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空間仿佛會吸收光線一般，原本亮度就十分有限的手機手電筒光， 如今更是只能照亮小小一片區域， 而那些處於光照範圍之外的白衣黑褲青年， 下身的黑色褲子與屋子的黑色融為一體， 僅剩下白襯衣異常的顯眼，恍惚一眼看去，仿佛一個個只有上半身的游魂一般。

他們密密麻麻的‘飄’在周圍，一樣的蒼白臉色和空洞眼神，無法形容的恐怖。

一瞬間，馮褚密集恐懼癥都要給嚇出來了。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

算了，別說一次機會， 就算多幾次， 他大概也還是會跟進來。近十年的刑警生涯， 不止讓他鍛煉出了遠超常人的敏銳意識，某些習慣更是刻進了骨子裏，就像當初在花郎湖邊，一眼看到湖裏漂浮著什麽， 在無法確定的情況下， 他便下意識的停車，跑下去查看情況。

……等等！

馮褚心裏瞬間生起一絲希望，因為小姑娘說過會替他化解死劫，事不過三，他之前已經順利躲過了兩次，還剩下最後一次， 應該就是指這一次。前兩次小姑娘都能預料到，這次應該也不例外，可能她現在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而他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拖延時間！

想通了這一點，馮褚一顆心鎮定了不少。

“你們這麽做，是想要覆生吧？”他一手握槍，一手拿著手機照向前方，看著那個站在棺材邊上的男人。

“連覆生都知道，看來警官你所知道的，比我以為的還要還要多啊。”年輕男人回道。

馮褚覺得，對方這句話的另一層含義可能是：那就更不能讓你走了。不過對方剛才就說了改變主意不打算讓他們走，所以也沒什麽區別了。

他一邊回想從緋色那裏聽來的那些話，一邊組織語言，繼續問道，“可是想要通過覆生成為真正的人類，必須要得到規則的承認才行吧？也就是說，雙方的交易必須是公平的，而你現在強行把他們留下，這違背了公平交易的原則吧？”

年輕男人靜靜看了他片刻之後，用一貫淡漠的聲音回道，“知道得這麽清楚，警官你跟管理處的人關系不錯吧，或者是認識玄門中人。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只有公平交易，才能得到規則的承認，但是需要擔心這一點的是想要覆生的東西，而不是我們。”

“你旁邊那個叫謝如坤的人，跟我們的交易已經到了最後一步，只要再進行一次交易，我的任務就完成了。而在交易的過程中，他總共從我這裏拿走了一把雨傘，一個手機，一塊玉觀音，以及現金三百九十五萬三千六百七十一塊錢。在付出這麽多之後，換做是你，警官你會願意放棄嗎？”

馮褚聽到這一番話，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謝如坤他究竟是怎麽想的，才敢向一個陌生人借這麽多錢？

別說借錢的對象是非人類，就算是人，後果也是不堪設想的，想想現實生活中，那些借了高利貸的人，最後能有幾個有好下場？

馮褚轉過頭去，想問謝如坤借走的錢還剩下多少，然而還沒開口，卻見後者一臉驚恐到極致的表情，看著站在棺材邊上的男人，顫抖著問道，“你……你不是……不是記不得嗎？”

……

謝如坤會跟這個年輕男人進行‘交易’，源於一次意外。

那天他賭了一天的錢，早的時候手氣不錯，贏了不少，不過像他這樣的賭徒，字典裏根本沒有‘見好就收’這個詞，一直從早上坐到下午，不僅贏的錢全還回去了，自己身上的也都輸掉了。

在口袋比臉還幹凈的前提下，謝如坤還是沒走，臉色很難看的在旁邊看別人賭錢，直到肚子餓得不行了，才從棋牌室離開，準備回家吃飯。

當時已經是傍晚了，天空黑壓壓的，隨時可能會下雨的樣子。

謝如坤才走了一半的路程，豆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並迅速發展成瓢潑大雨。

他只能抱著頭鉆進最近一戶人家屋檐下躲雨。

就是在那裏，他遇見了年輕男人，對方穿著白襯衣黑色西褲，面容秀氣，身形單薄，手裏拿著一把黑傘，看起來像是要出去，但事實上一直沒有走，就站在那裏。

雨下了很久，一直不見停。

謝如坤只穿了一件短袖，被雨淋濕後緊緊貼在身上，風一陣陣的吹，冷得他直哆嗦。

手機早沒電了，他忙著賭錢也沒給充，想打個電話都沒辦法。那地方又有點偏，連個車都攔不到。

在這樣的前提下，他註意到了旁邊的年輕男人，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口問對方，“兄弟，你不出去的話，傘能不能借我？”

