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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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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藏高原西北部。

回到招待所的房間,許芳菲簡單洗漱一番,之後便準備吸會兒氧入睡。

正抱著氧氣袋瀏覽工作筆記,聽見房門被人敲響。

許芳菲有些疑惑,起身開了門,看見屋外的天空已再次飄落鵝毛大雪。白陸裹著厚實大棉服、頭戴遮耳棉帽,出現在門口。

許芳菲:“白哥?有什麽事?”

“是這樣的小許。”白陸的臉色不太好看,說道,“我們這次過來,四個人帶了兩個移動通訊電臺。剛才我調試了古俊奇那臺,好像出了點故障,可能需要啟用你這裏的備用臺。”

許芳菲微皺眉,問:“古俊奇那臺出了什麽故障?”

“我和老秦初步檢查了一下,沒看出原因,總之就是接收不到信號,一直提示錯誤。”白陸說,“所以我趕緊過來找你,看看備用的這臺有沒有問題。”

“白哥你進來吧。”

許芳菲說著,松開握住門把的手,轉身走到行李箱前將箱蓋打開,一個背負式通訊臺靜靜躺在箱子底部,通體成純黑色,上面依稀可見型號標志。

白陸彎下腰,將通訊電臺抱起來放到桌子上,然後便與許芳菲一道,對之進行調試。

經過一番認真檢測,兩個人緊懸著的心同時放下。

“還好,這臺沒問題。”白陸呼出一口氣,轉眸看向許芳菲,正色囑咐,“在無人區行動,通訊臺關鍵時刻可以救命。小許,這臺備用機還是放在你這裏,好好保管。”

許芳菲頷首應道:“是。”

在戍邊營區休息了一晚,次日一大早,天還未亮透,鄭西野以及技術小組的四人便起了床,收拾行李準備出發。

在食堂吃早飯的時候,姚大成便帶著一個年輕戰士找到了鄭西野,笑說:“鄭隊,你昨兒找我借人借車,我給你找好了。這小子,你別看他身子單薄不壯實,去年西部辦的高原汽車兵大賽,他拿的可是二等獎!”

話音剛落,小戰士便端端立正,唰一下擡起手,朝鄭西野及十七所四人敬了個軍禮。

許芳菲目光落在戰士臉上,一楞,驚喜得脫口而出:“顧學超同志?是你啊。”

昨晚顧學超和劉進的那場“企鵝互摔”,在座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年輕的汽車兵臊得慌,只能傻呵呵又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說:“不好意思,昨晚上讓各位看笑話了。”

“沒事兒。”白陸朝他很隨意地擺了下手,和善道:“你們年輕人,有點兒脾氣很正常,這叫有性格。”

顧學超老實巴交的,一聽,木楞著不知道說啥。

姚大成伸手在顧學超肩膀上拍了下,交代道:“顧學超,這個任務我可就交你手上了,務必將技術小組全員,一個不漏,安安全全地送達狼牙大隊紮營地。要是敢掉鏈子,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顧學超神色立刻嚴肅下來,回道:“姚幹事您放心,我一定把大家夥平安送到!”

姚大成嗯了一聲,又對鄭西野和白陸說:“鄭隊,白組長,顧學超常年走巡邏線,對昆侖這一片的地勢相對熟悉,而且他駕駛技術成熟,應該是你們需要的人。”

“多謝。”鄭西野說。

姚大成隨和地笑:“謝啥啊,都是給國家幹工作,你們有什麽需要盡管提。”

早上七點多,青藏高原的天空終於亮透,由鄭西野、許芳菲、白陸、秦宇、古俊奇,以及戍邊高原汽車兵顧學超組成的六人隊伍,駕駛著兩輛軍車出發。

軍事信息層層加密,很多時候,即使是執行任務的軍人本人,也不明晰任務或者行動背後的真正意圖。比如,作為技術支援小組的成員,許芳菲即使已經到了昆侖高原,她也並不清楚,狼牙大隊這次在昆侖執行的特殊行動究竟有何深意。

她只知道,鄭西野及其率領的狼牙數位特種兵,要在四個月內,於雪域昆侖之上建立起十二座信號基站。而昆侖十二基站如果能順利建成,由基站中心點為半圓心,中國西部數省都將被納入“昆侖信號保護圈”,屆時,許多國家對中國全域實施的“衛星監控計劃”便能不攻自破,大大提升我國國防實力。

