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4章 第一條魚·人王

關燈
纏綿的時間, 總是顯得格外的短暫,第二日天色微亮,白禮不得不起身早朝, 鳳如青也跟著爬起來,揮退婢女, 在床邊親手為白禮正衣冠。

“我先前總覺得, 你身形消瘦,模樣稚嫩,若是做了君王, 必然像是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鳳如青微微仰頭看著白禮。

他雖然依舊不胖, 纏綿一夜, 面色也不好,但他身高腿長, 這繡金的王袍加身,冕旒將他散落的長發高束, 鳳骨龍姿, 帝王威嚴初顯, 又因白發絕然出塵。

同她第一次見到的白禮, 那個色厲內荏滿目瘡痍絕望的小公子, 已經全然不同了。

鳳如青笑笑, “如今看來,陛下當真是風姿玉骨, 令人見之心折。”

白禮從來都沒有覺得自己好看過, 他那深刻在記憶中的黑斑, 從來都是他深入骨髓的自卑。

他反倒早就忘了鳳如青當初被他誤認為畫皮的可怖樣子,只記得鳳如青如今美艷絕倫, 一人便抵過這皇宮中所有春色。

聽鳳如青這樣誇他,白禮也只是淺笑,捏了捏鳳如青的側臉,親昵道,“我送你。”

這宮殿中伺候的人,看不到鳳如青,但幾次三番的,總也知道白禮不太對勁,尤其是他的白發顯得尤為妖異。

想到太後空雲之事,宮人們盡心伺候的同時,更加對白禮多了一分敬畏。

不過白禮的白發,卻是朝臣乃至百姓心中的神跡。不知何時,市井中已經傳開,帝王登基那日,真龍現世,騰雲之中便是白色。

現如今白禮的白發,正是真龍降世的印證。

這話沒有人刻意去控制,左右也百利而無一害,只是鳳如青沒有聽到過這種說法,若不然她一定會笑。

即便她知道世人總是喜歡誇大其詞,以訛傳訛,甚至盲目地去相信神跡,可這也太過扭曲黑白,那日現身的真龍分明是弓尤,他是條漆黑的罪龍,何來白龍之說?

不過管他什麽,總歸是好的,白禮也根本就不在意那些,他最近才發現,身為帝王,他需要學習的東西真的太多。

將鳳如青送出宮殿,到了一處隱秘處,白禮眼看著她破開虛空,來往黃泉鬼境,心中震撼於她越發強悍,也感嘆她當真對自己極好。

她分明,不是個該為他停留的人。

鳳如青回到鬼境繼續工作,白禮又開始湯湯水水一日四膳的調理,上課,批閱奏章,甚至學習一些淺薄的拳腳射箭還有馬術。

兩個人之間,變成了一種十分喜人的相處模式,大部分時間陰陽相隔,都在忙活著彼此的事情,但到了十日之約,鳳如青無論在做什麽,都會放下,自鬼境抽身來到人間,去尋她的人王帝君。

弓尤每一次,在她身後看著她離開,都會經歷一次自我厭惡,抓緊手中沈海,去他自己的寢殿後面,酣暢地練個大汗淋漓。

而鳳如青,每一次回去,無論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都會看到白禮盛裝提著宮燈,等在遣散得空無一人的宮殿石階上,眉目沈靜地帶著笑意,心甘情願地沈浸和等待屬於他的綺麗的夢。