年輕男人轉頭，靜靜看了他片刻後，聲音淡漠的說，“可以，但是你今天之內必須還我。”

謝如坤滿口答應，“沒問題！”

年輕男人便把傘遞給了他，“我在這裏等你。”

“謝了！”謝如坤接過傘，撐著鉆進了大雨之中。

他這個人，摳門又愛貪小便宜，撐著傘回到家裏之後，順手就扔在門口，壓根沒想過要去還。

他不知道的是，借給他傘的年輕男人，在那裏一直等他到了午夜十二點，而後直接原地消失不見。

第二天，謝如坤揣著從母親謝莉那裏摳出來的幾百塊錢，繼續出門去賭錢，輸光後，回家時經過昨天躲雨的地方，又遇到年輕男人，依舊是昨天那身白襯衣和黑西褲，只是手裏沒了傘，安靜的站在那裏。

借了人家的東西沒還，現在還又碰見了，謝如坤難免有點心虛，走過去跟對方說，“兄弟，不好意思啊，昨天本來是想把傘給你送回來的，不過有點事耽誤了，晚上找過來的時候，你已經不在這裏了，然後我今天出門又給忘了，你看我現在回去給你拿行不行？”

話是這麽說，他心裏其實根本不想還，怕對方追著他要，就編了一堆謊話，打的主意是等下換條路走。

沒想到年輕男人靜靜看了他片刻，而後說道，“我們認識嗎？”

謝如坤當時整個楞了，搞不清是什麽情況，狐疑的看著對方，“你是在跟我開玩笑嗎？”

年輕男人回他，“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謝如坤就認定了年輕男人是因為他沒及時還傘，於是耍著他玩。雖然這種方式很奇怪。但他還是決定陪對方好好‘玩一玩’。

“兄弟，我手機沒帶，你能不能借我打個電話？”他笑著問。

“可以。”沒想到年輕男人真的答應了，之後從褲子口袋裏摸了手機出來給他，叮囑道，“你今天之內必須還我。”

謝如坤楞了一下，而後嘗試著接過手機。

年輕男人又補了一句，“我在這裏等你。”

說的話，幾乎跟昨天一模一樣。

換做是一般人，就該察覺到不對勁了。其實謝如坤也隱約覺得奇怪，但是他看著手裏的手機，是夏諾最新款，要一萬多塊錢，他試著點亮屏幕，發現就連安全鎖都沒有設置，頓時就動了貪念。

鎮上監控本來就很少，那一片更是一個都沒有。

於是謝如坤拿著手機轉身就跑了。

畢竟這麽大個人了，他心裏是知道這相當於搶劫，但是貪婪戰勝了理智，他不斷告訴自己：我這是給他借的，他也同意了，我只借一會兒，等下就拿回來還他……

可惜跟那把傘一樣，手機他最終也沒還給年輕男人，因為那天他賭錢輸光了，咬牙把手機抵押了想扳本，結果陷得更深。

他依舊不知道，那個年輕男人，在那裏等他到午夜十二點，之後再一次從原地消失。

那之後，謝如坤因為怕對方報警說他搶劫，惶恐不安了好幾天，嚇得門都沒出。

結果風平浪靜，什麽事都沒有。

他膽子又大了起來，繼續出門賭錢。

剛開始他還記得繞路走，有一天忘記了，又從那邊經過。

年輕男人依舊站在那裏，一如之前。

謝如坤起先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跑，但是很快發現，對方似乎根本沒有追他的意思。他楞了一會兒，不知怎麽的就想起之前的情況，對方似乎真的不記得他一樣……

他猶豫了一會兒後，最後一咬牙，走了回去。

年輕男人安靜的站在那裏，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鬼使神差的，謝如坤問了一句，“兄弟，你還記得我嗎？”