這是一項格外艱巨的事業,也是一項無比偉大的事業。

它傾註了全中國無數國家領導人、科學家、軍事學家、特種部隊、以及信息技術部隊的心血,縱是刀山火海橫亙於前,亦不可懼矣,只能破浪乘風,知難而進。

白陸是技術小組組長,即將正式開工,他還有許多細節問題要向鄭西野請教。

因此,從戍邊營區出發後,白陸偕同十七所的另一名技術大觸古俊奇,與鄭西野共乘一輛車。

許芳菲與秦宇,坐的則是由顧學超駕駛的越野車。

車窗外,風雪漸漸大了些。

秦宇頭昏目眩犯惡心,抱著氧氣袋狠吸了幾口,然後就把後腦勺抵在車座上,想小憩一會兒。可高原行車,路不好走,再牛逼的減震設計也經不住如此顛蕩。

秦宇本來就不舒服,頭抵住車身,被甩得更想吐,低咒了聲,罵罵咧咧地也不睡了,索性睜開眼吹牛聊天,轉移註意力。

他想起昨晚的事,便隨口問駕駛室裏的小戰士,說:“顧班長,你那老鄉從禁閉室放出來沒?”

顧學超兩只手都放在方向盤上,回答:“放出來了。”

“唉,看他昨晚那架勢,是真對昆侖深惡痛絕啊。”秦宇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你們確實不容易。”

顧學超嘴唇很輕地抿了下,沒答話,不知在想什麽。

秦宇緩了幾秒鐘,覺得說說話好像是沒那麽難受,那張嘴就徹底閑不住了。

秦宇又問顧學超,這次是一副揶揄八卦的口吻:“欸,對了顧班長。昨天那個送菜的小姑娘是誰啊?”

話音落地,許芳菲明顯看見,顧學超冷肅的眸光裏平添幾絲溫柔。

顧學超很淺地笑了下,開著車回答:“她叫央拉,今年十八歲,是營區附近村子的村民。”

秦宇詫異:“你們那兒那麽偏,還有村子?”

顧學超:“有的。只是稍微遠了點,隔了幾十裏路。”

秦宇頓時更驚訝:“幾十裏路,放普通山路都不好走,這地方又是風沙又是雪,那小姑娘每天都給你們單位送菜?”

“不是每天,有時候五天來一次,有時候七天來一次。”顧學超嘴角的弧度不曾降下,“我們單位人不多,知道這地兒物資緊,蔬菜是稀罕貨,平時也不會頓頓都吃。所以消耗不快。”

秦宇嘿嘿笑,說:“那小丫頭應該看上你了吧?”

顧學超耳根子瞬間發紅,清了清嗓子,幹笑沒吭聲。

許芳菲聽見兩人聊起那個藏族小女孩兒,不由也笑起來,加入話題:“我覺得央拉很好啊。大眼睛高鼻梁,性格也熱情,顧班長,你不喜歡她嗎?”

聞聲剎那,顧學超眼底的光明顯一黯,還是沒應聲。

倒是秦宇涼悠悠嘆了口氣,說:“喜歡也沒用啊,戰士又不能在駐地和當地群眾談戀愛。顧班長他們又在昆侖邊境線部隊,擔子那麽重,更不能了。”

許芳菲楞住,這才想起這條硬規定,頓時臉色一陣青紅一陣白,尷尬窘迫。

過了會兒,顧學超笑笑,開口道:“小女孩兒就圖個一時新鮮,過段時間,她應該也就嫁人了,很快就能忘記我。”

不知為什麽,聽見年輕戰士的話,許芳菲喉頭像噎了幾粒苦橙似的,發澀發酸,不是滋味。

顧學超又說:“秦哥,小許同志,你們都是技術型軍官,高精尖人才,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不像我們。”

顧學超繼續說:“昆侖這條巡邏線,我每周都要走兩次,淋的是冰雹,喝的是雪風,經常回到營區,凍得耳朵都像沒了,喉嚨裏也全是血腥味,跟吞了刀片沒兩樣。”

這個沈默內斂的年輕戰士,難得話多幾句,忽而又低笑一聲,自嘲似的說:“昨天劉進講,他女朋友受不了一年到頭見不了面,和他分了手。說實話,我特別理解他女朋友,我要是個女孩兒,我也不找戍邊的兵。”

