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我明白了......”

屋外隱隱約約傳來黎七刻意壓低後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打電話。

時遠吩咐他留在這裏看著塗攸, 以防出現什麽意外。

獨自坐在房間裏, 塗攸靠在床邊楞神, 手裏抱著蠶婆婆給他的那個包袱。

“小攸。”

黎七探頭進來：“你......還好吧？”

臧十一被帶走後，除了最開始問了一句外, 塗攸就沒再吭聲過。他不哭也不鬧, 安安靜靜坐在屋裏。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

這讓黎七有些發怵。

他倒是寧願塗攸哭出來，罵上幾句話，哪怕揪住他打一頓都行。

現在這種壓抑的安靜模樣實在讓他害怕，越是安靜, 最後爆發時就越激烈。

擡眼看了眼小心翼翼的黎七，塗攸沈默了一會兒，攥緊了手裏的包袱：“時局給你打電話了？”

黎七撓撓頭：“嗯......”

塗攸卻沒有再問下去, 垂頭繼續安靜地坐著。

“沒什麽大事兒, 有時局在呢，你放心。”黎七向前走了兩步，坐在塗攸身邊, “那個林深成不了什麽氣候, 就是仗著他爹有點本事天天到處瞎咋呼。你放心，用不了幾天十一就能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面上這麽說，黎七的心裏卻在敲小鼓。

“......林深說小臧承認了藥劑是他拿的。”這是時遠方才跟他通話的內容，“但說只是當時留下來想要作為證據保存, 並沒有交給其他人。”

可當林深派人去搜查時，裝藥劑的箱子已經空了。

而且好巧不巧, 臧十一藏藥劑的地方不在別處，正是管理局專員統一的儲物櫃。

這種帶密碼的儲物櫃是管理局配置的，方便專員們存放一些除了手/槍/彈/藥之外的私人物品。專員們來自五湖四海，手裏都有點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為了方便和安全起見，要求他們把這些用得著但是又有一定殺傷性的東西在不用的時候放在儲物櫃中。

沒想到臧十一居然會把藥劑藏在那兒。

顧不上感嘆臧十一藝高人膽大，居然敢把這麽棘手的東西直接塞到管理局眼皮底下。黎七更在意的是，藥劑是誰拿走的？

他不相信林深的揣測，一手把臧十一從實習專員帶大，黎七最清楚他看中的妖怪品行是什麽模樣。

況且......他有些走神。

臧十一本身也是實驗的受害者，沒有理由把痛苦再施加在他人身上。

思來想去，黎七還是覺得大概是有人想要借這件事情興風作浪，好把管理局也拖下水。

“叔叔。”他還在思考可能是誰的手筆，塗攸出聲了，“柴崇的事你知道多少？”

“......呃？”沒想到塗攸一開口居然問的不是臧十一，反應不及，黎七茫然地反問，“你說什麽？”

“柴崇。”塗攸轉過頭，盯著他看，“醫療組的那件事，你應該很清楚吧。”

黎七一怔：“小攸，那些都是......”

他正想拒絕，目光卻落在了塗攸緊緊攥著的包袱上。

包袱的結已經松了，露出裏面衣服的一角。

這麽多年，鎮上妖怪的衣服幾乎都是蠶婆婆做的。她的手藝好，用料也舍得，做出來的衣服雖然款式不如外面的新穎，但大家都喜歡。

包袱裏的衣服也是如此，布料的顏色是飽滿的正紅，用金線和銀絲細細密密地繡滿了各種吉祥的花紋圖案。一看就是費了不少功夫。

一枚玉質的鳳凰鸞扣壓在上面，屋外的陽光透過窗戶落在鸞扣上，泛著細膩溫潤的光澤。

是很典型的中式喜服。

黎七的喉頭不自然地動了兩下。

“好吧......”他起身去關門，再回到床邊時，神色驟然嚴肅，完全沒有平日的吊兒郎當，“我告訴你，但事關重大，你一定要保密。”

“從管理局建立開始，人類和妖怪之間就一直有矛盾。”他觀察著塗攸的神色，避免說出什麽可能刺激到對方的話，“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人類社會裏有妖怪......”

當然，普通群眾自然不知道這些事。矛盾和沖突主要集中在上層。

人類政府對於妖怪的態度很微妙，為了和諧共處，的確給了妖怪能夠自我管束的權利，這才成立了管理局。但當面對群體碰撞的時候，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的時候還拉偏架。

比如醫療組的事故。

“其實認真說他們最多也只能是監管不力......畢竟醫療組成員裏也有妖怪......”雖然那次在辦公室裏時遠發火的時候被人類政府氣得不輕，但真要追責下去，三繞兩繞又得繞回管理局，“他們上層確實沒做什麽。”

可問題就出在這兒。

明明知道某個環節可能有問題，牽涉到了妖怪就裝作沒看到，這才釀成了大禍。

那個醫療組的負責人是某個大學的教授，自己帶著學生們研究出了一種治療某種疾病的特效藥。然而沒過審批，並不能用在人類的臨床試驗上。

教授家裏背景深厚，自小通過各種接觸了解到妖怪的事，身邊也有認識的妖怪。對關於妖怪的政策很是熟悉。一來二去，就動了歪心思。

“所以他把新藥用在了那些妖怪身上？”塗攸伸手摸了摸喜服上的金線。

黎七深吸了一口氣：“是。”

