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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思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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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七被嚇壞了。

他見過很多人哭泣的模樣,有被管理局抓到後崩潰大哭的, 有失去親人絕望啜泣的, 甚至還有一夜情的對象嚎啕著拼命想要挽留他的。見的多了, 逐漸也就麻木了。

但面對眼前淚流滿面的少年,他束手無策。

那些平日裏信手拈來的俏皮話在此時都變成了梗在喉頭不上不下的一口氣, 隨著呼吸悶悶的疼, 逐漸隨著血液流淌至全身。

最後,他只默默把手搭在了少年纖弱的肩上。

分明的骨骼硌在手心裏,硌得心口也跟著微微的顫。

他最終也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第二天在禮品店裏猶豫許久, 在面色微紅的店員推薦下買了一個小玩意兒。

少年會喜歡的,他這麽想。

“這個給你。”站在病房外躊躇許久,他還是推開了那扇白色的門。

——很多年後黎七依然會想起當時的場景, 這輩子他見過太多漂亮的美人兒, 看過無數驚艷四座的表演,卻從未再有一幕如那個清晨般讓他難以忘懷。

少年抱著被子靠在病床上,薄薄的耳尖被陽光照得有些透明, 原本毫無波瀾的眼睛在他舉起手後驟然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像是春日初融的泉眼, 汩汩地冒出還帶著些微寒意的清泉。

他試探著把手裏的東西遞過去,就看見少年薄薄的唇局促地抿起,不甚熟悉、慌亂而又驚喜地彎出了一個幾乎察覺不出的弧度。

“謝謝你。”

“謝謝你。”黎七把證件掏出來給警衛看,“提前約好的。”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 今日雖然無雨,冷風卻千方百計地從衣隙間暗自鉆進, 偷偷攢著勁想要往骨頭縫裏鉆。

警衛掃了一眼證件,面無表情地還與他。

電動門緩緩滑開,不知道是不是黎七的錯覺,道路兩邊持/槍的武/裝人員似乎站得更直了些。

這處不為人知的地方專門關押同時涉及人類和妖怪的重犯,之前的醫療組負責人和會長都在這棟灰色的建築裏待過一段時間。最後無一例外地消失在世界上,無聲無息。

按理說這裏是不允許探視的,但黎七托了主任的關系,硬是尋了個機會進來。

進樓前他微微擡頭看了眼,連樓頂都站著全副武/裝的人員。稍有動靜,肯定會被密集的子彈打成一灘血肉。

表情冷酷的警衛仔細地搜遍了他的全身,連隱私部位都沒放過,確定他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才揮揮手示意裏面的警衛帶他進去。

走廊很短,盡頭是同樣灰色的門。

黎七卻覺得他走了好幾個世紀,落在門上的手微微顫抖,最後還是警衛替他開的門。

“你來啦?”

聽見開門的響動,透明玻璃另一邊的時遠擡起了頭,溫和地笑了。

穿著極其樸素的單衣,寬大的衣袖顯得手腕異常瘦,那副原本就極其沈重的鐐銬此刻看起來愈發可怖,似乎能墜斷腕骨。

黎七一瞬間咬死了嘴唇。

“十分鐘。”警衛漠然地關上門。

“怎麽搞成這種樣子?”時遠的語氣很悠閑,仿佛還坐在辦公室裏,談論一些並不重要的微末小事,“沒去醫院做手術去疤?”

“阿遠。”黎七艱難地開口,聲音止不住地發抖。

那日時遠受的傷只會比他重百倍,盡管有著異於常人的恢覆天賦能勉強活下來,過程也絕不好受。

他不由將目光投在對方的身上,一寸一寸地掃過去,在蒼白的肌膚上流連。

“坐。”最後反倒是時遠輕輕擡手招呼他,動作間鐐銬發出並不和諧的響動。

“阿遠……”心裏堵了一萬句話想說,坐在來之後卻什麽都說不出來,黎七喃喃地喚著時遠的名字,把手貼在透明玻璃上。

時遠笑了。

他學著黎七的動作,緩慢而小心地把手隔著玻璃對上去。他的手生得好看,手指根根瘦削筆挺,寫起字來有種鐵畫銀鉤的氣韻。

玻璃很涼,他輕聲問:“他們呢?”

黎七明白這句略顯突兀的疑問,出事的第二天,一連好幾個高層都突發惡疾。送去醫院也查不出個所以然,當天就死了個徹底。

不用說,正是剩下的那幾個。

顯然,在去廢墟前時遠就已經做好了安排。無論能不能回去,那些人都必須死。

“是……他們麽?”片刻的沈默後,輪到黎七語焉不詳地提問。

他想不出還有誰能替時遠做這樣的事情,思來想去,也只有那支由雪狼帶領,獨立於管理局,專門對時遠負責的小隊。

後來他特意去查過小隊的底細,包括雪狼在內,隊員們無一例外全是當年生還的幼崽。

聽他這麽問,時遠微微搖頭:“連你也要問我這個?”

拖了這麽久,人類當局卻遲遲沒有動手。時遠心裏很清楚是怎麽一回事。不尋到小隊的蹤跡,政府是不會罷休的。

黎七蹙眉:“阿遠!”

見自己的玩笑話惹惱了黎七,時遠微微抿嘴,眼睫顫動了兩下:“你來這兒做什麽?”

