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的那條路，正是無念。”

“既知遺憾，這一次，別再錯過。”凰與他相對而坐，指尖為肩膀上的雛鳥順了順毛，“還未曾正式道謝，多謝你們尋回鳳。”

“分內之事，你毋需掛懷。”

鳳凰情深，仙靈也最為相合。柔若細水的仙靈流淌而過，魂魄一點點恢覆，最後的柔光之後，唐霓細碎的魂魄又拼合成完整模樣。

蒼陌湊過來，眼底雀躍一覽無遺：“她什麽時候醒？”

“她醒不了。”有個聲音無波無瀾地響起，沈穩而滄桑。

昆侖天尊身形顯現，凰蹙眉：“帝座何出此言？”

昆侖天尊走近，俯首看著小徒弟的睡容：“她魂魄本就受過麒麟血反噬，後又透支魂魄力量，即便重新拼合灌輸靈力，終究過於虛弱以致神識無法歸位。且她靈根已斷，仙界的仙靈太過充盈，以她如今魂魄無法承受，不能久留。”

靈根是為仙之本，靈根斷裂意味著，她不再是神仙，此生也絕不可能再修仙。

韓若非臉色一白，抱著最後希望朝著昆侖天尊俯身一禮：“仙凡無甚要緊，只求師叔，可有法子助她蘇醒？”

“有，也沒有。”昆侖天尊悲憫道，“單單魂魄，自然不易抵禦外界靈息襲擾，若有個合適肉身，便能助神識歸位——原本那水月石髓與她稟賦相合，做身軀再好不過，可今非昔比，眼下魂魄脆弱易折，水月石髓又過於強橫，無法再容納她。”

蒼陌緊緊盯著昆侖天尊：“其它材料？”

“魂魄太過特殊，過剛過柔的材料都無法容納。”昆侖天尊緩緩搖頭，“與她稟賦相合的材料本就少，如今……更是沒有了。”

目中光亮悄然熄滅，韓若非聲音喑啞：“可是只有重新投胎一條路？”

面對著他，昆侖天尊不自覺偏了目光：“唯有輪回能夠彌補，十幾二十世短壽過後，或許能恢覆如初。”

“這樣的魂魄，每一世也必受盡病痛苦楚而早夭……”韓若非艱難道，“她是為救我至此，我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於心何忍？何安？”

“是她的劫數。”昆侖天尊重重嘆氣，“放她投胎去吧。”

怎會是她的劫數？是他要尋凰淚找上她，將她拖入這仙魔糾葛當中；是他過於自負貿貿然去臨宛孟丘，受了傷卻害她賠掉性命；是他自以為是想當然地以為讓她回到原來的生活更好，生生錯失所有機會，叫她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明白抱憾而去……分明是他的劫數，他因劫成就帝君之位，她卻因劫離開他。

細密痛楚噬心跗骨，不約而同的沈默幾如吊唁。不知過了多久，韓若非難以察覺地點了下頭：“我明白了……”

懷中的魂魄如同凡間凝結的花凍，平靜祥和，萬千星光撒落在她身上，明明滅滅恍若夢境。昆侖天尊與凰默契地離開，將片刻安靜留給他們，再不打擾。

蒼陌沒有走，沈默地等了許久，忽道：“真的要讓她下凡麽？”

韓若非示意他噤聲，一直等到所有探視術法均無所獲後，揚手召來一團星雲，輕輕抱起魂魄置於其上：“還有一個辦法。你看好她，我去去就回。”

說到底她不過需要一具合適軀體，他知道有一樣東西，至為珍貴、至為難得，有著天地間最高的韌性，能夠承載任何魂魄。

元始聖仙草。

上古盤古大神開天辟地，目為日月，聲為雷霆，血為江海，骨為山脈，連呼吸都成了流雲飛霞，每一寸肉身都化為天地間的一部分，而那睫毛，便漸漸化為第一叢仙草，生長在仙界無盡清寒之中。