當初這個項目由人類高層過來牽頭，信誓旦旦地跟他們保證過絕對沒問題。言語間還暗示這是專門給妖怪研制的藥物。

因為妖怪和人類的構造並不完全相同，同樣的疾病服用人類的藥物不一定能起作用。所以管理局方面自然很高興，沒有多想就同意了這個項目。為表重視，還派了黎七帶著六處專員負責。

“一開始藥效挺好的，那些妖怪......包括柴崇的妻子，都恢覆得很好。”不太願意想起這件事，黎七說話的聲音很輕，“後面才慢慢出了問題。”

參與項目的一些妖怪身上出現了塗攸上次見過的那種鋼鐵般的血管，身體情況也急轉直下。但當初負責人說過可能在治療途中會有不良反應，大家也都簽署了知情合同，所以黎七他們並沒有把這件事太放在心上。

直到過了一段時間，幾乎所有妖怪都出現了這種癥狀。

“十一當時負責的是柴崇那個病房，跟他們夫妻倆親近一些。”黎七道，“柴崇妻子是最早出現問題的那一批妖怪，等其他妖怪都出現癥狀的時候，已經不行了。”

她最後的死狀很是淒慘，吐出來的血把柴崇的衣襟澆得濕透。連黎七這種見慣生死的都有些不忍心。

也就是在柴崇妻子去世的那晚，臧十一沖到辦公室把負責人揪了出來，不顧走廊上還有不知情的人類，直接把刀架在對方脖子上逼問。

“我想他可能早就有所懷疑，只是一直沒說。”黎七嘆了口氣。

不然也不會偷偷藏起一瓶藥。

“這就是他被停職的原因嗎？”盯著那枚溫潤的鳳凰鸞扣，塗攸問。

“那天鬧出的動靜太大，好多普通人類都聽到了。”黎七又嘆了口氣，“時局這也是沒有辦法。”

信息時代，各種可以拍攝直播的APP層出不窮，更不要說隨手拍小視頻發朋友圈的。而臧十一居然在走廊上把事情都吼了出來，人類政府和管理局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在普通群眾中完全把那天的痕跡抹掉。

也正是臧十一這麽一鬧，他們才開始重視醫療組的事。沒想到往上一查，居然會是這種結果。

人類政府本來要強行拿臧十一問罪，藥物的實情一出來，被驚得無話可說。這才允許時遠把臧十一帶回管理局自行處理。

“其實我們也有責任。”雖然已經拘捕了那個負責人和相關的涉案人員，但一想到無辜枉死的妖怪，黎七心裏也不好受，“如果當初核查項目的時候再仔細一點兒，或許就不會有這種事。”

他們太心急，這才給別人留下了可乘之機。

塗攸沈默。

“人類......”他猶豫了一會兒，用手勾著鸞扣，“就這麽不喜歡我們？”

“小攸！”黎七喝止了他。

“你不是個糊塗孩子，不該這麽想。”似乎覺得方才的語氣有些急，黎七放緩了聲音，“你在J市待了這麽久，為什麽還會有這種想法？”

他當年不顧白兔精勸阻硬要帶塗攸出來，除了見世面之外，就是抱著讓塗攸多跟人類接觸的想法。

雖然不確定塗攸還有沒有想起從前經歷的可能，但他依舊覺得有必要這麽做。他想讓塗攸知道絕大部分的人類和那個實驗室裏的人不一樣。

塗攸沒說話。

“我沒有討厭他們......”過了一會兒，他垂頭，“我就是......有點難受。”

那天在醫院的時候，圍著他的明明是一直不停道謝的家長，擡頭時，他卻總是不自覺地帶入套著防護服的臉。

面罩下的臉變來變去，一會兒是家長的，一會兒是實驗員的，到最後，甚至出現了上次那個別墅裏會長猙獰的面目。

雖然知道和物種沒有關系，可他還是忍不住會想，為什麽一定是妖怪？

“小攸......”看著他抱著包袱縮在床上，黎七伸手攬住了他的肩，“你以為這些事情只會出現在妖怪身上嗎？為了利益，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事。我以前還救過一個人類小孩......”

似乎覺得有些不妥，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完，而是換了個話題：“其實現在好很多了，時局一直都在跟人類政府交涉，營養液的事情過後清理掉了很多人。情況會一點點慢慢好起來的。”

說來也可笑，這幾件事情鬧出來之後，或許是害怕引起妖怪們的集體不滿，人類政府的態度軟和了不少，協助管理局一舉查掉了很多涉案人員。

大概是真的觸到了底線。尤其是營養液的事，如果不是在最後關頭換了藥，真的引發群體性事件，那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你別擔心好嗎？”黎七揉了揉塗攸的頭發，“那邊的事情有時局處理，這兩天我就留在這兒陪著你，你乖乖吃飯好好睡覺，等十一沒事了，我們一起去接他好不好？”

他不自覺地用上了哄幼崽的語氣，惹得塗攸勾了勾嘴角。

看見塗攸露出了一點笑容，黎七松了口氣，正想說那我去給你端碗面，冷不防腹部一涼。

“對不起......叔叔。”一手把裝著過期藤精汁液的註射器往下推，塗攸一手扶住緩緩倒下的黎七，“你先睡一會兒吧。”

他抱緊了裝著喜服的包袱：“我必須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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