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八章

關燈
采購結束,仍由茶園的女員工駕車,送柏千菡與夏香芷抵達婦產科診所。

這是家小診所,由兩位名醫共同開業,候診區以粉紅色布置得溫馨柔美,米色沙發排成n字形,方便待診的準媽媽們互相交流。

夏香芷進入看診間後,柏千菡就和幾位等待看診的孕婦坐在一起,大家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孩子,她插不上話,只好微笑沈默,大家看她的目光都很溫柔,一位肚子大得像籃球的孕婦主動跟她搭話。

「你好漂亮啊,你的寶寶一定會很可愛。」

當她也是個孕婦就對了。柏千菡含糊地繼續微笑,沒有多解釋。

她起身去洗手間時,收到單媽傳來的簡訊,附帶與她母親的合照。母親們是在歐洲玩上癮了,兩人自行將行程加碼,要再多玩一個月。

照片中,兩位媽媽一起燙了法拉頭,打扮得時髦亮麗,跟一位金發碧眼的德國中年帥哥合照,帥哥的手很親密地搭在單媽圓潤到沒有角度的肩膀上,柏千菡不曾見婆婆笑得這麽害羞,還很可愛地附了一行悄悄話問她。

「你會不會排斥金頭發藍眼睛的公公?」

柏千菡看得直笑。婆婆有第二春,她當然為她高興,不過比起她這兒媳,婆婆更應該在意兒子的意見吧?

想到單南荻,她笑容微斂,站在洗手問門口出了神,直到護士帶著一位面紅耳赤的少女經過,兩人邊走邊說。

「一條線是沒有喔!你太緊張了,你還年輕,生理期比較不穩定,記得作息要正常,註意飲食均衡……」經過護士詳細的解釋,總算讓少女安心離開,護士瞧見柏千菡,驚訝道:「單太太?好久不見!」

「是啊,好久不見。」柏千菡禮貌地回應,碰到認得她、她卻不認得的人,她不會立刻解釋自己失憶,而是視對話的情況,再決定要不要告知,若是點頭之交,自然沒必要交代太多,

「好幾年沒看到你了呢!你今天是來做檢查的嗎?」

「我是陪朋友來的。」聽護士這問法,她從前來過這診所吧?畢竟結婚多年,曾經懷孕也不足為奇。

「喏,這裏有一支多的,你順便用掉吧。」親切的護士將一支驗孕棒交到她手中。「你的狀況比較特殊,不過還是要小心,偶爾驗一下比較安心喔。」

「呃,我不需要……」

但就這樣,柏千菡手裏多了一支驗孕棒,哭笑不得。她過去八成和護士小姐混得挺熟的,才有這種……「熟客的優待」吧?

既然拿了,姑且用之吧。

真的,她只是想用掉它,沒有別的念頭,沒有任何期待,所以,當它浮現兩條線時,她真是受到驚嚇了。

這代表……她肚子裏有寶寶了?

可是她近來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根本一點感覺都沒有,推算起來,她是一個月前受孕的,就那麽一次,會不會太準了?

真的有了寶寶嗎?

她撫著依舊平坦的小腹,嘴角恍惚地揚起,喜悅緩慢地擴散開來。她懷孕了!該通知孩子的爸嗎?他會高興嗎?

她握著驗孕棒,獨自傻笑,在洗手間裏走來走去,最後決定先聽聽母親的意見。她拿出手機,撥給正在德國的母親。

「媽,我……我懷孕了。」

電話那端的母親沒反應,似乎被嚇呆了。

「其實,我和南荻吵架了,他說過不想要小孩,所以——可是,我還是想要這個寶寶,這是我的孩子!就算他不要,我要!」因為興奮和緊張,她講話有些顛三倒四,不斷追問母親。「媽,你覺得我該生下來嗎?只要我養得起,其實不必理他的意見,對不對?媽?」

「誰說你懷孕的?」手機那端終於回神,有了回應。

「我在婦產科診所,剛才用了驗孕棒——」慢著,這低沈的男聲。「南……南荻?」

她驚愕,她打錯了,打給單南荻了!