年輕男人回他，“我們認識嗎？”

竟然真的不記得了！！！

驚訝之餘，謝如坤忽然想通了，為什麽之前對方一直強調東西要當天歸還，因為第二天他就會忘記。

這樣的話，我豈不是可以無限給他借東西？

謝如坤這樣想。

這個時候，他的雙眼就已經被貪婪所蒙蔽，只會考慮對他有利的，下意識的把不合理的地方忽略掉，比如年輕男人為什麽一直在這裏，他既然知道自己會忘記，為什麽還願意把東西借給別人，等等。

那天，謝如坤給年輕男人借了對方脖子上戴著的玉觀音，拿去當掉之後，便拿著錢去賭。

再後來，他開始直接向對方借錢。起初還比較克制，只借幾百塊，漸漸的數字開始不斷增大，一千，兩千，三千……

但是謝如坤依舊不滿足，因為他比之前賭得更大了，幾千塊錢很快就輸沒了。

“兄弟，能不能借我一萬？”他直接把數字加到了五位數。

年輕男人回他，“可以，不過我身上沒這麽多現金，你跟我回去拿吧。”

那時候，謝如坤久違的感覺到了一絲危險，但是金錢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他最終決定冒著危險，跟年輕男人去拿錢。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最終來到位於巷子盡頭的這間舊瓦房。

謝如坤在門口站定，對年輕男人說，“我在這裏等你。”他覺得自己很聰明，不進去，就在外面等，如果有什麽情況，拔腿就跑。

年輕男人點頭，推門進去，很快就拿了一疊錢出來，交給謝如坤，不多不少正好一萬塊，最後又強調了一遍，“今天之內一定要還我。”

這句話，謝如坤已經聽得麻木了，隨口答應下來，拿著錢就走了。

那之後，年輕男人就不去之前那個地方了，而是每天待在這間舊瓦房裏，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麽，白天門一直是關著的，黃昏之後才會出現。

謝如坤偶爾也會覺得這很奇怪，但是拿到手的錢，總是能很快打消他所有的疑慮。

他借的錢越來越多，一萬，兩萬，三萬……漸漸的達到了六位數。不過當借的錢到十萬之後，年輕男人就不肯借更多了。

謝如坤一度很惱怒，幾乎要動手打人，但是被年輕男人平靜的眼神註視著，他不知怎麽的，覺得有些不舒服，就終忍下了，接受每天十萬的額度。

小鎮就這麽點大，大家知根知底的，早在謝如坤開始賭大錢的時候，就有人懷疑了。不過因為他比較謹慎，才沒很快被發現。

但也只能拖延一段時間而已。大半個月前，幾個年輕人跟著他到了舊瓦房這邊，親眼看到他從年輕男人手裏接過錢。

不用說，那幾個年輕人，就是現在跟他在一起的這些人。

他們也跟謝如坤一樣，加入到向年輕男人借錢的隊伍裏，一借就是大半個月。

然後就到了今天，他們早早把錢輸光了，又不想等到下午，於是找了過來。

……

得知謝如坤跟年輕男人‘交易’的過程，有那麽一瞬間，馮褚簡直想讓他去死算了！

那種情況，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有問題，可是謝如坤他竟然敢一次又一次的拿錢，還越拿越多，最後甚至不滿足於每天拿一點，想要將所有的錢據為己有！

貪得無厭都不足以形容他這個人！

“你騙我！”謝如坤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朝著站在棺材邊上的怒吼道，“一開始你為什麽不說清楚？為什麽要裝作什麽都不記得？”

年輕男人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聲音淡漠不含一絲感情，“我說過不止一次，借的東西必須當天歸還。我給過你三次機會，每次我都在原地等你到午夜十二點，但凡你有一次遵守約定，交易就會中止。可是一次都沒有。”

謝如坤根本就不講道理，“都怪你，如果你一開始說清楚，我肯定不會亂來的！”

“是嗎？”年輕男人反問，淡淡的聲音，聽起來卻莫名的諷刺。

在他平靜的眼神註視下，謝如坤竟是怎麽都說不出‘是’字，但也不願意承認，繼續蠻不講理，“都是你的錯！是你先騙我的！”