在盤古大神連精魄也寂滅之後，碧落黃泉，唯一留下的東西也僅剩了元始聖仙草。伏羲大神創仙界，敬盤古為始祖，定下天規明令不得采摘仙草，甚至劃定區域，在元始聖仙草生長地與天庭相接之處設天刑臺，擅闖者天刑伺候。

玄鈺師承雷音大帝，自上天第一日起就知道那是個禁地，上至帝君下至散仙，無一例外。

高處不勝寒，尤其天刑臺，獵獵罡風更帶了絲肅殺冷冽，韓若非負手而立，飛揚長發糾纏於空中，廣袖長袂翩然躍舞。

天刑臺巍峨高聳，只能隱約看到另一邊的瑩潤碧色。非夷劍呼嘯而來，精準無誤地扣入韓若非手掌，寒芒出鞘，淩厲仙氣猛然炸開。天刑臺似有所覺，屬於九宸帝君的迫人威儀讓它頓時斂了隆隆雷鳴。

清氣席卷而去，素雅衣袍一閃，面前流雲薄霧齊齊退散讓出條路。

天刑臺不解九宸帝君為何突然來此，反應遲緩了些，只一瞬間，韓若非便幹脆利落地采了整整十九株元始聖仙草，藍光快若閃電，一下消失。

蒼陌凝望著天河延伸方向，盡頭處似乎有滾滾濃雲醞釀。

傳送法陣一現即沒，韓若非撥開團團星雲，唐霓的魂魄被穩穩護在中心。一手停在她頰邊，遲疑一瞬，轉而將她抱下雲端。

“外面怎麽了？”蒼陌何其敏銳，雖未能切實感受到異樣，卻已有了不詳預感。

“無事。”十九株仙草自掌心浮現，韓若非氣定神閑道，“以此仙草做成身軀，應當能助她醒轉。”

蒼陌眼睛亮了，興沖沖道：“做少離。”

韓若非頭也不擡：“唐霓。”

蒼陌認真道：“少離好看。”

韓若非不理：“我取的材料，我說了算。”

“哪裏拿的？”蒼陌氣哼哼，準備也去取些來。

韓若非輕笑：“晚了。”

仙草聚成一團，如同液體被一只無形的手澆鑄成人形。魂魄似感受到召喚，游移著緩緩沒入其中，隨華光一閃，活生生的唐霓重現眼前。

無數星辰包圍在他們四周，唐霓靜靜躺在星雲之上，淺淺呼吸帶動胸膛微微起伏，臉龐泛上健康紅潤。韓若非傾身，吻上她輕闔的雙眼。

“蒼陌，她已是凡人，不能久留於仙界，還請你將她帶回明州唐家。”

蒼陌應下，難得多問了句：“那你？”

韓若非負手身後，一派光風霽月：“本君也該去履行職責。”

人間榮枯不緊不慢，已近夏末，明州城周綠意盎然，相間而植的楊梅梢頭還有些許黑紅果子沈甸甸墜掛。距離家之時已過了一年，同樣是黃昏，金黃金黃的陽光打在臉上，暖意洋洋。唐霓感慨萬千，酸澀隱隱，脹得心都快要溶裂開來。

“可惜你不能成仙了。”想到這點，蒼陌情緒又低落下去。

“能活著，我已經足夠幸運。”唐霓一笑，“我很喜歡當凡人。”

蒼陌有些難過：“之前師尊要我入職，鎮守東海。”

唐霓拍拍他肩膀：“可別再逃了。”

蒼陌皺眉，似是不滿：“少離不會這麽說。”

少離就會慫恿你逃學出去玩麽？唐霓好笑，“因為少離沒有責任，你有啊。”頓了頓，又輕松道：“何況，我也不再是少離了。”

“我知道。”蒼陌點點頭，幾分黯然，“你不再是以前的少離，他也不是當初的玄鈺，只有我還是我。”

