說有多精彩,卻充實可靠。

天墉城內的長老大多誇他沈穩冷靜,少年老成。

早年時尹蘭調皮,總說他好像老也不會生氣,不會開心,更不會難過。於是終日的樂趣就是逗他生氣,逗他開心,甚至上演“苦肉計”想看他是否也會難過。

可他最多的反應就是微笑。

偏那張面孔上一雙眼眸流轉溫潤,僅僅是微笑,就讓人不自覺的洩了氣。

其實之所以如此,大約也就是那八個字。

尹謙覺得自己和那位掌門除了容貌,唯一相似的大約就只有一點。

萬物生發,自有因緣。

既是如此,何必執著,萬事且隨心。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