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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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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圓滿替花夫人診過脈之後,心下一沈,事情原比她想象的還要覆雜。

花夫人所中之毒是一種名叫“涅盤”的南疆之毒,陳圓滿自小跟隨父親學醫制藥,也只在醫書上見過類似的古老毒藥,她讀到之時,父親已經明確地告訴她,炮制此種毒藥很重要的一味原料已經絕跡,所以毒藥也就算是失傳了。但那毒藥也與“涅盤”並不完全一樣,想是後來之人根據該種毒藥的炮制原理,選取了其他原料替代,研制而成的新毒。

花老爺說當年施毒之人自盡,他遍尋天下名醫也束手無策,已說明“涅盤”是一種奇絕之毒。

就連父親培植出陵川血蓮當做藥引,也只是達到暫時牽制“涅盤”毒性,續命二十年的程度,尚且不能將毒完全拔除,足可見此毒霸道非常。

而陳圓滿替花夫人切脈之後,又細細檢查了花夫人的全身狀況,發現此毒經過二十年在人體內的盤伏,已經發展有如帶倒刺的藤蔓,蜿蜒盤繞,緊緊依附在花夫人的全身經絡,甚是難纏。雖然每一處毒性尚受到牽制,但就花夫人的脈象看來,快慢不勻,強弱不均,浮散無根,分散零亂,已是元氣大損的標志,說明毒性已隱隱蓄勢待發,一旦救治不及時,毒勢趁機東山再起,必以摧枯拉朽之勢卷土重來,到時就算是華佗在世,亦是回天乏術。

她從花老爺和花夫人的房間出來,站在院落中苦苦思量醫治之法,冷風吹過,渾然不覺。

“陳姑娘,外面風大,這樣站著不動,小心著涼。”身畔傳來溫和的聲音。

“七公子,你怎麽在這裏?”陳圓滿怔怔出神,竟未發覺花滿樓是何時走進院中的。

“我一直都在這裏,是你想事情太過專心,所以才沒發覺而已。”花滿樓道。

“是因為擔心伯母的病情,所以一直等在這裏麽?”

“姑娘進去這麽久,可是我母親的病情太過棘手?”花滿樓問道。

陳圓滿看到花滿樓關切的神色,並不想說些場面上的話來應付,於是如實說道,“公子要知道,不同病癥在不同患者身上呈現出的癥狀不盡相同,不同階段的病情亦不能按同一張藥方盲目醫治,所以醫者一向是因人施藥,量情施藥,給不同病人開出的藥方也不相同。因伯母體內之毒日久根深,此時毒勢並不似二十年前那樣猛烈,而是變得綿延頑固,就算陵川血蓮沒有被盜,我也斷不能再用二十年前我父親的治療方法,必須要重新論癥後方可用藥,因此可能會耗費些時間,並非朝夕可愈。”

花滿樓微微嘆了口氣,“花某也知道,要控制潛藏二十年的毒性並不容易,可私心還是希望母親能夠將生命延續得久一些。”

“這是人之常情,不過所幸的是伯母平日也有請名醫施針拔毒,雖不能根治,但也於控制毒素大有裨益,所以毒性暫時還不會發作。而且這段時間我會為伯母進行一些針灸療法,用以平緩毒性,還請公子切莫心急。”

“姑娘不顧家事,日夜兼程趕來這裏救治我母親,花某已是感激不盡,若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還請姑娘盡管開口,花某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公子言重,這原是父親的承諾,我也只不過盡力而為。至於說到幫忙,”陳圓滿也不客氣,“花公子府中可有懂草藥的侍衛和日行千裏的快馬?”

“有倒是有,只是姑娘要做什麽?”

“我剛剛想到一味藥草,對於緩解花伯母的毒性可能有幫助,只是那藥草只生長在南疆奇暖的清撫湖,此地定然沒有,而我又脫不開身,因此只好請公子幫忙派人去找”

陳圓滿為窮人治病,一向貫徹“窮人窮治”的原則,只求用最便宜的藥材,達到最好的療效,但若是為有錢的患者治病,她提起要求來也不會客氣,只要珍貴藥材能達到效果,用了又何妨,反正有錢人也能承受得起。她知道花家財大勢大,這些要求在他們眼中絕對是微不足道的,這才敢毫不猶豫地向花滿樓提出。

“那藥草甚為珍貴,要連根帶土取出,且在運輸過程中要保證藥材新鮮不枯萎,公子可有把握?”

“姑娘可否告知藥草的名字與外形,我差人去找。”

“是異龍草,請公子借紙筆一用,我這就去畫張圖出來。”陳圓滿做事從不拖泥帶水,說話間擡腳就要找紙筆去。

花滿樓面上忽現喜色,說道,“姑娘若是要用這味藥草,倒是不必去南疆尋找了。”

“為何?”陳圓滿奇道。

“因為在我的住處,恰好有這種藥草。”

“真的?”陳圓滿眼睛一亮,隨即迷惑道,“可是此地氣候並不適宜異龍草生長啊?”