他……唐霓微微失神，還是避開了關於韓若非的話題：“真希望你一直這樣，沒有太多煩惱。”

“你別難過。”蒼陌只當她是因為自己的話感傷，指指唇角彎起的極淺弧度，“我會記得，和我一起受罰的是少離，教我笑的是唐霓。”

唐霓彎了眼睛：“你該多笑笑，笑起來多好看。”

蒼陌想了想：“我仙職所在時間與人間相近，閑時我可以來這裏看你麽？”

“當然。”唐霓欣喜，“五界最近應當沒有什麽大事，你大約不會太忙。有空來看看我，我也不至於太無聊。”

蒼陌認認真真擡手：“一言為定。”

恍若幾百年時光不曾流過，少離與唐霓的尾指同時扣上蒼陌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

☆、人面何處

天刑臺雷聲咆哮，振聾發聵，雷音大帝站在高臺之下，望著安然端坐其上的徒弟，面色晦暗。

聽到動靜，韓若非睜眼：“師尊。”

雷音大帝聲音沈沈，比之雷鳴更重幾分：“前日思量殿剛為你擬定帝號，稱華觀帝君。”

韓若非頷首：“思量殿費心了。”

說話間漫天箭雨傾盆而下，皆向著韓若非心口而去，例無虛發。

雷音大帝目中漫上絲心疼：“身為帝君，曾經又是執掌天條的司法天君，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你實在叫為師失望！”

“師尊循循善誘幾千年，教導深恩重於泰山，弟子不肖，終是辜負師尊厚望。”韓若非緊緊抿唇，待這一輪的萬箭穿心過後，方才強笑道，“說來，師尊特意派了白羽真人授弟子課業，又賜寶劍非夷，弟子尚未向師尊道謝。”

“你這是何必！”雷音大帝終於按捺不住，重重拂袖，“你想救她何必非要盜元始聖仙草？不過多等個幾百年，待她靈根修覆你再渡她為仙又有何不可？”

韓若非半垂了眼：“算上無念之陣，她兩次因我而死。離開唐家之時，我曾答應好生照看她，結果卻……”

雷音大帝無言以對，只能捶胸頓足：“十九日天刑啊，你以為是鬧著玩的不成！”

體內靈力被天刑臺牢牢壓制，韓若非不以為意，反嬉皮笑臉：“弟子向來是知道後果的。只是師尊，這天刑未免枯燥了些，一日僅一樣刑罰，不如改作輪番著上如何？”

“胡鬧！”雷音大帝罵了一聲，“你有沒有帝君的樣子！”

“說起帝君……”韓若非斂容，低低道，“師尊，弟子想……自去仙籍。”

“你說什麽？！”雷音大帝勃然大怒，“你以為神仙是想當就當想撤就撤的？！”

韓若非搖頭：“弟子悖逆天條，盜取盤古大神留下的唯一神物，即便受了十九日天刑也還是太輕，有何顏面再居帝位？不然，豈非做了個視天條如兒戲的榜樣？”

“你也知道視天條如兒戲？！”雷音大帝下意識道，發現竟順了他的意思，忙改口，“此事不得再提！”

昆侖天尊待徒弟向來放之任之，無為而治；龍荒帝君歷來嚴厲，但一般雷聲大雨點小，也就臉板得可怕些，對外向來護短護得厲害；雷音大帝待徒賞罰分明，寬嚴並濟，在大方向上從來都是親自為徒弟把關不容出現分毫差錯。故而，昆侖一支的神仙們沒大沒小慣了，上躥下跳，闖起禍來比誰都利索；蒼陌養得純良老實，修習課業術法勤奮努力，進步飛快；而韓若非像極了其師，一副雲淡風輕談笑自若模樣，不急不緩步步為營地走上帝君之位。閑暇之時，三位帝君也會切磋探討育徒秘辛，昆侖天尊堅持徒弟自行發展為好，龍荒帝君認為嚴以律己是美德棍棒底下出良才，雷音大帝對二人表示鄙視，過猶不及，不偏不倚才是正理。