「你懷孕?你確定嗎?」

他不曾用如此兇惡的語氣對她說話,她畏縮。「我——我不確定,但驗孕棒顯示是兩條線……」

他寂然不語,呼吸憤恨急促,沒有半點喜悅,唯有陰森的怒火。

「你怎麽可能懷孕?」他冷笑。「我四年前就結紮了。」

接下來手機那邊爆發大吼,沖著她咆哮。柏千菡腦中一片空白,什麽都聽不見,她機械式地掛了手機,呆看手裏的驗孕棒。

貨真價實的兩條線。

是這東西出錯吧?一定是,他結紮了,她當然不可能懷孕,除非,除非是別的男人——

不可能!不論是別的男人碰過她或她懷孕,都是不可能的事!

她昏眩混亂,直冒冷汗,走出洗手間,遇到護士,她將驗孕棒給護士看,護士替她掛號,說安排四年前幫她看診的同一位醫師。

她的臉色大概很壞,夏香芷陪著她,不斷柔聲安慰她,她還在恍惚——他曾說他們不需要保護措施,原來如此,他很有信心,因為他結紮了。

她終於想起來了……

結婚時,她才二十二歲,年輕又天真,人生一帆風順,他是她的初戀情人,也是她體貼出色的丈夫,他很早便坦言想要孩子,為他生兒育女是她給自己的甜蜜使命。

一切像個完美的夢。

婚後第一年,她便懷孕了。原本都很順遂,她最後卻流產了。

他心疼她的身體,而她為失去的孩子難過,自以為年輕,流產是意外,只需好好調養就能再懷孕。

她確實又懷孕了,也再度流產,她在醫院做了檢查,查出一個青天霹靂的消息——她的子宮發育不全,難以孕育胎兒。

「所以,她不能再懷孕嗎?」他惶惑地問醫師。

「能懷孕,但很容易流產,胎位異常的機率高,即使足月,也可能難產。」

「治療的方法呢?」她想,最多是要吃藥吧?

「要開刀,進行手術……」醫師描述手術細節,他聽得臉色慘白,她心驚膽顫,有點害怕,但她年輕,身體覆原能力強,她想接受手術,他卻不願意。

「放棄吧,我們不要手術,也不要孩子了。」當晚,他這麽對她說。

「現在醫學發達,醫師說手術成功率很高,就試看看……」

「要試幾次?試到你弄壞身體為止嗎?你流產兩次,都是大出血,瘦了多少?掉了多少頭發?何況手術也有風險,醫師說你的手術難度較高,還要配合吃藥,太多痛苦了,你的身體會受不了。」他一向縱容她,唯有這件事異常堅持。

「我不怕痛苦。」為了他,她願意承受痛苦。

「但我無法看你痛苦。」他目光幽幽。

「你想要孩子,我也是,讓我再試一次,好嗎?」她哀求。「只要一次,只要一個孩子就好,有了孩子,我們的家才完整……」

「那我寧願這個家有殘缺。」他語氣堅決。「我只要你健康就好。」

殘缺二字,令她久久不能釋懷。她知道,他不是怪責她,只是遺憾,但她不是他的幸福,是他的遺憾,這種挫折感比他的話語更傷她。

從那時起,他們美滿的婚姻就有了裂痕。她嘗試說服他進行手術,他不肯,他們為此爭吵,她瞞著他,偷偷將保險套弄破,於是當她第三次懷孕,他發現她的小伎倆後,怒不可遏。

「既然懷孕了,讓我再試一次,好不好?」她求他。

「拿什麽試?!你的命嗎?你要我說多少次才懂?」他眼神陰騖。「我們不要小孩!我不要這個孩子!——」

「我絕不墮胎!」她執拗地護住還未隆起的小腹。「我只是要比常人更小心一些,不是不能生,為什麽不讓我盡妻子的義務?」

「有個像你這樣的妻子,我已經認了,你為什麽不肯認命?」他氣得口不擇言,看見她倒抽口氣,眸中淚意顫然,他懊悔,伸手握住她。

「就這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她凜容甩開他的手,卻甩不開他傷人的言語。

他讓步了,神情卻僵冷得像石雕。「我保證,這是你最後一次懷孕。」

因他的妥協,她重燃希望,卻沒聽懂他話中冷酷的決心。他越是排斥,她越相信婚姻全部系於孩子,只要有了孩子,他們的齟齬都會消失,他們的家庭就會圓滿,他不會再用這種口氣對她說話,當他語氣如此尖銳,她更確信他其實很在意她無法孕育他的骨血。