黎七的喉頭動了動,手掌更用力地貼在玻璃上,指節泛白:“我……”

他不知道這間探視室裏究竟有沒有監聽器,如果有的話,貿然說出來會功虧一簣。

瞧著黎七為難的樣子,時遠敲了兩下玻璃:“你說,他們會怎麽處死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仿佛又變回了黎七最初見到的少年。言語間沒有絲毫懼意,理所當然的平靜。

這話黎七沒法應。

“我覺得他們會選擇粗暴一點的方式。”時遠的語氣輕快到如同在談論春日明媚的天氣,“比如直接砍斷我的頭,畢竟那樣就……”

“閉嘴!”後半句還未吐出,黎七高聲打斷了他。

舌尖下壓著個冰涼的物什,黎七費力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一拳砸到玻璃上。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死死地攥在一塊兒,直到掐出血才勉強冷靜下來:“不會的。”

他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那半枚經過特殊處理的銅錢是他無意間在臧十一那裏看見的,聽說是鯉魚精贈予的護身符。不過誰家的護身符也不會長成這樣——

仔細打磨過的邊緣異常鋒利,可以輕輕松松割開動脈。

放在經過訓練的管理局專員手裏,就是殺人的絕妙利器。

“我在房前種了花。”黎七一字一句,“房後有一個很大的池塘,裏面放了游魚。”

他當然不會愚蠢到認為僅憑這半枚銅錢就能帶著時遠出去,他想好了,以時遠的體質,尋常的幾發子彈並不能傷到性命。

“頂層有閣樓,閣樓上有天窗,晴天的時候可以看星空。”至於剩下的子彈,就由他來擋好了。

這是他欠他的。

時遠一直噙著笑,安靜地聽著黎七描述這棟溫馨的房子。聽到感興趣的地方,他甚至發出了幾聲似有若無的笑聲。

“……所以。”感覺時遠已經能明白自己的意思,黎七感受著那半枚銅錢,舌尖微微用力,“你……”

“不行。”就在他即將吐出銅錢的時候,時遠突然收回了貼在玻璃上的手。

鐐銬發出清脆的響動。

“阿遠?”黎七茫然地看向時遠,伸手想要去捉住對方已經放到桌下的手。

時遠的神色驟然嚴肅,唇邊一絲笑意也無,表情冷峻得如同冰雪:“我說不行。”

“可……”黎七無力地在玻璃上拍了兩下,“我……”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時遠死。

“孩子們不能過這樣的生活。”然而時遠沒有分毫動搖,“他們可以不去上學,但是不能一輩子跟著父親東躲西藏。”

什麽孩子?黎七徹底懵了。

看見他無措的表情,時遠放緩了聲音:“我之前在孤兒院遇見了兩個孩子,我很喜歡他們,原本打算等事情辦完了就接回家的。”

“現在不行了。”他低頭笑笑,而後又擡頭註視黎七,“所以,你能替我照顧他們嗎?”

耳邊嗡嗡作響,黎七盯著時遠的眼睛。理智告訴他應該開口拒絕,可他動彈不得,全身都僵硬在原地。

那雙眼睛二十年如一日的澄澈,盛著一泓清泉,清楚地映出他的模樣。

“答應我。”時遠輕聲說,“你會是個好父親,和我一樣。”

直到時遠再次把手隔著玻璃和他的掌心對在一處,黎七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不受控制的淚水沿著傷疤往下淌,最後沒入脖頸。

“時間到了。”警衛從時遠的那邊打開門,一板一眼道,隨後伸手去扶時遠。

“你知道麽?”黎七呆坐在那兒,盯著時遠的背影,不料對方在踏出門前突然回頭。

“我一直都覺得你選男人的品味糟透了。”時遠促狹一笑,表情是從來都沒有的生動,“沒有一個比得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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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入冬的時候,小水獺和花花一臉懵逼地被接了出去。

領養他們的是只很漂亮的狐貍精,性格很是溫和。不管小水獺如何在家裏鬧騰,踩壞了許多移植到溫室裏的花,或是為了學游泳霍霍死了水池裏大半的魚,都從來不曾呵斥半句。

一開始小水獺還有些怕,沒過幾天就一口一個爸爸地喊起來。晚上還一定要蹭到對方的被窩裏睡,把花花氣得吹胡子瞪眼。

冬日天氣冷,盡管室內暖氣充足,小水獺還是起不來床。直到日上三竿才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起來找爸爸。

喊了半天,爸爸沒喊到,反而是花花一臉古怪地從通往閣樓的樓梯上下來了。

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小水獺四腿並用地爬上樓梯,一上去,就楞在了原地。

陽光從天窗傾瀉而下,一向笑著的爸爸抱著一個小鐵盒,雙眼通紅地縮在閣樓角落裏,身體抖動,無聲痛哭著。

從沒見過這種場面,小水獺慌張地轉了好幾圈,最後沖過去笨拙地拿爪子給爸爸擦眼淚。

看著那個小鐵盒,小水獺突然覺得有些熟悉。

它緩慢地思考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在哪兒見過。

這個鐵盒是以前經常來看他們的叔叔送的,囑咐一定要好好保存。所以從孤兒院搬出來的時候它也把鐵盒一並和玩具帶了過來。但一直放在閣樓裏,久而久之就忘了。

不明白為什麽爸爸會這麽傷心,它一邊拿爪子摸爸爸的臉,一邊努力踮腳想要看看裏面究竟裝的是什麽。

那是一顆幽藍的玻璃球,被主人小心地放在襯墊上,細碎的光一閃一閃,浩渺如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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