哪怕這場夢,會耗損身心壽命,他也從未如同鳳如青說的那樣,在窗扇上系過紅絹布。

他甚至怕鳳如青誤會,下令年節之時,整個宮中都不許掛紅,對外宣稱是祭奠那被冤死的幾萬撫南軍,還有那些無辜被害的家屬。

於是百姓們爭相效仿,幾乎奉白禮之言為神意,梁景每逢年節,皇宮內外,滿城皆白。

鳳如青每一次在龍棲殿前,由著白禮牽起她的手,都能夠察覺到他的變化。他開始越來越沈靜,越來越身量筆直。

偶爾她來得早,蹲在議事殿的屋頂,看到他面容沈肅地坐在大臣之間,哪怕輕聲細語,亦重若千斤的威嚴,每每都令鳳如青感嘆。

他正如同龍淵大殿的通天柱一般,逐漸成為這個國家真正的君王。

白禮登基第五年,“沛從南”身死,朝臣再無結黨之勢,他開始親政,改國號逢青,手段雷厲風行地將賦稅與世家的鄙陋徹底改革。

那一年菜市口殺掉的貪官汙吏世家紈絝,比皇城中一整年殺的豬都要多。

但百姓萬民書中為他祈願的名號,卻是賢仁帝。

逢青國五年間風調雨順四海升平,邊關全無戰事,戍守將士兵強馬壯腰桿粗,四海之國無敢來犯。

白禮還在四面環水之都,修建水上防禦塔樓,未雨綢繆訓練擅水兵將,至此逢青固若金湯,舉國上下,夜不閉戶。

他本該是與妖邪同流合汙,坑殺百姓續命的萬古暴君,但如今卻成了一呼百應,連隨意說句什麽,都要被奉為金科玉律的曠世明君。

因為他身負百姓擁戴,因此龍氣沖天,鳳如青即便是逐漸強大,也始終沒有傷他太過。

白禮甚至有時會央求她留上兩天,鳳如青被央得無奈之時,就會留下。

無論在外人看來,多麽威嚴不可侵犯的人,在她的面前,永遠脫掉繡金王袍,便是那個纏人的小公子。

不過隨著年齡增大,他纏人的方式不太一樣,不會再動不動哭哭啼啼,只是會深情款款地看著你,溫聲細語,不厭其煩地說著情話,讓你無法拒絕。

而這麽多年,鳳如青最不舍得拒絕他的原因,是他當真空置後宮,每到約定的時間,便枯守她一人。

他甚至命太醫與奉天臺捏造了一個他乃真龍降世,不能與凡人女子成婚,否則舉國必將大禍臨頭的謠言。

大臣們最開始不信,有心將自己從小培養的女兒送進宮中,想要穩固權勢,白禮也不說拒絕,只是兩次在大臣提起之時,當朝嘔血昏死。

自此,誰再動這種心思,便是意圖弒君的滔天大罪。

但畢竟身為帝王,後宮無妃嬪,甚至連個近身伺候的宮女無,多少有些不像樣。

雖說由於忌憚那個謠言,大臣們能夠對此視而不見,可帝王無子嗣,關系國本,白禮後繼無人,是天大忌諱。

不過這種事,白禮也很快便解決,他將在空雲手中幸存的八皇子接回宮中,這是在外人眼中,唯一一個除他之外,聖真帝的血脈。

雖然八皇子母妃犯下大罪,但如今這種皇嗣雕零的狀況,也只好法外開恩。

於是繼承人也有,便沒有人再找白禮的不痛快,而那被接進皇宮的未來繼承人,被白禮安置在宮中距離龍棲殿最遠的宮殿,連請安都要乘步輦半個時辰。

白禮做到了所有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鳳如青自然無法無所顧忌地扔他一個人太久。他每一次見到鳳如青,從來都是說,“你回來了。”

經年日久,鳳如青哪怕在黃泉的時間更多,和弓尤泡在一起打架練武,甚至到處收治惡鬼的時間更多,她卻始終都覺得,白禮一句“你回來了”,她就是回了家。

對此弓尤十分嗤之以鼻,有次忍不住說他那是故意的,就是要扒著你不放!

鳳如青沒有聽出什麽酸味,反倒是覺得有些甜。

兩個人之間,可不就是要有一個人,故意扒著另一個不放,這才能始終走在一起嗎?

白禮從來都是那一副不爭不搶的樣子,從不問鳳如青在黃泉地府之事,從不埋怨鳳如青來晚,永遠盛裝迎接,盛裝送別,準備好從不重樣的吃食,還有一湯洗去愛人疲倦的溫泉。

哪怕有一次,他在雪夜之中等到了天明,四肢麻木,也還是撐著傘,提著已經熄滅冷卻的宮燈,對她提起僵硬笑意,說一聲帶著寒冷霧氣的,“你回來了。”