“隨你怎麽想，反正到了這一步，是誰的錯都不重要了，你只要再完成最後一次交易，我的任務就完成了。說吧，這次你要借什麽？”年輕男人平靜的問。

“不要……我不借……我什麽都不借！”憤怒所帶來的勇氣在這一刻失效，謝如坤重新陷入恐懼之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身體抑制不住的顫抖，嘴裏不停的呢喃，一邊試圖往人群中躲。

而其他人也跟他一樣的反應，也下意識想尋找躲避的地方。

你推我擠，看起來十分的可笑。

馮褚聽到這裏，已經沒有什麽想法了。

“如果你不選的話，就由我來決定好了。你很喜歡錢吧，那這次就跟之前一樣借錢，還是十萬。”年輕男人說著話，手中憑空變出一沓捆好的錢，他拿著錢，越過棺材，往這邊走來。

“不要……你別過來……別……”謝如坤呢喃著，想要跑，可惜周圍密密麻麻全是穿著白襯衣黑西褲的人，圍得水洩不通，他根本無處可去。

這時，他註意到旁邊的馮褚，毫不猶豫的躲到了他身後，把他當成救命的稻草，“褚哥救我……救救我……我發誓以後不會了……真的……”

年輕男人已經走了過來，在幾步開外停下，看著馮褚，“警官，到現在你還是想要救他嗎？”

一邊是謝如坤的求救，一邊是年輕男人平靜的發問，被夾在中間，馮褚根本無從抉擇。

“我……”

“如果你想要救他，就開槍。雖然沒什麽用，至少證明你努力過。如果不想，就安靜的看著，最後交易達成。”年輕男人說完之後，重新邁動步伐，走向他身後的謝如坤。

“褚哥救我……求你救救我……褚哥……”謝如坤哀求著，眼睜睜看著年輕男人走了過來，馮褚卻一動不動。他想跑，可是後面的人忽然抓住了他，四肢被禁錮著，動彈不得。

“這是你的錢。”年輕男人將錢放到他手中。

謝如坤想扔掉，卻發現那些錢死死的粘在了他手上，根本甩不掉。

“交易達成。帶他過去。”年輕男人吩咐道。

謝如坤便被擡了起來，往棺材那邊走去。

“不要……我不要……褚哥救我……救我……馮褚你他媽開槍啊，開槍打他們……”離棺材越來越近，謝如坤開始瘋狂謾罵起來。

而在他移動這個過程中，原本合上的棺材蓋，已經被其他穿著白襯衣的人打開。

昏暗的光線下什麽都看不清，卻更讓人恐懼。

謝如坤已經被擡到了棺材上方，馬上就要被放進去。

“砰！”一聲槍響。

雖然明知道沒什麽用，馮褚還是開槍了。

他的槍法很準。

年輕男人側身對著他，子彈從對方太陽穴鉆了進去，留下一個小小的彈孔。

沒有血，就仿佛打在沒有生命的物體上一樣。對方也沒有倒下，並且緩緩的轉過頭來，眼神依舊平靜的看著他，開口說道，“警官，雖然我感覺不到疼，但是你的行為依舊讓我很生氣。我本來是準備再留你一段時間的，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你去死吧。”伴隨著年輕男人的聲音，黑暗中的人動了起來，向著馮褚撲過去。

而在他們即將抓住他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馮褚，我覺得你的習慣要改一改，救人沒問題，但是垃圾就算了吧，留著也什麽用。”

話音落下的瞬間，伴著一聲巨響，屋頂破了一個大洞，光線爭先恐後從洞口鉆了進來，一起的還有連綿不斷的雨簾。

空間開始一陣一陣的扭曲，變化也隨之產生，原本被拔高的屋頂恢覆了正常，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被驅逐，雖然依舊很昏暗，但已經能勉強看得清了。

正常的空間，容納不了那多的人，於是邊緣處的那些白襯衣黑西褲的人，扭曲擁擠在一起，很快變回了原本的人偶。

至於那些離馮褚很近的，則都跟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馮褚頂著雨水，緩緩的擡頭望去，只見緋色站在屋頂破開的巨大洞口附近，手撐著一把黑色的大傘，另一只手……抱著穿著紅色裙子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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