她比前兩次懷孕更小心翼翼,他雖不悅,卻還是對她照顧得無微不至,但這次,胎死腹中。

她出院返家後,他才告訴她,在得知她三度懷孕的隔天,他就去結紮了。

「這是為你好。」身心俱疲的她,虛弱地臥床休養,麻木地聽著。「忘了孩子的事吧,就我們兩個,就當我們是永遠在戀愛,沒有小孩來打擾,不也很好嗎?」柔情的吻落在她額上,落在她冰涼的唇上。「不要再執著孩子的問題了,有我愛你,這樣還不夠嗎?」

他不跟她商量一聲,永遠剝奪了她當母親的權利,這就是他愛她的方式?

她緊閉雙唇,第一次抗拒他的吻,心就在那時鎖上。

她憤怒,恨他擅自決定,尤其無法忍受他與她做愛。結紮後,他再也不用顧慮她會懷孕,他做得肆無忌憚,她只覺得他是在發洩欲望,不再有被愛的感覺。

她厭惡他的碰觸,要求分房。

他依從了她,在她三度失去孩子後,他什麽也不敢違逆她,她的要求讓他很傷心,但在結紮一事,他不肯讓步,每次談起就爭吵,夫妻之間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疏離,他漸漸的越來越晚歸。

他的冷淡讓她備感痛苦,還說什麽愛她呢?一個令他無法擁有子嗣的妻子,即便他能愛,也愛得勉強,她不怪他疏遠她,卻無法不感到自責和自卑,她只好逃避,靠采購血拼遺忘被他冷落的寂寞,填補她無法生育的遺憾。

他們的家,曾經溫暖美好,如今變得冰冷陰沈。

她一度寫了離婚協議書,但無法拿給他,她無法原諒他的獨斷,卻不是對他沒了感情,她仍舊作著最初的夢,夢想做那個令他幸福的女人。這個夢,越來越心酸遙遠,但她不想放手。

她抱著渺茫的希望,將離婚協議書扔進鞋盒,擱置過期的保險套也丟進去,繼續日覆一日的逃避與期望。

這些事,都瞞著雙方母親,直到發生車禍,她將一切遺忘——

「……千菡姊?」夏香芷輕拉她。「輪到你看診了,還有,單大哥來了。」

柏千菡茫然擡頭,迎上單南荻的視線。

他是匆促趕來的,西服和發絲都有些淩亂,看見她時,他神情冷硬,唇線嚴厲地緊抿。他怎知她在這裏?

「我知道你今天要陪香香來產檢,這裏就是我介紹給亞劭的。」他看穿她的想法,走到她面前。「確定有了?」

柏千菡點頭,看他繃緊面孔,危險地瞇起雙眸,神色殊無喜悅。對她懷孕一事,他的態度依然沒有改變。

「單太太,輪到你嘍。」護士小姐催促著。

單南荻扶住妻子,走進診間時,他咬牙低語:「別以為你拿離婚威脅我,我就會同意讓你再懷寶寶。」

診間裏,白發瘦小的醫師等著他們。「單先生、單太太,好久不見。」這對夫妻每次來找他,氣氛都不大好,他只好努力多擠出一點笑。「單太太——」

「那見鬼的驗孕棒出錯了。」單南荻粗魯地打岔。

「是有可能,但機率不大,單先生,當初我也提醒過你們,單太太雖然不適合懷孕,但還是有可能——」

「我結紮了,她不可能再懷孕!」他的怒火又開始沸騰。他就是怕她再懷孕,寧可自己挨一刀,醫師跟他保證男性結紮的避孕效果比女性更好,後遺癥也少,為什麽她又有孕?!

「結紮也不是百分之百保險的。」醫師解釋。「結紮後,十年之內懷孕的機率有百分之一,也有夫妻都結紮後,依然懷孕的,這些都是真實案例。」

「我知道,結紮後三個月內,精液之中仍有精子,需要射精十五次左右才能清空,但我不是結紮短短三個月,我結紮四年了!」

這位先生做足了功課喔,醫師欣慰地點點頭,這樣就免得他多費口舌。「人有兩條輸精管,結紮就是紮起這兩條,斷絕精蟲的輸送道路,但有時醫師綁錯地方,或者有異位性輸精管,也就是有第三條,這些都是有可能的。」