“藏族女孩子熱情,美麗,大方,爽朗,很像這高原的太陽。”顧學超沈沈嘆出一口氣,“就我這樣的,要錢沒錢要前途沒前途,哪兒配得上央拉呢。”

秦宇皺眉,說道:“顧班長,你這話可就有問題了,什麽叫我們是高精尖技術人才?同樣是兵,哪有高低之分,如果真有高低,那我認為你們遠比我們崇高。”

“秦哥說得對。”許芳菲也正色,“顧班長,你太妄自菲薄了。無論是研究所的兵,還是邊防線的兵,無論是大城市的兵,還是無人區的兵,我們穿的是同樣的衣服,做的也是同樣的事,你比我們更不容易,更值得受到群眾的尊敬。”

顧學超笑起來:“尊不尊敬啥的都不重要,我就希望一年能回一次家。”

許芳菲正想繼續跟他交流,驀然間,越野車發出一聲刺耳的怪音。

秦宇警覺,探首看向操作臺,問:“怎麽回事?”

“不知道……”顧學超眉心用力擰起一個結,試著踩油門,加速。

可車速非但沒有提升,反而越來越慢,最後徹底停死在雪路上,熄了火。

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許芳菲和秦宇對視一眼,四只眼睛裏都帶著一絲驚疑,和強自冷靜後萌生的鎮定。

他們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軍人,突遇變故,慌亂和緊張是人之常情,但強悍的心理素質和專業素養足以讓他們克服人性。

風雪越來越大,大白天,四周的能見度卻低到不足三米。

顧學超嘗試重新啟動汽車,三次無果後,他抄起雷鋒帽戴在頭上,推開車門,留下一句“你們留在車上,我去看看”後便直接沖進了風雪中。

走在前面的另一輛車也發現了後車的異常。

鄭西野停車熄火,也下了車,大步走到顧學超身邊。

打開引擎蓋一番檢查。

數分鐘後,顧學超狠狠地握拳,惱火道:“這輛車每天都是劉進檢修,昨晚那小子關禁閉室,少了那一次,偏偏今天出故障。”

就這張嘴說話的幾秒鐘功夫,年輕戰士嘴裏就已經餵滿了雪。他擡手奮力擦了擦嘴皮,擡頭望鄭西野,焦急道:“鄭隊,現在我們六個人只剩一輛車,還是個四座的。怎麽辦呢?”

鄭西野略微蹙了下眉,擡眸環顧周邊景貌,作出決定:“分批走。先用我那輛車運三個人過去,之後再返回來,接餘下兩個人和行李。”

顧學超思索幾秒,點頭:“好。”

整片昆侖山脈的地形圖鄭西野早就刻進腦子裏。他回憶幾秒,結合他們所處位置的景貌,心裏已經大概有了判斷。他說:“還好,這兒離我們紮營地只有十二公裏左右,問題不大。”

前車的白陸和古俊奇不停往身後看,可是風雪混沌了窗戶,也混淆了視線,什麽都看不清。

未知最令人焦慮,也最令人擔心。兩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商量後便也推開車門,走了過來。

鄭西野餘光瞥見兩人,說:“你們回車上待著吧,這裏天氣容易出現變化。”

“鄭隊,我們在車上待著也不安心啊。這車怎麽了?拋錨?”

第一次來昆侖的兩名技術軍官,常年待在後方,根本沒見識過萬山之祖的喜怒無常。

“我以前修過車,倒是可以試著修一修。”白陸邁出步子往引擎蓋又靠近了點兒,瞇了眼睛端詳,琢磨道:“不過這估計不好整,風雪這麽大啥都看不清……”

話音剛落,天空風雲變幻,閃電陰森森劃破天際,風雪交加電閃雷鳴,黑雲壓城城欲摧。

鄭西野敏銳感知到什麽,顧不上自己,他第一時間便拉開了熄火的越野車車門,揪住白陸的領子便往裏揎。

白陸一個一米八的高個大漢,在這大力之下竟像個小雞仔,一臉茫然地被塞進車裏,直接一屁股坐到了秦宇腿上。

和秦宇面面相覷。

白陸:“……”

白陸狐疑地扭過頭,只見狼牙的指揮官揎完自己,又伸手去揪古俊奇。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猛吹來,古俊奇眼裏進了沙子,沒站穩,踉蹌兩步跌坐在地上。

