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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二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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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城的天氣越來越熱, 仿佛一眨眼的功夫, 就提前進入了夏季。天氣是熱了, 可城裏頭的布莊卻沒有開門,運城剩下還沒逃難去的人家, 都得穿著去年的衣裳。

天不亮就開始挨家挨戶送報的報童,沒來得及換衣裳, 仍舊穿著不合時宜的冬裝。報紙折了三折, 走到個家宅子的院墻下頭, 用力的撩開膀子朝天一甩, 報紙便扔進了院墻裏頭。

日頭還躲在雲後, 從時辰來看, 這會兒應該已經是大亮的時候了,可視野之中依舊是霧蒙蒙的, 路上也沒有多少行人。

報童的速度比平時更快一些, 背後的裏衣早就被汗水所濕透,貼在了脊背上。額頭, 臂彎,渾身上下到處是都是汗水,有累的, 也有熱的。

送完了宅院裏按月交錢的人家後,報童開始在運城的主要街道上高聲叫賣起來。

“東湖關大捷!東湖關大捷!封少帥扭轉戰局的初勝!”

嘉峪關,山海關這些地方人盡皆知, 東湖關是個什麽玩意兒陸來過往的人沒有人曉得, 八成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

但報童的聲音還是吸引了所有人視線, 陸來過往的人都停下腳步買了一份。

要知道往前一個月,報紙上天天都是封西雲戰敗的消息,路人操心的都是自己要不要收拾細軟去南邊兒避難,誰有心思買報紙呢。

今天卻不同,報紙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捷報。這可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或許因著報紙上刊登的是好消息,報童吆喝的聲音也比平時更大一些,嗓子都岔劈破音了,仍舊沒有停止叫賣。

夜裏的時候,李副官已經從山坳裏給陸沅君來了消息,雖然不是親口聽到西雲說的,但陸沅君曉得封西雲還要清掃戰場什麽的,要忙的事很多。

由李副官來轉達,在她看來,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陸沅君是提前知道了,可不是陸宅所有人都提前得知了捷報。宅院兒裏剩的人本就不多,回老家投親就走了一大半,跟著夫人搬去南春坊,又走了一部分。

只剩了沒幾個,陪著以前的小姐,現在的太太,在陸宅裏住著。

人少了活沒少,負責照料陸沅君起居的丫頭,這會兒還得在早上起來去前院兒撿報紙,好讓陸沅君在吃早飯的時候能隨手翻閱。

“小姐都有五燈收音機了,還定報紙幹什麽。”

丫頭哈欠連天,彎下腰將地上的報紙撿了起來。

她低頭瞧了一眼,姑爺的照片又一次出現在了報紙上。就不能換一個人嘰歪麽,天天說我們姑爺。

以前封西雲連連戰敗,報紙為了醜化封西雲的形象,總是找一些角度奇奇怪怪的照片放上來。換了別人,早就醜痛心了。

可封西雲或許是太過英俊了,不論報紙上的角度如何刁鉆,報紙上出現的封少帥就沒有一張醜陋的。

今天手裏頭這份,是許久沒在報紙上看到過的少帥的正臉。

“咦,姑爺咋瘦這麽多?沒以前俊了。”

丫頭看著封西雲瘦削的臉龐,擔心小姐在吃早飯的時候看了影響胃口,便重新疊了疊報紙,把姑爺的照片放在了裏頭。

她聽娘親說過,再英俊的男人,過了三十就不行了。跟東邊沙俄的女人一樣,好看就好看那麽幾年。

沒想到,姑爺還沒到三十,二十九就不行了。嗨呀,歲月催人老。還是得把少帥的照片藏起來,不能讓小姐第一眼看見。

藏在裏頭,等小姐看到這一張報紙的時候,飯也吃的差不多了。

因著陸家宅子裏沒剩幾個人了,陸沅君又是讀過新書的青年,一家人只剩了陸沅君一個,也不分丫頭不丫頭,都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陸宅廚子的手藝不好,飯桌上人多一些,還能多吃幾口。

“小姐!我給您念報紙吧!”