“不如姑娘現在就隨花某一同去看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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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圓滿與花滿樓並肩而行,但見他為自己引路,何時要拐彎,何時要留心路障,都一一提示,顯然已經對這段路爛熟於心,陳圓滿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六盤山關口,花滿樓拉起自己躍離茶桌,並為自己擋下青衣人的長劍,全都是須臾之間做出的反應,甚至比她這個明眼之人反應更敏捷,更準確,簡直可謂神奇。

“我一直有些話想問公子,希望你別介意。”陳圓滿猶豫著開口。

“姑娘可是要問花某是否真的是個瞎子?”花滿樓笑道。

陳圓滿被花滿樓一語道破心事,面上一熱,“自先前在關口和公子初次見面到現在,此間公子的種種行為,我始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她頓了一頓,又說道,“我自詡行醫多年,也見過不少長期罹患眼疾之人能夠自如生活,然能以心代目到如斯境地者,唯公子一人。”

花滿樓笑道,“其實做瞎子也沒什麽不好,無需自暴自棄。我雙眼雖不能視物,卻還是能夠聽得到,感覺得到,風吹、雪落、花開,其實都會散發出十分特別的聲音和氣息,只要靜下心來,瞎子有時也能比別人享受更多的樂趣。”

陳圓滿由衷欽佩道,“見公子這般,可見人生如何也不全由天定,公子雙眼雖遭不幸,心竅卻比常人更加清明通透,圓滿著實佩服。以後我若是外出行醫,也不怕被病人說站著說話不腰疼,沒有實例去激勵他們重獲新生了。”

“若真能幫到一兩個人,也是花某的榮幸。”

花滿樓淡淡笑著,身披一件玉色披風,行在陳圓滿身側,明明清雅若竹,可陳圓滿卻莫名覺得十分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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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忽然湧入鮮花芬芳,陳圓滿眼前赫然出現一座精致典雅的小樓,其間點綴無數花草,顯得生機盎然,全無三冬蕭條之意,花滿樓用手一指前方,“這便是花某的住處,百花樓。”

這人連住處都這麽神奇,陳圓滿再次感嘆。

陳圓滿沿路仔細嗅了嗅,發現這樓中散發出來的花香也頗有層次感,先是清苦,再是馨甜,而後混合著清苦、醇香與辛辣,待聞到最後中正平和、淡遠悠長的回甘,不知不覺間,人已身處樓中,恍然若歷盡浮生。

好一座百花樓!

她回了神,發現花滿樓已經將異龍草連盆帶草擺在了她面前,含笑靜靜等著她。

陳圓滿不禁暗中懊惱,這都是自己在他面前第幾次走神了,真是失禮。

“花公子當真是人如其名,愛花、懂花、惜花。能遇見公子,這樓中的花花草草可真是幸運。”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花某的幸運。我一向覺得,只要你肯領略,就會發現人生其實有很多樂趣。能不能活得愉快,問題並不在於你是不是個瞎子,而在於你是不是真的喜歡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他忽然斂了笑容,嘆了口氣道,“只是母親這些年為了讓我好過一些,竟然一直隱瞞她中毒之事,而我卻從未為她做過什麽,當真是不孝。”

陳圓滿驀地有種沖動,想伸手撫平他微蹙的眉,“公子放心,我一定竭盡所能治好花伯母。我爹為我取名叫做圓滿,就是希望經我醫治的病人,都能圓圓滿滿。”

花滿樓淡笑頷首,充滿感激,“多謝姑娘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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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異龍草在溫暖之地取用效果最佳,之後連著幾天,陳圓滿都會去百花樓取新鮮異龍草為花夫人熬制湯藥,然後晚間到花夫人處替她施針拔毒。

這一日,她照舊例行治療,走到離房間不遠處,卻聽見房裏傳來花夫人的聲音。

“如令,我這身子骨已經快十年沒感覺過像這幾日這麽輕松了,圓滿這孩子當真是得了他爹的衣缽,小小年紀醫術如此了得。我瞧著她模樣乖巧可人,落落大方,真是越瞧越喜歡。”

“是啊,圓滿侄女年紀雖小,但比起其他年輕人來,確實行事穩當利落,對人對事都是不卑不亢,賢弟真是養了個好女兒啊。”花老爺也讚道。

“你說,若是她能和七童走到一塊兒,豈不是美事一樁?”花夫人仍然心系小兒子的婚事。

外面陳圓滿聽到,眉一挑,手一抖,差點兒碰到房門,連忙躲到一旁,端穩盤子,斂息屏氣,繼續聽。

她邊聽邊想,之前花滿樓不是已經定親了麽,她都看見他穿喜服了,怎麽現在又扯上她?

難道果然因為是大戶人家,就連娶媳婦都得一次娶倆?

“你說得倒輕巧,賢弟現在生死未蔔,咱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談婚論嫁,不妥不妥。”花老爺擺擺手。

“可現在我唯一的心願就是能看著七童成家,萬一哪天我不行了,也能安心去不是?”

“呸呸呸,看你瞎說什麽呀!才剛誇過圓滿侄女醫術高強,你怎麽轉眼就對她沒信心了。”

“我不是對她沒信心,可你也知道生死無常,我們夫妻二人這些年哪一日不是過得提心吊膽的?再者說,就算不考慮我,若陳兄弟能平安歸來,咱們兩家親上加親不是更好?可若萬一他......我們怎麽也得盡點義兄義嫂的職責,替他照顧他陳家的後人啊。”

花夫人的一番話雖然消極,但也不是沒有道理,花老爺此刻頗有些猶豫。

“再說了,那天不是已經給七童說了好幾個姑娘都不合適?我瞧著圓滿和他站在一起,倆人般配得很,而且七童保準喜歡這種溫婉豁達的姑娘。”花夫人又道。

“你又知道了?”花老爺一挑眉。

“我自己生的兒子,我能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花夫人十分篤定地說。

“那......也得問問他們二人的意見啊......”花老爺口氣略有松動。

“成,那我明天找個時候問問。”花夫人頓時喜笑顏開。

待到二人又談論起別的,陳圓滿定了定神,才過去敲門,“花老爺、花夫人,是我,陳圓滿。”

“吱呀”一聲,門開了,又關上。

院落中,花滿樓停在絲毫不引人註意的角落,身長玉立,既不敲門,也不離開。

房間中傳來陳圓滿為母親治療的聲音,條分縷析,清越篤定,他靜靜聽著,竟微有些楞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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