那一次是弓尤故意的,故意拖延了時間,可他在暗處看著白禮這樣子,便知道只要他一日不死,鳳如青的眼睛永遠也看不見他。

反倒是因為那一次,白禮在雪夜站得太久,鳳如青心疼,之後總是提前回去。

弓尤可謂偷雞不成蝕把米,再也不敢搞亂七八糟的,只是每次在鳳如青回去找白禮的時候,他都抓心撓肝地到幽冥河水之下去泡著吐氣。

咕嘟嘟的泡泡代表了一條無可奈何又裹足不前,不敢同喜歡之人露出半點情腸的罪龍,心中的酸澀苦悶。

如此這般的日子,年覆一年,弓尤甚至覺得自己再忍下去,可能能同天界守天池的龜大人,談一談何為隱忍。

在一起共事的時間越久,弓尤就越是了解鳳如青,因此他越是不敢表現,他知道她不會三心二意,若他敢表現出什麽,她定然會退避三舍。

弓尤總是告訴自己不急,時不時就翻翻生死書,告訴自己他就快死了。

這樣想他也自我厭惡,覺得自己惡毒得如同同他母妃爭寵的那個狐貍精。

因此他無論心中多麽糾結多麽蠢蠢欲動,卻始終恪守那條線,不曾去借自己的權力偷偷做手腳,也不敢過於親近鳳如青。

但他也因為同鳳如青在一起的時間越久,對於她的性情,他們兩人間的契約,越發地有信心把握。

偶然間她露出了一點溫柔,哪怕是不對他的,弓尤也覺得如同食了蜜糖,甜膩到心。

他愛死了鳳如青的情真不變,又咬牙憎恨她怎的如此長情。

而鳳如青,在和白禮在一塊足足二十年的時候,某次回去找他,發現他偷偷地背著自己嘔血。

她回到了黃泉鬼境查看了白禮命書,發現他確實是時日無多了。

弓尤當然最知道這些,於是看著鳳如青,免得她再要做什麽逆天改命的事情,而鳳如青只是對著生死書沈默許久,輕輕地嘆息一聲合上了。

弓尤實在是沒有忍住,出聲問道,“你甘心他就這樣死了嗎?”

鳳如青轉頭,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這是我們早就知道結果的選擇,你怕我還要為他改命嗎?”

弓尤被戳穿心思,耳根發紅。

鳳如青有些不解地問,“我一直感覺,你對白禮十分不友好,為什麽?他是阿鼻惡鬼轉世,乃是天道所定,難不成他先前與你有何舊仇?”

弓尤心說舊仇沒有,新恨連綿不絕,還是什麽都做不了的那種鈍刀子割肉的恨!

但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氣,笑著搖頭,“沒有啊,我就是覺得,他配不上你。”

鳳如青早與弓尤混得熟得不能再熟,隨口嗤笑,“他不配,誰配?你配啊?老弓,我發現了,你是不是有物種歧視?”

弓尤有話憋得說不出,我當然配!只有我配!

但他也只能哼哼道,“有啊,我一介真龍,不能歧視他這個假龍嗎。”

鳳如青懶得理他,對他說,“這幾日蒼山那邊出的事你自己去吧,我要陪著白禮,親自接他回黃泉。”

弓尤頓時又覺得心裏堵得沒有縫隙,蒼山的事情是他們早就約好的,那裏有個天然冰洞,在其中修煉最是事半功倍!

結果她現在說不去了,不去了!

弓尤心頭火起,繞著書案轉了一圈,對著鳳如青的後背說,“你知道吧,他乃阿鼻惡鬼轉世,即便是在人間走了一遭,即便是天道欽點,現在回到黃泉,依舊要再下阿鼻地獄。”

鳳如青腳步一頓,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回頭。

弓尤在鳳如青出了門之後,照著自己的臉上狠抽了一巴掌。

俊臉被他自己抽得通紅一塊,他的手勁兒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坐在書案之前低頭,用手砸了下桌子,實在是厭惡極了自己這樣。

可喜歡一個人怎麽控制呢,他性情向來直來直去,也並沒有喜歡過誰,他只知道不喜歡誰,例如他的王兄,便與他打架,甚至在他冒犯自己母親的時候,不顧天罰砍去他的雙足。

可喜歡一個人怎麽喜歡,弓尤根本不知道,他也同她打了數不清的架,可他還是很喜歡她,一見她便犯病,想要她伸手碰他,哪怕是打也成。

能夠克制這二十年,並非是他多麽有道德,那種東西能夠束縛住他一時片刻,但束縛不住他這麽久。

若是道德真能夠束縛住他,他也就不會是一條被貶下凡的罪龍。

弓尤只是了解鳳如青,怕她會翻臉不認人而已。

鳳如青去了凡間,弓尤自己也沒有去蒼山,只是下了幽冥河底,去那一片虛無之水中翻騰發洩了。

而鳳如青來到了宮中之時,白禮依舊站在那石階之上,二十年如一日地迎她回家。

白禮現如今已經徹底長成了成年男子,不,應該說是男人。

他如今已經將要四十歲,一舉一動,氣質都是沈穩厚重,久居上位的帝王威嚴盡顯,只是面容改變並不大,只有偶爾在開懷的時候,會笑出一些細紋。

他有段時間,因為這些紋路十分慌張,直到鳳如青數次言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才勉強放心。