如今雷音大帝也再沒有了炫耀的心情。

第一日萬箭穿心，第二日天雷轟頂，第三日刀山火海，第四日……眼睜睜看著愛徒受天劫，雷音大帝心疼得無以覆加。然而還沒等他心疼完，好容易受完天劫的韓若非卻跪在紫微垣，請辭帝君，自剔仙骨。

仙骨無形，藏於血肉，隱於筋骨，為神仙之基。自剔仙骨，無異於自廢累世福德，幾千年修為一朝盡喪，他日若要再為仙，也當從品階最低的半仙開始。且在重重仙靈之中剔除仙骨，其痛楚較之淩遲更甚幾分，萬千年來，作為酷刑，也不曾動用過幾次。

“幾千年的心血……幾千年的心血……”雷音大帝顫著聲音，一口老血吐不出來。

韓若非咚咚咚三個響頭：“仙界人才濟濟，並不是非弟子不可。眼下弟子公然知法犯法，已無資格再為仙；再者弟子尚有私心。來生來世總是太過渺遠，弟子欠她深情，只想今生償還。”

雷音大帝眼看著愛徒義無反顧下凡而去，來來回回只有兩個字：“逆徒……逆徒！！！”

昆侖天尊拍拍他：“徒弟都是債。”

兩位失去徒弟的師尊抱頭痛哭。

“對了，蒼陌呢？”

龍荒帝君抽抽嘴角，極力掩去目中得色：“入職去了。”

雷音大帝羨慕嫉妒恨，酸溜溜地一甩袖：“一個情字真是害人不淺！我提議，咱給天規加上一條，仙凡不得相戀！”

另外四位帝君齊齊表示讚同。

繁華依舊的明州城，街頭熙熙攘攘，商販走卒來來往往，行人絡繹不絕。在清冷孤高的仙界不過待了十九日，再一次看到這般熱鬧生氣的景象卻恍如隔世，親切而懷念。韓若非一身齊雲弟子尋常裝束，青白二色衣袍簡單瀟灑，不急不緩踱在街上，目光掃過柳綠桃紅，在街邊售賣小玩意的商鋪上停留片刻。

空手拜訪是不是不大合適？記得唐霓是喜歡那些精致小物件的，不如就挑上幾個。所幸原本身上的盤纏沒丟，否則只能去賣藝了。

正準備進店瞧瞧，忽聽得身後驚堂木響，些許人群紛湧而去，個個興致勃勃。

韓若非奇了：“對面茶樓還真是熱鬧。”

店主笑道：“自從去年來了位說書先生，那茶樓生意就一日賽一日紅火！最近講的吳王舊事甚是精彩，日日座無虛席呢！”

韓若非聽得不對：“吳王？”

“就是當今聖上的雙生弟弟，死後追封為吳王的那個五皇子啊。”心中感嘆這外鄉人真是孤陋寡聞，店主好心普及常識。

韓若非笑意一僵。

“上回說道，五皇子機敏慧黠，深得聖上榮寵……”說書先生抑揚頓挫地講述著半真半假的話本子，臺下諸人聽得入神，時不時一片叫好。於他們而言，那不過是一個英年早逝皇子的逸聞軼事，他七竅玲瓏也好，他溫良寬厚也好，都不過是茶餘飯後一個故事、幾句談資，其中真假也沒有多少人會去認真。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他怎麽忘了，十九日天刑過後，人間已然匆匆十九個輪回啊。韓若非聽著茶樓中斷斷續續傳出的說書聲，一時只覺滄海桑田，再回首不過一爛柯人。

呆呆站在門外聽書的不止他一人。幾步開外，有個緗黃衣衫的女子駐足良久。因是背向而立，並不能看到容貌，但是這身形卻是分外熟悉。韓若非怔了一怔，那女子長發盡數綰起堆疊成高髻，大衣長裙，身上披帛寬大而短，分明是……已婚女子的裝扮。