「要是醫師沒有紮錯呢?」單南荻臉色陰沈。

他是在暗示她跟別人有染才懷孕嗎?柏千菡氣極。「說不定不是醫師的錯,是你的精蟲有任意門,照樣能直達我的子宮。」

他瞪她,她冷冷回瞪。

「經驗豐富的醫師不會弄錯,但確實有特例,有些男士在結紮後,隔了幾年,輸精管自行接通的,這個實在是不能怪醫師啊。」老醫師呵呵笑。「你可能就是這種天賦異稟的男士啊,單先生,哈哈哈哈……」

「你笑什麽?」單南荻以暴躁惡犬的口氣問著。

老醫師尷尬地搔搔頭。「抱歉抱歉。」趕快轉向親切溫柔的單太太。「你現在覺得如何?」

「什麽感覺也沒有。我前幾次懷孕也是這樣,一開始沒有感覺,兩個月時才會有害喜的癥狀。」

「我再幫你安排詳細的檢查,這是你第四次懷孕了,你的狀況雖然比較麻煩,但只要步步為營,還是能平安產下寶寶。」

「好,我會很小心的。」她好高興,無視身邊男人渾身散發震怒的反對訊息。寶寶在她肚子裏,他管不著。

單南荻冷眼旁觀,聽醫師笑咪咪說:「你有看過新聞吧?有一位切除半個子宮的女性,也懷孕產子,你雖然先天不足,也不要悲觀喔。」

他臉色越來越黑,醫師還在鼓舞她。「我去年才接過一個案例,她生了三個兒子,是在做健康檢查時,才發現子宮發育異常,但她懷孕生產都很順利,你說不定也會這樣,放寬心就好。」

他隱忍著暴怒,額角青筋暴露,醫師還在講。「你很勇敢,只要做好保護,要多生幾胎,不是問題——」

「夠了!」單南荻忍無可忍地揪住醫生掛在胸前的聽診器,沖著對方咆哮。「你敢再說一個鼓勵她生孩子的字,我就把你從窗戶丟出去!」

老醫師嚇傻,所有護士聞聲跑進來制止盛怒的男人。

柏千菡再三道歉,護士將他們請出診間,等單南荻情緒平覆再繼續看診。

夏香芷也過來關切,柏千菡保證自己能處理,讓茶園的女員工先送她離開,而後來到診所附設的小休息室裏。

單南荻獨自佇立窗邊,望著窗外景色,不看她,冷漠地以背脊對著她。

她感到與四年前相同的困境。「你要逼我墮胎嗎?」

「如果可以,我會這麽做。」他口氣森冷。

她心一痛,他的無情點燃她的怒火。「幸好,我們就要離婚了,你無法幹涉我。」

「只要證明寶寶是婚生子女,我就能幹涉。我是他父親。」

「不要孩子的人,還有臉自稱父親嗎?」

他霍地轉身面對她。「你為什麽非要生不可?」

「你以為我不怕生產困難?你以為我一再失去寶寶不會心碎?」是什麽令她堅強,是什麽令她勇於承擔為母的責任,他難道還不明白?

「那就放棄,我從來沒勉強你做這些事。」

她咬唇,仿佛咬破了自己的心,淌出鮮紅傷痛的血液,倘若她說她的努力是出於對他的愛,他也會要她放棄嗎?

她淒楚低語:「有個像我這樣的妻子……讓你很痛苦,是吧?」

「你明白嗎?」他疲憊。「沒有孩子,我認了;瞞著你去結紮,你生我的氣,我也認了:你拿走所有物品,割掉婚紗照,如果這樣會讓你高興,我也認了;如果離開我,你才會真正得到平靜,我……全都認了。」

他哽咽,積壓多年而不懂如何傾訴的感覺,終於崩潰。

「我知道,你堅持要孩子是為了我,我都懂,可是……為什麽要用傷害你自己的方式來愛我?我只希望你健康平安,我們過得平凡一點,過得不完美一點,這樣……真的不行嗎?」

她被他痛楚的語氣震懾,握住他的手,發現他在顫抖。一直以為他是堅強可靠的丈夫,從未發現他也會傷心恐懼,但她失去的寶寶也是他的小孩,他陪她告別無緣的孩子,親眼看她飽受身心折磨卻無能為力,他該有多絕望無助?