短短幾十秒的時間,鵝卵石般的冰雹從天而降,劈裏啪啦,毫不留情地暴擊砸下。

古俊奇揉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便覺額角襲來一陣劇痛。

“啊!”他痛呼了一聲,擡手摸腦門兒,模糊間看見滿手的血,頓時懵了。

楞神的剎那功夫,鄭西野已經一把揪起古俊奇的領子,將人給提起來,箭步往車輛方向走,一言不發,臉色如冰。

古俊奇被丟進後座,鄭西野自己也上了車,車門飛快關上,悶悶一聲“砰”。

冰雹的擊勢愈漸猛烈。

碎石穿心便敲打在汽車頂部,劈啪亂響,直令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

許芳菲呆坐在車裏,還頗有幾分回不過神。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剛才那一幕:一枚碩大的冰雹從天而降,直直砸在古俊奇的腦門兒上,同事頓時頭破血流……

“我靠。”秦宇禁不住爆了句粗口,罵道:“這冰雹比我閨女的拳頭都大!”

白陸臉色也刷白一片,垂著眸,驚魂未定。

“這裏的高反能殺人,動物能殺人,天氣也能殺人,不然它也不會被叫做‘雪域葬歌’了。”顧學超閉眼捏了捏眉心,嘆氣說,“這下鄭隊的計劃又被打亂了。”

白陸慚愧又懊惱地低咒了聲,揚手重重砸了下車門內壁,苦悶自嘲:“都怪我們,唉!來之前做了那麽多準備工作,結果到了實地,才發現理論知識都是紙上談兵!”

顧學超:“別瞎自責,我在這兒兩年半都沒摸清這兒的天氣,你們才來多久,出點紕漏太正常了。”

十來分鐘後,這場來勢洶洶的冰雹雨終於停下。

窗外只剩漫天的風沙和雪粒。

古俊奇被砸得頗為嚴重,鄭西野找出車裏的所有醫用紗布,用力替他摁壓傷口,好一會兒才勉強將血止住。

等頭傷簡單處理完,古俊奇的臉色已經完全白了,既因為心有餘悸,也因為失血過多。

鄭西野拿出幾張紙巾,擦了擦自個兒手上的血,然後便下車來到了拋錨車輛跟前。

哐哐,敲擊車窗。

許芳菲轉過頭,看見外頭風沙雪沈越發肆虐,鄭西野平靜地凝視著她。他的眉眼、鬢角,面容,全都覆上一層柔霧似的冰霜。

許芳菲心一緊,連忙將車門打開。

鄭西野開口說話,呼出的氣息變成一團白濃濃的霧。他神色凝重道:“古俊奇同志傷勢不算輕,狼牙營地沒有醫療條件,他必須立刻返回營區接受治療。”

聽見這話,所有人都呼吸微滯。

這裏不是雲城,不是城市,甚至不是荒無人煙的鄉村,這裏是青藏高原無人區,隨時可能出現極端天氣、要了人命的青藏高原無人區。

兩輛車,一輛已經拋錨,一輛要運送傷員返回營區,那剩下的人怎麽辦?

然而,轉運傷員大過天,此時此刻,大家沒心思考自己怎麽辦。

白陸當機立斷,應道:“我讚成。”

鄭西野點頭,接著便又看向顧學超,說:“顧班長,麻煩你開我那輛車,把古俊奇同志安全送回營區。”

“不行。”

顧學超拒絕:“現在風雪這麽大,你們絕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來這兒,萬一遇上什麽突發狀況,應付不來。我就守在這裏,和其他同志們一起。”

鄭西野目光又落回白陸身上,說:“白科長,你開車技術怎麽樣?”

白陸說:“我倒是開過山地,雪地很少。”

“我那輛車的輪胎是特種雪地胎,專門在高原上開的,不會打滑。”鄭西野平靜地說,“你車速慢一點,照著地圖原路返回,問題應該不大。”

話都說到這份上,白陸便有些不好再推辭。

事實上,所有人都清楚,在這種節骨眼兒上,轉運傷員反而是件輕松差事。這會兒風如利箭,雪似寒刀,誰也不知道原地待命的過程裏會發生什麽。

似乎只剩下等救援這一條路。

可這樣的極端天氣,從此地往返營區,起碼還要近九個小時,車子出故障,車內空調堅持不了多久,人如果真在冰天雪地裏待上九個鐘頭,就算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

白陸實在不願意將其餘隊員留在原地,心裏思索著,又將目光看向身旁,在場唯一一位女孩子。

正要開口,鄭西野的聲音已先一步響起。他說:“許芳菲同志,你跟白科長一起走。”

“我又沒受傷。”

許芳菲態度平靜而堅決。她和鄭西野對視幾秒,見他眸光深沈覆雜,卻也沒有再強迫她離開,便將視線轉向白陸,很淡地笑了下,說:“白哥,你先帶古俊奇走吧,記得多備一些氧氣袋。”

白陸內心天人交戰,終是點了點頭。

最後,白陸和古俊奇坐著雪地越野車走了。

鄭西野說:“許芳菲同志,你這裏是不是有一臺通訊臺?”