黃衫的丫頭將報紙從睡眼惺忪的同伴手中搶了過來,自告奮勇,要給小姐讀。

“就你識字啊!”

同桌坐下的人看不慣她,小姐可是留洋回來的,你這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班門弄斧麽?再說了,真要聽不能打開五燈收音機麽,人家不比你念的好啊?

等小姐看完了,給我們念念就行了,這會兒蹬鼻子上臉,竟然還要給小姐念報紙了?

黃衫的丫頭緊緊捏著手中的報紙,從桌子底下踢了說話的人一腳,擠眉弄眼,讓她看陸沅君的臉色。

有些日子沒有睡過安穩覺,陸沅君的臉色並不好,整個人也瘦了一圈兒。去年這個時候,下頜有圓潤的弧度,兩頰似少女一般的豐滿,現在已然瘦出了尖兒。

“讓小姐吃飯,我給小姐念!”

黃衫的丫頭心意已決,拆開了疊好的報紙,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就要開始。

然而第一行卻不是沒頭沒尾的半句話,再一看版面皺起眉頭。送報紙的怎麽幹的活,把報紙折成這幅樣子。

翻來翻去,找到了頭版號外的那一張,黃衫的丫頭將其抽了出來。

“東湖關大捷?”

丫頭腳下一虛,坐在了凳子上,目光裏閃過了狂喜。

她捧著報紙,整個人撲在了陸沅君的身邊,把報紙鋪開來。

“小姐!哦不對不對,太太!”

“太太你看,姑爺在東湖關大捷!逼的東洋人後退數十裏!”

封西雲那邊來了好消息,陸家的丫頭這會兒也能想起來改口了,起碼不再用小姐來稱呼陸沅君。

整間屋子裏大概最平靜的人就是陸沅君了,一張桌子上吃飯的丫頭們蹦了起來,圍在了報紙邊上,看著上頭姑爺的正臉,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捷報。

她們已經習慣了報紙上今天寫封西雲慘敗,明天寫封少帥無能,這突然間姑爺成了報紙上稱頌的英雄,還真是讓她們不大習慣。

但這種不適很快便消失不見,捷報帶來的喜悅可要比別扭來的強烈。

陸沅君也被她們所感染,按捺不住牽起的嘴角,拿著勺子開口。

“一會兒都去賬房領喜錢。”

“太太,我們是不是不用逃難了?”

“太太,姑爺是不是能把東洋人打回老家去?”

“太太,我剛在主城買下來的院子是不是要漲價了?”

丫頭們圍著陸沅君,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人人露著八顆白凈的牙齒,笑容抹不下去。

春暖花開已經月餘,然而直到今天的報紙上出現封西雲的捷報,才終於散去了籠罩在城池上方的密布陰雲。

陸沅君還沒吃完早飯,門可羅雀的陸宅來了客人,客人絡繹不絕。市政樓裏的官員,學校裏的教員,商號裏的掌櫃,都想從陸沅君這裏問問,有沒有什麽前線的消息。

即便東湖關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誰也不曾聽說過,但報紙上說封西雲在東湖關大捷,誇上了天。

他們看完先是激動,緊接著便又冷靜了下來。你要說嘉峪關大捷,山海關大捷,人們還能相信是大捷,東湖關大捷?

捷是捷了,大不大就很值得商榷。

來陸家宅院的客人們,想親耳聽聽封少帥的夫人怎麽說,前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是一鼓作氣,封西雲能把東洋人打回瀛洲去?