不過鳳如青知道,他私下裏沒少滋補,光是為了他駐顏的婆子,養在宮中就足有三十餘人。

鳳如青依舊如當年,沒有任何的變化,甚至更加的美艷妖冶,要是按照鳳如青的話說,就是越長越不怎麽正經。

白禮其實在她看來也沒有任何變化,他們私下在一起的時候,他雖然不會耍賴了,可捏著她手指輕聲叫她的時候,還是如當年無甚區別。

鳳如青走到石階之下,仰頭看著她的人王帝君,他眉目完全長開,沁著一股難言安寧。

他牽起鳳如青的手,指節修長骨節分明,捏了捏她的手指,帶她朝著殿內走。

鳳如青在他身後說,“我這幾天,不走了。”

白禮腳步一頓,剛要張口,喉間湧上腥甜。

不過他淡然咽下,早就知自己已然時日無多,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皇位家國,輔政大臣,甚至他死後屍骨如何焚燒,揚於何處。

他等的就是與鳳如青這最後相聚,幸而前些年興建寺廟之時,曾得高僧贈藥,能讓他不會難看地死在床榻之上,還能這般如常地牽著她,儀表肅整地見她最後一面。

否則他當真要忍不住在窗子上掛紅絹布,他實在無法忍受自己在她心中留下的是狼狽不堪的最後印象。

幸好,如她所說,善因得善果,他的最後的體面,終究是能全了遺憾。

鳳如青見他如此淡然,心中其實是有些酸澀的。

他們多年來始終如一的甜蜜,這一次也不例外。

白禮總是能夠知道她喜歡什麽,準備她愛吃也足夠吃的食物,鳳如青度過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夜晚,和這二十年來一模一樣的舒心愜意。

他們相擁而眠,鳳如青一直在等白禮同她說那些話,可白禮始終沒有說過,鳳如青心中記掛著,一夜窩在他懷中睡得不太安穩。

白禮一夜未睡,靠在床頭,仔仔細細地看著鳳如青眉眼,將她的每一寸,都深深刻入靈魂。

天亮之前,他又吃了一粒藥,據當時的高僧所說,這是蘊著靈力的,能夠在十分危險和必要時,維持命息。

自然也維持不久,待靈氣散去,便會恢覆真實。

白禮吃了之後,確實覺得胸腔中暖流淌過,流失的力氣又恢覆了一些。

他起身洗漱好,換上了一身雪色長袍,並無什麽花樣,也不是這些年來穿的王袍,是他在沒有登基之前,還沒有入宮之時,同鳳如青私會,經常會穿的樣式。

那是他一生最快樂,最不知愁的時光,他做夢都想回去。

他長發散落下一半,只在頭頂上束了條發帶,看上去年歲一下便小了好多。

鳳如青被白禮叫醒的時候,睜開眼有瞬間的怔忡,她還以為自己夢回了二十年前,喃喃地叫了一聲,“小公子。”

“嗯,”白禮應聲,“起來吃些東西。”

鳳如青被他拉著起身,耍賴地靠在他懷中,白禮摸著她的長發,心中一片溫熱,如滾燙的泉水流過冰涼幹澀的河床,正如這一生,與她相遇。

鳳如青哼哼著被拉起來,洗漱用膳,白禮一直坐在她對面,一口沒有動,只是看著她,眼睛有些直。

鳳如青一直等著他說什麽,他卻沒說,在她吃好之後,才開口,“梅園那邊的梅花,早一個月就開始開了,我總想著,等最盛的時候,才帶你去看。”

白禮說,“可惜花期不等人,昨日去看,已經有些要敗了,再不去,便只剩一樹枯枝了,你與我一同去看看吧。”