許芳菲:“是。”

“給狼牙營地的坐標發送支援信號。”鄭西野的面容極其冷靜,“那邊離這兒只有十來公裏,過來支援,會很快。”

許芳菲連忙拿出通訊電臺,指尖飛快操作,試著進行連接。

第一次,失敗。

第二次,失敗。

……

第十次失敗後,許芳菲意識到這裏極大可能是信號盲區,面色流露出一絲失望和沮喪。她擡眸望向鄭西野,緩慢搖了搖頭。

鄭西野闔上眸子,指尖發狠掐了下眉心。

“白哥他們把車開回營區,再回來救援我們,這路上起碼得八九個鐘頭。”秦宇哭喪著臉,唉聲嘆氣,“這麽冷的天,車上暖氣馬上也要沒了,咱們幾個怕是要交代在這兒了。”

鄭西野和許芳菲沒說話。

顧學超向秦宇翻了個巨大的白眼。

回想起自己才剛一歲半的小女兒,秦宇的心情變得有些焦躁,他抱著氧氣袋,繼續碎碎念:“我閨女才剛學會叫爸爸,我還打算後年和我媳婦生二胎,這下可好,我馬上就要被直升機盤旋致敬、空谷鳴槍致哀了!說起來,雲城的烈士陵園好像沒多少空位了,咱們四個這麽有緣,也不知道到了地下能不能接著當鄰居……”

嘰裏呱啦嘰裏呱啦。

饒是幾人裏脾氣最好的許芳菲,也有點受不了了。她瞪了秦宇一眼,沈聲提醒:“秦宇同志,請你淡定一點,別嘮叨了。你是個男人,更是個軍人。”

秦宇拿手打了下自己嘴巴,連連說:“對不住對不住,我每次一緊張就喜歡說話。我打嘴,打嘴……”

“夠了。”

驀的,一道清冷嗓音打斷他們。

許芳菲一怔,秦宇也一怔。連帶顧學超在內,三個人齊刷刷擡眸,望向副駕駛室那側的高大男人。

鄭西野的臉色極其平定,冷靜。他命令道:“最後十公裏,我們四個走過去。除了氧氣袋和通訊臺,其餘行李和物品,一律不準帶。”

其餘三人便紛紛正色,異口同聲地回答:“是。”

風凜冽犀利,將雪和沙塵吹得猶如醉酒天仙在空中狂舞。鋪天蓋地的雪中沙塵中,四個人隊伍呈縱隊,頂風冒雪地前進。

鄭西野背著通訊電臺,走在最前面開路,一面扛住最強的那波風潮,削弱風雪的攻勢,一面警惕地偵查天氣變化及四周情況。

緊隨其後的,是許芳菲,和背著氧氣袋背包的秦宇。

而熟悉昆侖地形的戍邊戰士顧學超,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後面,觀察隊伍,確保沒有人掉隊。

秦宇高反嚴重,在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徒步上山,於他而言猶如鈍刀子割喉。

他難受得很,強撐了會兒有點頭暈,便心想:古俊奇已經出師未捷身先掛了,自己再有個好歹,技術小組就只剩下白陸和一個實習學員小姑娘,肯定是不能完成任務了。

那咋整?

