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再自然是無動於衷的。

他一手被卿衣牽著, 另只手捏著小熊，這會兒正把小熊的爪爪往卿衣掌心裏塞, 渾然不覺瞿太太對他說了什麽話。

卿衣沒接爪爪, 低頭說：“你媽媽想親你，你得回答她，同意還是拒絕。”

瞿再不說話。

他只把小熊爪爪繼續往卿衣手心裏塞，發現她還是不接，他停下來，似乎是打算放棄了。

卿衣還要重覆第二遍, 卻見他轉手把小熊爪爪往前一遞。

那個方向，正正好是瞿太太的方向。

瞿太太眼淚頓時流得更兇。

她不住地抽噎著, 嘴角卻又控制不住地上揚，是真的喜極而泣。她沒敢耽擱，立即把沾到手上的淚水擦掉，才試探著伸手，去握小熊爪爪。

瞿再沒有收回爪爪。

直等瞿太太終於握住那只爪爪, 他也沒收。

“再再，”瞿太太仍然很克制, “媽媽可以親親你嗎？不會很久的，一下就好。”

瞿再沒動。

沒動就表示不拒絕。

於是瞿先生迅速拿來毛巾幫瞿太太擦臉。

擦幹凈後, 瞿太太蹲下來，先是順著小熊爪爪慢慢觸碰上瞿再的手，見他沒像以往那樣躲開，更沒有轉圈, 她這才抱住他，往他臉上親了一下。

被親的時候，瞿再睫毛微微顫動，到底是沒有太大反應。

他可以接受這樣的親昵。

才洗過澡的小孩子幹凈又乖巧，瞿先生給他用的兒童沐浴露是牛奶味的，於是他整個人都散發著甜甜的奶香，好聞極了。瞿太太還想再親第二下，卻生生止住。

正如卿衣說喊姐姐給買糖吃，瞿太太一直以來對瞿再的教育也包含說話算話這一項。

說親一下，就親一下。

“媽媽親好了。”瞿太太離開瞿再的臉，看著他那雙並不和她對視的眼睛，“謝謝再再，媽媽更高興了。”

瞿再並不看她。

在對視這方面，他目前似乎只能接受卿衣。

瞿太太也沒失望，他能讓她親，這已經是足夠大的進步，她不會妄想到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奢求更多的。只問：“可以讓爸爸也親親你嗎？爸爸和媽媽一樣，也好久沒有親過你了。”

瞿再沒動。

瞿先生就也蹲下來，對著瞿再另一邊小臉蛋親了親。

同樣只輕輕親了一下就離開，瞿先生笑起來，又長長嘆口氣。

“謝謝再再，爸爸也很高興。”瞿太太松開手臂，“再再今天真棒，希望明天再再也可以這麽棒。”

瞿再還是不看她。

卻忽然的，他視線從瞿太太的身上掠過，轉到天花板的水晶吊燈上。

似乎是被那造型吸引住了，他爬到沙發上坐下，仰起頭，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晶吊燈，手裏的小熊掉了都不知道。

瞿太太沒有打擾他，只撿起小熊，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隨後她重新拿起卿衣的手機，和瞿先生接著之前那句“放我下去”繼續看。

看著看著，她沒忍住，又哭了。

光是“放我下去”就說了三遍，更別提後面那句“我可以自己洗”，以及末尾的“姐姐”。

——瞿再知道姐姐這個稱呼所代表的含義。

這是不是表明，未來會有那麽一天，能聽到瞿再喊爸爸媽媽？

“謝謝你，”瞿太太把視頻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能當時自己就在現場的同時，也險些泣不成聲，“你救了再再，還讓再再說話，讓他有了這麽多改變，我一輩子都可能做不到的事，你做到了……謝謝你，真的太謝謝你了。”

瞿太太簡直要給卿衣跪下。

卿衣連忙扶住她：“我也沒做什麽，你不用這樣。”

瞿太太搖頭：“你覺得沒做什麽，可你的出現，對我們，對再再來說，都是個奇跡。”

普通人的一生或有好運相伴，或有貴人相助，奇跡再小，也是能摸得著看得見的。

可孤獨癥患者不是。

好運來到他們身邊，他們不會去看；貴人來到他們面前，他們也不會去看。

他們只會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做著別人無法理解的舉動，想著別人無法理解的事情，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得不到屬於他們的奇跡。

而現在，屬於瞿再的奇跡降臨，瞿太太打從心底裏覺得慶幸：本以為這場綁架會加重瞿再的病情，讓他更加抗拒與外界交流，誰知到頭來，竟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再再遇見你，是他的幸運。”瞿太太擦幹眼淚，重新微笑，“也是我們的幸運。”

之後瞿太太把視頻拷貝到自己和瞿先生的手機裏，重播了好幾遍，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機，和卿衣說話。

這一說，就又把讓卿衣跟他們一起回去的話提了提，說她幫了他們這麽多，他們一定會想辦法把她的失憶給治好。

卿衣聽著，忍不住又腦殼疼。

一起是肯定要一起的。

可怎樣才能讓瞿太太放棄帶她看病？

“難道要坦白我根本沒失憶？”卿衣問系統，“只是我想放下過去，才說我不記得？”