鳳如青輕輕吸氣,笑著應聲,“好。”

初春時節,兩個人出屋,白禮親手給鳳如青披上大氅,自己卻身著單薄衣衫,手指冰涼地攥緊鳳如青,慢慢地朝著梅園走。

距離並不算遠,但他走得很慢,今日的天色陰沈沈的,出門開始便飄著細細的小雪,走了一段,雪花大了些,鳳如青並不覺得冷,只是怕白禮會冷。

白禮一直走在前面,看似步履輕盈,實則每一步都很艱辛。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幸福。

梅園裏面並沒有如同白禮說的那樣,已經殘敗,雪中紅梅開得正盛。

鳳如青常年混在黃泉鬼境,鮮少有心思看人間風景,乍然看著這一園盛放的赤烈紅梅,不由感嘆,“好美啊。”

白禮始終緊緊抓著她,越來越緊,鳳如青感覺到了,卻沒有抽離,只是對著他笑。

白禮也回給她笑,一如當年的羞澀溫潤,伴著凍紅的臉頰,仿若這二十年的時光,從未流逝過。

“我總想著,和你走得更遠些,”白禮開口,對著鳳如青道,“走到今天,我真的盡力了。”

他來不及咽下的血,順著嘴角留下一些,他很隨意地抹去,臉上的笑容始終沒變。

鳳如青也攥著白禮的手,靜靜等著他說話,白禮卻沒有說很多,說完這些之後,又拉著鳳如青,朝著裏面走了些。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雪花落下,落在兩個人的身上,卻誰也沒有拂去。

鳳如青呼吸著鼻翼間冷香的寒氣,再一次體會到了何為人間死別。

只是與上一次不同,這一次,她沒有心存愧疚不甘,而是堪稱平靜地迎接,她知道,白禮亦是。

兩個人無聲地站在這園中,風雪越發的急。

鳳如青等不到白禮說話,便開口,“你說,我們這樣吹滿風雪,是不是也算是白頭?”

白禮終於回頭看她,他前襟早已開出了片片比紅梅還艷的血花。

他笑了笑,終究是撐不住了,朝著地上跌去。

鳳如青在他跌落之時伸手托住了他,白禮半躺在鳳如青懷中,睫毛上沾染的雪花,一片片的,被眼中水霧熏濕,化為淚水滑下。

白禮伸手抹去了嘴邊血跡,喘息了片刻,看著鳳如青說,“我與你,不是早就共白頭了嗎……”

相守到白頭,並不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早在她為他逆天改命,在天罰之下他決然沖出去的時候,就是他們的剎那白首。

鳳如青也笑起來,眼前模糊了下,很快又清明,“對啊,對……”

白禮閉了閉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唇上,他抿了下,竟然嘗到了一絲甜。

風雪卷著落下的梅花,天地間純白與熾烈的紅交織,正如他們的相遇。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鳳如青終究是忍不住問道。

白禮看向她,視線已經有些渙散,鳳如青的視線再度模糊,等到再清明,她便見自己的腕上,多了一條艷紅無比的絹布。

白禮仔仔細細地為她打上了結,垂手落下之時,氣息也跟著斷絕。

鳳如青微微張著嘴,唇顫動了幾下,眼淚還未落下,便已經被風雪帶走。

她一直在等著白禮跟她說,下輩子來找我。

可白禮從來也沒有說過,他不願再拖著她了。

每一次的相見,每一次,他都能感覺到她在不斷的強大,她早就是他留不住的人。

只是他不甘心,不舍得,非要這樣抵死耗盡最後一絲生息,才肯放棄。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想讓她答應找他,白禮知道,他只要說了,她一定會答應的。