還是吸點兒氧算了。

忖度著,秦宇大力哈喘了幾口,邊繼續往前走,邊取下背包,拉開拉鏈,伸手往裏掏氧氣袋。

本就是風雪天,每個人都戴著厚實的防水手套,指尖動作笨拙。

秦宇掏出一只氧氣袋,正要把拉鏈拉攏回去,拽書包背帶的手卻打了個滑。

整個包頓時跌落,光滑的包身在起了冰棱的地面滑行出一小段距離。

走在最後的顧學超看見,準備去撿。

秦宇忙說:“我來我來。”

說著,他嘆了口氣,拖著沈重的身軀彎腰去夠背包,不料一個沒站穩,腳下路面打滑,他驚叫了聲,整個人以狗啃泥之勢摔倒在地,並且在冰棱面上打了個璇兒,被離心力再次甩出。

顧學超霎時大驚。

他對這周圍地形了解,當然知道這條小路的外圍區域是萬丈雪谷,當即想也不想便飛撲出去,一把將秦宇滾動的身體抱住。

兩個大男人,重量加起來將近三百斤,慣性也大得驚人。

滾勢絲毫沒有中斷的趨勢。

力的作用相互,要想形成回推力,就必須有人要義無反顧地向後。

眼瞧著離後面的雪谷懸崖越來越近,短短幾秒間,顧學超和秦宇腦子裏同時轉過了無數念頭。

突的,兩人睜大了眼睛,狠狠咬了咬牙,竟都不約而同推了對方一把,將生的希望讓出去。

然而秦宇畢竟抱著氧氣袋,身子虛,手上力道也不足。

他被顧學超推回山崖裏側,反向滾幾圈,被後面追過來的許芳菲一把截住。

腳踝崴了,秦宇一時站不起身,只能抱著氧氣包失聲大吼:“顧學超!”

“顧班長!”

許芳菲也驚惶失色,嘶聲大吼了句,想要撲過去救人,卻看見,另一道人影速度極快,終於在年輕戰士的身體完全懸空的前一秒,死死捉住了戰士的胳膊。

萬丈雪域深淵,從上往下看,幾乎看不見底。

鄭西野額角青筋暴起,左臂借力勾住崖邊一株枯木,右手摘了手套的五指箍得死緊,牢牢抓著顧學超的一線生機。

風雪刺骨如劍,只幾秒,他的整只右手便已凍得青紅泛紫,快要失去知覺。

鄭西野咬牙堅撐,對顧學超道:“另一只手給我。快。”

顧學超兩條腿在半空中晃動。他不敢往下看,只是竭力吸氣呼氣平覆著心跳,穩住身體,將另一只手擡高,伸向鄭西野。

忽的,積了雪的枯木有些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吱嘎一聲,幾根樹枝被壓碎折斷,跌落進谷底,消逝得無聲無息。

顧學超心一沈。

高原地帶,再強悍的身體素質也會大打折扣,更何況,他身上衣物厚實,冬靴厚重,單靠鄭西野一個人的臂力,根本不可能把他從這兒提上去。

二十出頭的少年眼眶紅起來,胳膊伸到一半又縮回,哽咽道:“……算了鄭隊,松手吧,再耽擱,咱倆都得掉下去。”

鄭西野厲聲:“別他媽給老子嘰歪!手!”

顧學超只好又把手伸出去。

就在這時,許芳菲也沖了過來,一把拽住顧學超的另一只手。她又慌又亂,急得滿眼是淚,使出吃奶的力氣把年輕戰士往上拉,沒有絲毫使力的技巧。

鄭西野合眸定定神,將所有力量都凝集到手臂,喉嚨深處爆出一聲低吼,下勁兒往上一舉。

終於將顧學超的整個上半身都撈上來……

死裏逃生。

鬼門關前走一遭,年輕戰士仰面躺在雪地裏,大口大口喘氣。

許芳菲也脫力地坐在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顧學超:“顧班長,你、你還好嗎?受傷沒有?”

顧學超都沒力氣說話,只是擺了下手。

許芳菲放下心。癱坐幾秒,她想起什麽,眸光微閃,一把捉住身邊男人的右手。

鄭西野原本修長如白玉的指節,已經又紅又腫,凍得像五根腌蘿蔔。

“……”她心痛得揪起來,吸吸鼻子忍住淚,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撿起千鈞一發之際被鄭西野丟掉的手套,重新替他戴上。

鄭西野垂眸看了她一會兒,輕聲說:“這就是我們在昆侖的日常。”

許芳菲無言。

他靜默兩秒,又一次問出了那個問題:“小姑娘,還覺得這裏美好麽?”

許芳菲,低聲回道:“你以為經歷這些事我會被嚇住,會害怕,會退卻?鄭西野,你太小看我了,或許你才應該多了解一下我。”

鄭西野無奈又憐愛地嘆息:“了解一下,你有多倔強,多堅強?”

“不。”許芳菲含淚的眸子隱約泛紅,掀睫望他,沈聲道:“了解一下,我有多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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