系統：“這樣說沒毛病。但你身份上的問題還是解決不了。”

卿衣：“……黑戶好難。”

她以後再也不想用有身穿設定的替身了。

魂穿多香啊。

系統：“沒辦法，本來按照設定，喬灣穿越到現代後，至少也該是沙雕擔當。”

誰知到了卿衣這裏，居然變成了暖心擔當。

也是有點奇妙。

聊到二十二點整，被生物鐘所驅使的瞿再終於不再觀察水晶吊燈。他垂下頭打了個哈欠，接著就抱起小熊從沙發上下來，拉卿衣的手。

時間到了，該睡覺了。

瞿太太見狀，原本還想著失而覆得，她今晚要和瞿再一起睡，但這會兒卻對卿衣說：“今晚讓再再和你一起睡吧？”

她記得在派出所的時候，有位年長的警察告訴她，那夜瞿再睡得很香。

卿衣說：“你們不是剛找到他嗎？”

普通人家丟了孩子，把孩子找回來後，持續後怕十天半個月都是少的，更別提瞿再這種特殊家庭。

單單今天一整天，瞿太太就已經流了不知多少眼淚，可以想象得到前面沒有瞿再消息的日子裏，她是如何以淚洗面。

瞿太太說：“再再在新環境裏會焦慮——你沒發現只要有你在，他就很安靜嗎？”

系統這時也說：“她說的沒錯，你剛才不是去超市嗎，瞿再洗完澡後沒有立即見到你，差一點點就要鬧起來。”

卿衣：“那好吧，我和他一起睡。”她反握住瞿再的手，“你們也早點睡，晚安。”

瞿太太說：“晚安。”然後對瞿再說，“再再也晚安。”

卿衣也對瞿再說：“你媽媽和你說晚安，你要回答，說媽媽晚安。”

瞿再不理，只拉著卿衣往房門處走。

卿衣被他拉過去，瞿太太也跟著送他們出去。

走出房間，看卿衣打開對面的門，馬上要關上了，瞿太太再說了句晚安，小孩子吐字不甚清晰的聲音在這時傳來：“晚、安。”

瞿太太一楞。

隨之而來的是對面房門關上的聲音，瞿太太這才清醒，猛然轉頭看向瞿先生。

瞿先生當然也聽到了那句晚安。

“再再跟我說晚安了……”即使有視頻帶來的沖擊，可親耳聽到後，瞿太太也還是忍不住想哭，“這麽多年，再再第一次跟我說話……”

瞿先生抱住她，安撫道：“以後會說的更多的。”

瞿太太眼裏含淚，卻笑著點點頭。

同時心中也更加堅定，一定要讓卿衣和他們一起走。

對面房間裏，卿衣先誇了瞿再，告訴他明天也要這樣回答他爸爸媽媽的話，給他洗了手，又擦了臉，把他和小熊一起放到被窩裏。

“姐姐洗個澡就來，”她說，“你先睡，不用等我。”

瞿再沒有立即閉眼。

卿衣想了下，俯身親他額頭，滿滿的奶香味：“再再晚安。”

瞿再果然閉眼。

卿衣回來是一小時後，她關掉床頭燈，就見瞿再睜開眼，很乖地看著她。

“對不起，我吵醒你了嗎？”卿衣擡手摸他腦袋，“繼續睡吧。”

他看了她一會兒，嘴唇張開，說：“你、不是、人。”

卿衣動作一停。

在孤獨癥患者群體裏，不少孩子都伴有不同程度的智力障礙，卻也有孩子從小便對繪畫、計算、音樂等表現出常人所沒有的天賦，這種叫高功能自閉癥，卿衣懷疑瞿再就是這種。

不過卿衣也不慌。

瞿再也是足夠信任她，才對她說他知道她不是人。否則早在後備箱裏的時候，他就已經表現出抗拒了。

於是卿衣點頭：“對，我不是人，我是喪屍。再再知道喪屍是什麽嗎？《生化危機》，《我是傳奇》，我屬於最厲害的，主角打不過我，但我反過來一拳就能把主角打爆的那種。”

瞿再聽了，說：“你、吃人、嗎？”

“……我最討厭的就是吃人。”卿衣說，“我很挑剔的，從來都只吃新鮮食物。”

瞿再說：“我、呢？”

卿衣：“啊？你是說我吃不吃你嗎？”她湊近作勢聞他，“你年紀小，身上的味道也好聞，是很新鮮不錯……可再再，我真的不吃人的。”

哪怕是另外一種吃法，也不會是現在。她還沒喪心病狂到連三歲的小正太都能下手。

瞿再不再說話。

他臉上也沒什麽表情，卿衣看不出他是放心還是不放心，總之他慢吞吞打了個哈欠，黑珍珠似的眼裏溢出少許水光，他要繼續睡覺了。

於是下一秒，他輕車熟路地往卿衣懷裏一鉆，第一個同床共枕的夜就這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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