還是東湖關僅僅是偶然出現的僥幸,該逃命的依舊應繼續逃命,該搬家的也別停下。

陸沅君面對滿屋的客人,生出了新的苦惱。韓愈說過了,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滿座的客人如果問陸沅君英國人有什麽浪漫的傳世詩篇,或是小議奧斯汀的小說,這陸沅君曉得該如何回答。

前線的事情,她怎麽知道嘛。

於是陸宅的會客廳裏,陸沅君坐在了父親留下的太師椅上,聳聳肩道。

“各位明天再來,我給大家一個說法。”

幾年前陸司令剛死的時候,也曾有人在這裏鬧過,鬧著讓陸沅君嫁人。可這會兒陸宅的會客廳裏,陸沅君說讓客人們隔天再來,他們也不好多停留,轉身便相伴又折返回家。

“我去李副官那裏看看。”

在客人都走了以後,陸沅君換了衣裳,又一次往後山的山窩窩裏去了。

陸沅君來的時候,李副官正耀武揚威的跟他手底下的兵炫耀,說你們看啊,咱少帥在前線贏了,誰要是當逃兵被我抓到,斃你個瓜慫沒商量。

之前茍團長轟炸運城的時候,有幾個膽子小的,認為留在這裏是個死,逃跑被抓到也是個死,但抓不到就能討一個活路。

每天夜裏都有偷偷摸摸想要當逃兵的,不管李副官白天怎麽說,天色一黑就有人走,第二天起來,隊伍裏總要少那麽幾個人。

以前沒有希望,當逃兵也是情有可原。而今收音機裏說什麽,你們也都聽到了吧?

少帥在東湖關大捷。別管東湖關在什麽地方,總之我們仍舊有勝算。誰要是再做逃兵,就別說什麽舍不下家裏頭八十的老母親,三歲的小娃娃。

再做逃兵的沒得商量,就是膽小如鼠的瓜慫。

訓到一半,李副官瞧見了有車輛駛入,除了太太也沒有別人會在這個時候來。他用鷹一般銳利的目光掃過了每一個人,警告了一番後朝著陸沅君迎了過去。

“太太,您怎麽來了?”

李副官不曉得為什麽,對上陸沅君的時候,心裏頭總是發毛。

有人說要跟聰明人做朋友,可在李副官看來,千萬不要跟聰明人做朋友。不管你花了多少心思,試圖糊弄她,聰明人一眼便能看穿。

就像現在,陸沅君突然造訪,讓李副官手足無措。偷偷用眼神詢問從車上下來的司機,雙唇做唇語,想知道太太今天來幹什麽。

是不是……

是不是知道少帥身邊的那個女記者了?

嗨呀,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人就不能做丁點兒的壞事,紙是永遠包不住火的。

當初幫老帥收拾爛攤子,李副官本以為換了不近女色的封西雲,就用不著這麽做了。沒成想,少帥也是一樣。

以前花花世界,滾滾紅塵都能當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怎麽這會兒才出去打了幾天仗,就控制不住自己,搞出了一個女記者呢。

李副官領著陸沅君進了修好的工事裏頭,把門一關,親手抽出椅子讓太太坐下,端上了瓜子兒零嘴兒,杯中斟上了熱茶。

“太太,有事您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從運城來後山深處,即便是有四個軲轆的洋汽車坐,沒有兩三個鐘頭也是來不了的。

一來一回半天時間,多折騰啊。

“我的確是有事想問。”

陸沅君不吃東西,也不喝茶。

之間女子一臉嚴肅的坐在原地,目光死死的鎖定在李副官的身上,一副要看穿他的樣子。

“你今天一定要跟我說實話,任何微末難以察覺的細節,都不能落下。”

李副官眉心處蹙了個川字,方才他還在猶豫太太是不是真的曉得前線的事情了。眼下聽陸沅君一說,就可以確信了。

陸司令的閨女果然不一般,到底是什麽時候,在少帥身邊安插了給她通風報信的眼線呢?

李副官回憶著此行跟在少帥身邊的人,腦海中浮現每一個人的臉。可想來想去,實在猜不出來,哪一個也不像是會告密的人。

少帥治軍嚴明,一旦被少帥發現偷偷給外界報信,管你是給太太還是給敵人,肯定是要嚴懲的。

“您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心裏頭還想替少帥掩飾,可嘴上得先答應太太。

“西雲可曾說,前線有奇怪的事?”