她想起夏香芷的話:其實他也承受了你的全部啊,在你暗自委屈難過時,或許他也為你扛起了一些事,卻沒讓你看見……她其實都看見了,卻耽溺在自己心力交瘁的悲傷裏,對他視而不見。

現在,她凝視他,學習去體會他的感受,在他真心的剖白裏,重新覓得被關懷惦念的窩心,一絲溫存的濃情滋味是她以為早已失去的,被愛的感覺。

四年前,若是她能暫時擱下自己的情緒,會不會早點發現他說不出口的旁徨?她歉疚而後悔。

「對不起,我忘了顧念你的感覺,但如今不同了,這次懷孕,我們——」

他猛然抽手,態度強硬。「你最好是詢問醫生,趁早做人工流產。」

「你真的要我墮胎?你要扼殺我們的孩子嗎?」

他咬緊牙根,呼吸混亂,她兩次流產而大出血的情形,歷歷在目,再目睹一次,他會發瘋,絕對不行。

「我保證……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他低頭瞧她,她淚光瑩然,動搖他的決心,早已決定不再用自以為是的做法,不是嗎?可是回想過往,實在無法說服自己放寬底線是正確的做法。

保護她與滿足她心願的念頭拉鋸了好半晌,他終於讓步。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絕對配合醫囑,我要帶你去看其他醫師,多聽一些意見,只要半數醫師都認為你的身體無法負荷,必須終止懷孕,你就得聽話,你同意嗎?」

柏千菡蹙眉。她不同意,她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她並非盲目嘗試,是真的對懷孕有信心,可惜身體不配合——罷了,醫師的說法比她的感覺更能說服他,她已讓他操太多心,就依他吧。她毅然頷首答應。

「第二,無論這個孩子能不能保住,我會再去做檢查,查清楚為何有『漏網之魚』,再徹底做一次節育手術。」

這次她明白,他的本意是為她設想,並非狠心剝奪,她輕道:「這樣,你不是太委屈了嗎?」挨那一刀,他斬斷的不但是她當母親的可能,也是他成為人父的希望啊,而他的回答更讓她鼻酸,深感過去只顧著自憐,太不應該。

「我受一點委屈,好過你將來受更大的痛苦。第三……」這個條件,她可能不會同意,單南荻繃緊期待的神經。「你得搬回家,讓我照顧你。」

「好。」她想都沒想,爽快答應。

他懷疑地瞧她。他是藉機要她回到身邊,她一旦回家,他絕不放她離開,她看不出他的用心嗎?

「醫師還在等我,要安排我做檢查,先讓我跟他談完,你等等陪我回茶園收拾行李,好嗎?」

他點頭,只要她不攆開他,什麽事他都順著她。

單南荻調好鬧鐘,此後每天早晨,都會比妻子早起半小時。

他下廚,準備好早餐,也許是清淡的鹹粥,也許是變化多的吐司料理,端視前一晚妻子開的菜單而定,而後他進臥室喚醒她,宛如護送公主般帶她到廚房,兩人用完早餐,他清洗碗盤,叮嚀她待在家裏,不要亂跑,自己出門上班去——

他的正常行為只到此為止。

他變得異常神經質,上班時不斷打電話回家,確認柏千菡安然無恙。他還在家中各處安裝了攝影機,監看她的一舉一動,唯恐她有突發狀況,無人救護。若非考慮事務所沒有適當空間,讓她安適地休息,他巴不得將她打包帶到辦公室貼身照顧。

他推掉所有應酬,下班便回家看顧她,有些人背地笑他成了「妻奴」,他不在乎,妻子平安健康就是最大的安慰。

她四度懷孕,他煩惱到失眠,半夜不睡,凈是盯著她還未隆起的肚皮瞧。

他還學習做家事,當他發現家裏怎麽也收拾不幹凈,而造成淩亂的主因是他丟三落四的惡習,他卯起來改正這個缺點——

因此他養成奇怪的習慣,在家中走動時,會突然停住腳步,像影片倒帶似地循著先前路徑倒退,將走過的地方環視一逼,撿起剛才順手丟下的東西,往往撿起四件,還是丟下一、兩件給柏千菡收拾。她好笑,要他別瞎忙了。