但他知道,再來一次,他還是無法跟她走到最後,身帶帝王紫氣,尚且承受不住她,若是凡人,怕是幾日便會喪命。

白禮不是怕死,不是怕輪回成為悲劇,不是怕十幾年長大見她一次便夭折死去。

他只怕,怕她一次一次地體會分別,一次一次枯守他的到來和離去,這樣的痛苦,他已經體會了二十年,他如何舍得她重蹈覆轍。

所以一世,便足夠了。

哪怕這只是很短的,對於一個邪祟來說,片刻停留的一世,也是他無怨無悔的一生。

鳳如青低頭,將額頭抵在已經斷絕生息的白禮頭頂。

她想起當年,她曾親口說,若有一日,白禮想要娶誰,喜歡了誰,或者要結束這種糾纏,只要在窗子上面,掛上紅絹布,她便再也不來找他。

二十年來,鳳如青並不是沒有察覺宮中年節之時連燈籠都是白的,她以為他一生都不會掛,她以為他會和自己約定個來世。

可鳳如青看著手上的絹布,到此刻也終於明白,他不會的。

他們太像了,他舍不得。

就像自己舍不得不答應,他也舍不得說出口。

鳳如青抱緊懷裏的人,擡頭看向漫天風雪共梅花紛紛飛舞,這一場盛大的相逢,雖然短暫,卻極美。

鳳如青用系著紅色絹布的手,接下一片裹著雪花的花瓣,放進嘴裏,輕輕地咀嚼。

腰間的鬼鈴響起,她卻沒有去管,只是跪坐在這漫天風雪的梅園之中,許久沒有起身。

白禮死後的魂魄,並未曾出現在這梅園中。

而是直接出現了在了往生橋。

鬼境已經炸開了鍋,鳳如青一直引著宮人找到了白禮的屍身,這才破開虛空回到了鬼境。

她回去之後,鬼境之中早已經恢覆了安靜,不過到處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在鳳如青踏入黃泉的那一刻,如同滾油中滴入了水般,又驟然地炸開了。

這些鳳如青早已經料到,可在業火長廊上的時候,迎面而來的沈海兇戾十足,卻在她的意料之外。

弓尤氣到連話都說不出,沈海朝著鳳如青劈砍而來,鳳如青連連躲避,被逼下了業火長廊,又莫名其妙地和弓尤打起來了。

她這麽多年來,是弓尤手把手教出來的功法,沈海也不知道給她用了多少次,甚至有時都無需弓尤認可,沈海便會任由鳳如青取用。

但此刻沈海感受到主人暴戾情緒,雖因不想傷鳳如青正在嗡嗡作響,但也不得不受主人驅使,同鳳如青纏鬥在一處。

一時間這小片的空間之中,連砂石都被震顫起來,漂浮在半空,躲避不及的小鬼被砸到了後腰,“啊”的一聲,滾落到旁邊的長廊之下,最後被其他的小鬼拖出來,是爬著跑的。

邊跑還邊喊――負心的鬼王妃回來啦!發威啦!

鳳如青並沒有武器,這些年也一直在選,都沒有合心意的,索性都在用弓尤的,甚至隨手利用什麽,甚至用自己的衣袍。

現在弓尤面容肅殺,手持沈海同她拼命,鳳如青衣袍甩得烈烈作響,身法肉眼難以捕捉地繞著黃泉躲避,

但弓尤被氣得狠了,到處追著鳳如青砍,完全不留手,勢要將她砍死的架勢,將往生橋都砍出了裂痕,掀翻孟婆湯,嚇得孟婆跳了忘川去避難。

總之鬼境之下被攪合得翻天覆地,兩個人所到之處,如狂風過境,到處狼藉一片,整個鬼境險些被夷為平地。

弓尤甚至化為了龍身,嘶吼著追著鳳如青咬了好久,最後鳳如青強行騎到了他的身上,手扣住了他的逆鱗,疼得他化為人形,跌落在地。

就這樣他還尤不甘心,將沈海抵在了鳳如青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便要斬掉鳳如青的頭。

“弓尤你何至於此?”鳳如青知道她做的事情弓尤一定會生氣,但她看了眼四周殘垣斷壁,當真沒有想到弓尤會氣成這樣。

“何至於此?”弓尤氣得連化形之後全無遮擋都不顧了,還是鳳如青眼疾手快地脫了外袍,好賴將他的緊要處裹嚴實。

弓尤將沈海壓在鳳如青脖頸上,額頭青筋暴起,連龍脊上的鱗片都要炸起來。

“你可真是個情聖啊!”弓尤說,“居然背著我偷偷地用三十萬功德,去換你那姘頭的十世潑天富貴,好大的手筆,直接將他一個阿鼻惡鬼贖出魂魄,天道都容不下你了是吧!”