十九年過去，她早已過了出閣之齡了。

那女子發上金花鈿在陽光下反射的光輝刺痛雙目，韓若非自嘲地笑。

“太扯了。”說書過半，那女子評頭論足起來，“之前還說他體弱多病，現在又武藝高強了？又是武藝高強聰慧無雙，又是仁善寬厚一表人才的，要是什麽都被那個五皇子占盡了，先帝怎麽不立他做太子？”

一旁侍女聽得昏昏欲睡：“小姐我們回去吧，再晚姑爺該急了。”

韓若非正失神，一時沒註意到那女子的聲音與記憶中有所不同，意識到她要走，才猶豫著上前：“唐霓……”

那女子倏地回頭，一雙眼睛瞇起：“你……”

雖有五六分相像，但那雙眼睛還是遜色不少，心頭壓抑的巨石落地，韓若非不自覺松出口氣：“抱歉，在下認錯人了。”

女子滿目狐疑，目光緊揪著他細細打量：“公子是什麽人？怎知我三姐閨名？”

“三姐？”韓若非恍然記起，“你……是唐霞？”沒想到當日才及膝蓋高的小娃子一轉眼也這樣大了。

女子神情更是古怪：“那是我四姐。”

當初離開之時唐家僅二子二女，眼前這位看來是唐家老爺老來得女，唐老爺還真是好福氣。韓若非歉然地抱拳俯禮：“抱歉，在下齊雲山韓若非，是唐三小姐的朋友。”

“韓……若……非……”女子瞪大了眼打量他，“這麽年輕？難不成真當了神仙？”

顯然這姑娘知道他，多半是唐霓向妹妹提過，韓若非心下一暖，正欲開口，卻見女子一下子變臉，看他的眼神甚至帶了敵意：“你還會回來？！”

所以唐霓到底是怎麽跟妹妹描述的？似乎不太好擺平啊……韓若非心中咯噔一聲。

女子冷笑：“我叫唐霏，三姐起的名字。”

霏……韓若非一楞，登時明白過來，十九年於他不過時光匆匆，於她卻是春秋輪轉歲歲年年。心尖酸麻痛楚，五味雜陳：“她……可還好？是我的錯，以後……”

“以後？”女子環臂身前，別過臉去，“沒有以後，姐姐已經不在了。”

“小姐……”一旁侍女拉拉她，似乎不知道自家小姐想做什麽，卻被唐霏橫眼瞪了回去。

韓若非皺眉：“什麽叫‘不在了’？”

“不在就是不在！”唐霏胸膛起伏，言語如刀冰冷鋒利，“沒有她了！你再也見不著她了！”

心口驀地下沈，原本明朗的陽光也頓時黯淡下去，周圍熙熙攘攘之聲也在瞬間消失無蹤，耳畔嗡嗡炸響如同關入了鳴鐘陣中天上地下只餘了眩暈之感，再無其他存在。只一眨眼的時間，韓若非斂盡所有神情，只冷冷道：“不可能。”

“怎麽不可能？”唐霏嗤了一聲，“十九年過去，還有什麽不可能的？”

作者有話要說：

☆、自證真心

韓若非目光凝成了冰，陰陰沈沈盯得人發毛：“你的確很像你姐姐，說謊也一樣拙劣。”

“呵。”唐霏怒極反笑，目光落到他發白的指節上，“你若真不信，又何必如此？”

言下之意便是承認說謊了？緊攥成拳的手微微松了一松，韓若非這才感覺到，先前買下的簇新插梳刺破了掌心，截斷掌紋蜿蜒，點點殷紅滲出，密密地疼。

“你對如今人間之事，知道多少？”唐霏突然問他，眉目卻蘊了幾分挑釁。

韓若非背過手，將手中的插梳收入袖中：“不知。”

唐霏斜斜挑了嘴角：“你不如去打聽一下，這當今皇後是誰。”