「家事交給我吧,醫師說懷孕時也需要運動,我動一動也好,並不會太累。」

柏千菡安撫他。他實在有點神經過敏了,但依然堅持學做家務。

「從前,我做錯很多事,現在努力在改正,即使是再小的細節,我也想讓你親眼看到我的誠心、我的改變。」

她很感動。他的心意,她確實都看見了,他竭力在彌補過去的錯誤,她也努力在改變,是失憶抹去她性格中冷硬的部分,還是肚裏的寶寶引發了她的母性?或許,只是與他互相都少一點堅持,多一份體諒,為對方設想的心意,更懂得溝通——心意和心意的聯系,令他們的婚姻再無遺憾。就像她當初的想法。她想著,滿心溫馨。

即便這次依然失去寶寶,或許她不會再那麽失落傷痛了。

當然,她還是祈求自己能順利為他添個活潑的兒子或女兒。

兩位媽媽得知她有孕,緊急終止旅游、回國陪她,她的肚子是全家人的期待。有他的呵護,她心情好,容光煥發,一切順利。

當柏千菡懷孕滿兩個月之際,單南荻自覺神經已經被鍛鏈得很堅強,在醫師宣布意外消息時,他的情緒比她還平靜。

「是雙胞胎?」柏千菡喜上眉梢,連聲問醫師。「真的?」

單南荻很鎮定,甚至有點欣慰地暗忖:雙胞胎啊,那很好,生一胎抵兩胎,正好斷了她再拚一個給孩子作伴的念頭,真是一石二鳥、一舉兩得,然而醫師接下來的解釋,粉碎他的慶幸。

「懷雙胞胎時,二十四周起就要在家中待產,因為有兩個寶寶,負擔會比一般孕婦多一倍,我建議單太太立刻開始臥床休養,並且放棄自然產的打算。自然產的風險較高,即使第一胎順利產出,產婦可能耗盡體力,第二胎生不出來,會有危險,只要胎兒體重足夠,就可以考慮剖腹……」

「必須臥床?剖腹?」單南荻的神情開始繃緊,臉色開始陰郁。

老醫師戒備地抓緊脖上的聽診器。

「早期臥床是預防流產,後期則是防止早產。雙胞胎的妊娠期平均約三十五周,撐到三十八周的產婦不是沒有,不過以單太太的情況,不太樂觀……」看見為人丈夫的表情難看,老醫師心驚地修飾用字。「呃,不能掉以輕心……」偷瞄一眼,他狂冒冷汗地再改敘述。「不能……不能……」嗚嗚,他詞窮了,不要為難他啊,他不過是個盡力照顧孕婦的老醫生。

「我可以繼續懷孕嗎?兩個寶寶都能保住嗎?」柏千菡直接切人問題核心。

老醫師退後一點,保持與單南荻的安全距離。「當然可以繼續懷孕,現在還是初期,後續好好觀察,切記,要臥床靜養。」

出了診所,坐上車,柏千菡開心得坐不住,揪著丈夫問:「你看要不要開始看嬰兒床了?兩個寶寶要睡同個房間吧?原本準備的房間會不會太小?要不要換一問?」

「母體會有雙倍的負擔,增加雙倍的體重,雙倍的風險……」單南荻喃喃盤算,一切負擔都加倍,她懷孕已經夠讓他頭大,現在他更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醫師說沒問題啊,是誰說要聽從醫囑的?」

是他。他警告。「醫師一旦要你終止懷孕,你必須聽話。」

「他又沒這樣說。」她興致正好,催他。「不是要去買小冰箱嗎?」

為了方便食量越來越大的她吃宵夜,他打算在臥室添購小冰箱,於是開車前往賣場。冰箱款式早就決定好了,他留她在車上,獨自進賣場,將信用卡遞給售貨員,填單送貨。

等待售貨員寫單子的空檔,他還在煩惱,原先已準備好平常心,是男是女他都無所謂,沒想到會是雙胞胎……最擔心的是她的身體,她熬得過去吧?萬一……他不願想萬一。

他們的寶寶會很可愛吧?他偷偷承認自己想要個女兒,連名字都想好了,希望女兒會像她,希望女兒健康,希望生產時母女均安……

他的期待越來越多,煩惱也越來越多,忽然歡喜、忽然憂愁地想得出神,直到售貨員將信用卡遞還給他。

「先生——」售貨員笑咪咪道。「您的卡不能刷喔,已經超額了。」

他楞住。「又超額?刷爆了?怎麽可——」

他驀地閉嘴,難道又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