鳳如青不敢松開弓尤逆鱗,怕他還欲再打,也不去推開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沈海,只用空出的手撓了撓頭,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麽……

確實是她濫用鬼君職權,同掌管幽冥地獄的惡魔做了交易,鳳如青料到了弓尤會生氣,卻沒有料到他會這麽生氣。

“你聽我解釋,我並沒有將功德只交給一個守地獄之門的人,他們身上罪孽,也不是那點功德能夠抵消的。”

鳳如青不說還好,一說弓尤更是氣得眼睛都紅了,“好啊,你仔細算過?你是老早就開始計劃了是吧!是從你說要給我做鬼君,口口聲聲地要償還欠我的債的時候,便開始計劃了是不是!”

鳳如青急忙道,“自然不是,我也是偶然在收惡鬼的時候知道的這……”

“我這二十多年,是怎麽對你?!”弓尤哈地笑了一下,“感情我是養了個白眼狼,你為了一個惡鬼,散去三十萬功德,你可真是毫不在意,你根本就不在意!”

弓尤一把甩開鳳如青,悍勁兒太猛了,甩得鳳如青在地上滾了兩圈,才爬起來。

弓尤教了鳳如青整整二十年,比她的師尊施子真和大師兄穆良教她的東西還要多。

他教她利用本體化為氣,教她善用功德,結果她背著他私自用功德換出惡鬼之魂,還換了那人十世的潑天富貴!

弓尤本就心中有她,這許多年,不減反增,甚至恨不能將心掏給她,連本命武器都給她隨時取用,鬼王令更是基本都她拿著,結果她幹出這種事情,弓尤有種十分濃重的被背叛的感覺!

她怎麽能這樣!

“鬼境容不下你這樣膽大包天的邪祟,”弓尤說,“你走吧,去何處都好,從今往後,你與我,與黃泉之間,再無任何的瓜葛!”

他說完,擡手將鳳如青身上令牌收回,揮手轉身便走,若不是他赤著龍脊,腰上還系著鳳如青的紅袍,可真是十分的有氣勢。

鳳如青沒有敢在白禮轉生的時候回來,就是怕弓尤發現阻止,現在白禮已經轉生,事已成定局,任誰也不能阻止已入輪回之人。

這件事確實辦得不對,但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哪個地方還沒點陰私之事,再是清肅的朝堂,也有不能動的渾官,連懸雲山那樣的地方,門口還有暗通妖魔的暗市。

這黃泉鬼境中的事情,若不傳出去,真的沒有人追究,天道那麽忙,哪有功夫管這等事。

且鳳如青也不是沒有計劃地做,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周密,甚至為白禮洗魂,除他一身罪孽,根本不會出任何的岔子。

可正因為這樣,弓尤察覺了也沒有辦法,他就更加的生氣,更有被背叛的感覺。

尤其是他還抱著那種見不得人的心思,醋勁兒和怒火一起發了,這才揚言要和鳳如青恩斷義絕。

其實說完,弓尤就後悔了,但是他惱著呢,怒火正盛,也拉不下臉,便徑直朝著自己的鬼王殿去了。

鳳如青這些年也很了解他的性情,看似酷烈,卻實際上只是個不開竅的鐵疙瘩,剛烈大部分是假象,剛直的作風之下,是個十分善良周密的軟心腸。

於是鳳如青才敢踩著他的邊界做這事,還敢在他火了之後,跟著他身後哄人。

進了鬼王殿,隔絕了外面一切聲音,鳳如青見弓尤轉身再欲對她發作,左右這裏也沒有人看著了,頓時鬼君的臉也不要了,露出脆弱的表情,“弓尤,對不起,我不該瞞著你做這事。”

“對不起?你沒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我太對不起了,我就不該留你在這鬼境,你趕緊走!”

弓尤說完就想抽自己巴掌,他總是這樣,明明不想這麽說話的!

鳳如青做的事情看似很逆天,但確實做得滴水不漏,問題其實不大。

他只是醋得厲害,三十萬功德啊!她得多喜歡那個小白臉,才眼也不眨地撒出去的!

還有這事竟然瞞了那麽久,那麽久!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妖女騙得團團轉的昏君!

鳳如青垂下頭,想了想道歉也沒有什麽用,便突然靈機一動道,“大人,別趕我走,可以罰我,我都受著。”

鳳如青擠了點眼淚,擡頭對弓尤道,“老弓,我沒有家可以回了。”

弓尤本來繃著的臉和心,被鳳如青這一句話就給撞裂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