皇……後？韓若非僵住，須彌幻境中四哥對著唐霓說的話他自然是知道的，難道……

唐霏審視著他：“十七年前，曾經的越王，如今的天子，曾來唐家提過親。”

所以，她如今已貴為皇後了麽，當朝國母，母儀天下？呵……韓若非沒來由地感到一陣悲哀，或許是他弄錯了，或許她甘心以生生世世救他也不過是為報恩罷了；無念之陣也不過是一個幻境，她從不曾與他並肩觀星，他也從不曾許過“心如石環無終絕”，他憑什麽，竟以為她會等十九年？真是……太過自負了啊……

唐霏繼續說著：“她等了你兩年，但女大當嫁，沒名沒分的守下去莫說爹娘心疼，就是街坊鄰裏知道了也會笑話。越王儀表堂堂又文韜武略的，再合適不過。”

四哥自是出類拔萃……韓若非垂了目光，低低笑了聲，轉身便走：“我明白了……”

唐霏不滿：“你去哪？”

韓若非僵直著背，頭也不回：“去長安……拜訪故友。”

韓若非一直記得九嶷陸家，唐霓在偏院彈奏的那一曲鳳求凰，原本幾分纏綿幾分旖旎的曲調硬是讓她彈出了一派清風朗日，碧水長空，而蘊藏其中的向往欽羨，別人或許不懂，但他明白，她……是向往陸晼晩那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啊，所以才會在遇上陸晼晩的時候一反常態，學了她五分的肆意張揚。原本那樣澄澈通透的人，如今卻陷於高墻深宮之中。韓若非本出於那裏，自然知道宮闈內的種種陰謀算計詭詐不堪，唐霓雖說並非不懂，到底是紙上得來，何況她本性善良單純，心腸又軟，在權位鬥爭中都是致命弱點，若是有人刻意設計她未必能躲過。而四哥要牽制權臣，要穩定各方勢力，後宮本就是前朝的另一個戰場，唐霓身後並無太強勢力支撐，若真有什麽事，誰還能保她誰能護她？

所以，他一定要去趟長安，一定要親眼看看，她過得究竟如何。甚至，他想到，若朝中依舊如當年那樣暗流洶湧雲波詭譎，他就留在京中照看她——就如在無念之陣中他許下的，這一次，無論如何要保她一世安康。

唐霏冷著臉看他跌跌撞撞趔趄幾步，一字一頓道：“故、友？在你心中，她只是一個故友？”

“呵。”斷斷續續的聲音輕如嘆息，幾不可聞，“或許，如今該稱……四嫂？”

小小插梳自袖中滾落，沾染的細小血跡分外刺目，如同尖利釘子刺中了心。

背影中傾襲而來的痛意讓唐霏長嘆了口氣，大聲道：“姐姐當年，並沒有答應。”

身形凝滯，一貫清明冷靜的眸子漫上層茫然：“什麽？”

唐霏一步步走近，無波無瀾地道：“姐姐沒有答應，她真的等了十九年。”

韓若非倏地回身，烏沈沈地盯著她，不放過任何一個細微表情：“她在哪？”

唐霏閉目深深吸氣：“她不會見你的——十九年，她年近四十，容貌老去，你還依舊青春年少的，她怎麽敢見你？”

韓若非繃著臉，眉峰之間忽然透出幾分淩厲，望去，倒真與曾經的越軒十足十相似：“在她心裏，我便是這樣膚淺鄙薄？”若真在意什麽容貌，前世的少離豈不比凡人唐霓美貌許多？他為她重鑄肉身之時又何不做得更美貌些？

唐霏有些嚇到，不由得退了幾步：“你可以不介意，但別人，總是要說閑話的。”

“那又如何？”韓若非緊緊絞著眉，聲音壓了怒氣洶洶，“她信不過我？這些無稽之事，我自不會叫半分閑言碎語傳到她耳中！”