陸沅君開門見山,連寒暄的話也不說,一把刀直插胸口和要害。

李副官額頭出了一層冷汗,歪了歪脖子,雙手背在身後。比他被自己老婆拷問的時候還要心焦,這算怎麽回事啊……

“太太,你聽我解釋,那個女記者跟少帥真的沒什麽!

李副官上前走了兩步,跟陸沅君解釋了起來。

“那女記者非要采訪少帥,少帥不給她采訪!”

“停!”

陸沅君伸出了一只手,掌心攤開,讓李副官不要說了。

“我問的不是這個。”

“那是?”

李副官腳下一虛,難不成太太還不曉得女記者的事情?這下算是完了,讓他給捅了馬蜂窩,該怎麽跟少帥交代呢?

“先前西雲跟我說過,東洋人的攻勢沒有以前兇猛了。”

陸沅君瞇起眼睛:“類似這樣奇怪的事,可還有別的?”

擡手捏了捏下巴,李副官陷入了思索。

“前線沒有,我這裏倒是……”

“你這裏怎麽了?”

陸沅君從椅子上站起來,右手按在了桌上。

“太太您坐,也不是什麽大事。”

李副官示意陸沅君不要激動,容他慢慢道來。

過了驚蟄以後,天氣是一天比一天熱,軍中的冬衣也該換下來了。可因為東洋人突然登陸,一下子買不到做新軍衣的布料了。

因著布莊裏一般只賣兩種布,本埠的布,以及東洋人的布。跟東洋人打仗,不能買東洋人的布吧?

可本埠的染坊呢,也因為打仗的事,夥計和掌櫃都跑了,有一兩個月沒開張了。大染坊不出布,小些的染坊呢,又沒有能把數萬軍衣所用布料都染成一個顏色的手藝。

手藝,材料,都沒有。

小染坊只能染染村裏人穿的衣裳,還今天染好了,明天染壞了,後天沒掛上漿的。故而也不光是封西雲手下的兵沒穿上新的軍衣,靠去年的湊合。

當兵的費鞋費衣裳,去年的軍衣破爛了還得縫縫補補。

“怪就怪在,茍團長的人在交界處鬧事的時候,他手底下的人,穿的可是一茬新的衣裳。”

李副官對此奇怪的很,從抓的俘虜身上把衣服扒下來,新軍衣又厚實又緊密,是上好的布料。

可茍團長的鄆城,也不是在西南,也不是江南,而是緊緊挨著運城。

那不出意外的話,李副官這邊買不到做新軍衣的布料,他也買不到才對。兩軍對戰的時候,都該穿著灰頭土臉的舊衣裳啊。

“太太您說,怪不怪嘛?”

李副官這幾天總是惦記這碼事,可又怕說出來顯得自己小心眼兒,大男人因為沒有新衣裳穿而耿耿於懷。

即便是這會兒當著陸沅君的面兒說了出來,李副官仍舊忍不住偷偷的看太太的表情,生怕太太覺得自己小家子氣。

“錦繡布莊的掌櫃還開著門,你手裏有沒有茍團長那邊的新衣裳?我帶回去讓掌櫃的看看。”

陸沅君伸出一只手,沒有笑話李副官的意思。

錦繡布莊開了幾十年,本埠外埠染坊的布料,掌櫃的擡手一摸,就能摸出是什麽料子,用了什麽手藝,掛了什麽漿。

他兒子還是在西洋學印花機的,本來今年就要跟運城銀行貸款,自己開一個花布廠了。生不逢時,趕上了東洋人登陸。

運城銀行貸不出錢來,能貸出來,掌櫃的也不敢貸,花布廠的事便無限擱置了。

“您等著,我這就叫人把繳獲的衣裳拿過來。”

心中的疑惑即將得到解決,李副官眼中閃過笑意。

然而笑意馬上凝固在了臉上,因為他聽見陸沅君道。

“現在說說女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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