“說得容易。”唐霏不屑，“你沒見著，自然是怎麽好聽怎麽說。她如今體態臃腫，臉上也起了褶子，聲音也粗了啞了，以前最漂亮的眼睛也多了好些血絲，你叫她如何做到不在意？”

韓若非頓了頓，擲地有聲道：“帶我見她，我會讓她明白。”

唐霏看了他好一陣，垂了長睫，“茶香，你先回去告訴姑爺一聲，我今日回趟娘家，若他有事就來唐府尋我。”

一直不敢出聲的侍女猶猶豫豫：“可是小姐……”

“你照我說的，這般告訴他便好。”唐霏打斷她，在她耳邊細細交代了幾句，侍女欲言又止，偷眼瞄了瞄韓若非，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

唐霏氣定神閑等在原地，韓若非自然是知道孤男寡女諸多不便，更何況唐霏已為**，更不能單獨與自己同行，便也耐心等待。

等了好一陣，侍女終於氣喘籲籲回來：“小姐，姑爺說，他辦完事馬上來唐府。”

唐霏早有預料，輕輕哼了聲“醋壇子”，語中止不住的甜蜜。

觸景生情，韓若非卻是心頭一酸，他從未給過唐霓任何承諾，也不曾在她面前表露心意，他簡直不能想象，唐霓是依靠著什麽為他這樣虛無縹緲的未來等過了十九年。

唐霏引著他不疾不徐往唐家走，一路上不發一言，時不時掃過的目光中神情覆雜；而韓若非也一路沈默著，眼中似是含了無限紛雜心緒，濃濃稠稠膠著在一處，細辨不清。

唐府朱門大戶依舊，門口守衛不知換了幾批。“五小姐。”面生的守衛向唐霏欠了欠身，目光自韓若非身上掠過，客客氣氣道：“不知這位公子是？”

唐霏目不斜視：“我唐家的客人，不必多問。我三姐呢？”

守衛知趣地沒有多問，只老實稟報：“三小姐在茶室。”

唐霏頷首：“我自己去尋她，你們別來打擾。”

十九年後的唐府又擴建不少，看來唐家生意經營得不錯，或許也是沾了唐震擁戴之功的光，如今唐府較之十九年前氣派富麗許多。

茶室所在較為幽靜，其外修竹寒梅，此時正值一片翠色。門本是半開的，卻在二人靠近之時突然砰地一聲關上。

唐霏上前叩了幾下：“三姐？”

“阿霏。”透過門縫傳來的聲音有幾分低沈，像是透過歲月塵幕而來，承載了太多記憶太多過去，失去了原本的自己，“我與你說過的話，你全忘了？”

聲音裏有隱隱的幾分不悅，雖與記憶中不完全相同，韓若非還是能辨出掩於其後的，屬於唐霓的那般清泠。你當真不想見我？韓若非默然，盯著門縫怔怔立著，指尖一點點觸上雕花木門，輕柔小心得如同夢境。

唐霏不說話，退了幾步，抱臂看著韓若非。

一時間時移世異，陽光將影子拉長映上門框，與其後背靠著門的身形重合在一起。不過一扇木門，生生割開兩處緘默。許久，韓若非輕聲道：“唐霓。”

雖是暮春陽光，卻並未在門上曬出多少暖意。門內沈寂半晌，僅僅傳出四字：“別來無恙？”

雖是寡淡，但蘊藏其後的緊張不曾瞞過耳力過人的韓若非。

舊時唐霓喜憂嗔怒重現眼前，想象著她如今的模樣，但即便白發蒼蒼，即便臉上溝壑縱橫，如今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只有愧疚心疼——因為他，她才會如此。韓若非深吸口氣，忽然退開幾步，朗聲道：“我此番回到明州，便是來提親的。”

“……”看不到門內人的神情反應，只能聽到那聲音依舊平靜無波，“阿霏應當都跟你說了。”

韓若非負手而立，嘴角漸漸彎起，臉上又是當年的從容自信：“唐家當年，可是將三小姐唐霓許與了在下。”

門後人卻道：“今時不同往日。”

“有何不同，不過是你我，都老了而已。”韓若非輕笑，掌心流光閃爍，從頭到腳流淌而過，一時間鬢邊幾縷斑白，面上蔓延開皺紋，唇上下頷也長出胡須，拉拉碴碴盡是滄桑。不過一眨眼功夫，原本俊秀翩翩的少年頓時老了二十餘年。

所幸自去仙籍不過是剔了仙骨，靈力還剩餘一些，勉強還能用些不算太高深的術法。不過是容貌，若我也老去，你是否能不那麽在意？

唇畔笑意流連，韓若非挑著眉道：“唐家與我都不曾退婚，即便三小姐嫌棄我這糟老頭子，也只能認了。”

漆黑的眸子裏隱約有火苗躍動，與唐霓說起過去時何其相似，即便相隔天地，即便時光荏苒，他二人也能心有靈犀。

唐霏意外：“你……”

韓若非沈聲道：“我已自剔仙骨，此生也不再修道。雖不知元始聖仙草究竟能支撐你多久，但你活一日，我伴你一日，你幾時壽終，我便與你共赴陰司。我錯過一次，這次不會再瞻前顧後。生生世世之說終究渺遠，只希望你明白，碧落黃泉，我都與你同去。”

“你若在意容貌，我便比你更老；你若顧忌他人碎語，我便帶你隱居世外；你若依舊不明我心意，我便細細說與你聽——自明州到臨宛孟丘，每一日每一刻心境，我都能告訴你。”

“六世劫波我皆無所愧悔，唯有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後悔之事。”

作者有話要說：

☆、桃花依舊

兩廂無言，唐霏呆呆立於身後，幾次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韓若非就站在門前檐下，挺直的腰背沒有絲毫動搖或是猶豫，看那樣子似乎只要門不開天荒地老他也會繼續站下去。

也不知遲疑了多久，唐霏只憋出一句：“又沒看到，自然是多好聽都能說。”

韓若非一動不動：“不如一試？”

門內終於有了動靜，卻是長長一嘆：“道長應當知道，李夫人以被覆面不見武帝的典故。”

“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韓若非擰起眉，滿臉不悅，“以此作比，無論對我還是對你姐姐，都太過侮辱。”

唐霏一驚，腳下不由自主地後退，面上仍是強作鎮定：“道長說什麽呢，那不是姐姐自己說的麽……”

韓若非猛地回身在她落跑前揪住她：“鬧夠了吧，二位唐小姐。”

門吱呀打開，一個少婦裝扮的女子提著裙角跑出來擋在唐霏身前：“阿霏不懂事，姐夫別計較。”

韓若非瞇了瞇眼：“唐霞？呵，聲音倒是學得像。”

唐霞通紅了臉，一手拉拉妹妹，小聲嗔怪：“你出的餿主意！”

唐霏掙紮幾下，猶自不服：“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韓若非輕笑，一揮手撤去施在唐霏身上的禁制：“第一，唐家與我並無明面上的婚約，唐霓一直以為我不知道唐老爺將她許給了我；第二，一個守衛又非侍從怎知小姐此時在哪裏？不過是你們為順理成章地引我來茶室；第三，此地雖是僻靜，卻也不該沒有一個下人候著，而你，唐五小姐，又尋了個由頭把貼身侍女打發走，豈非太過明顯？”先前所謂的回夫家稟報不過是借機來唐府布置，只是時間畢竟太少，布置匆忙，後來支走那侍女恐怕就是去周全善後的。而最重要的一點，他沒說出來的，唐霓早在他心裏，隨幻境、隨天刑一日日一分分如釘子一般在心中釘得更深，先前關心則亂才上了當，只消回憶起她的一顰一笑，又豈會再被騙過？

韓若非不由得想再感慨一次，唐家真是一門皆狐貍。而這兩只小狐貍如此捉弄自己，大概一是為姐姐出氣，二是為試探自己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