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手總比等死好。”

韓若非深深嘆氣，說的倒也沒錯，與其在此沒頭沒腦亂轉，不如以攻為守看看陣法會有什麽變化再尋對策，但……好歹動手前跟我打個招呼啊……

虛虛散落在空氣之中的靈力一蕩，迅速聚成肉眼可見的細細靈力流，旁若無人地流淌而去在倒下的胡楊根部環繞一周，隨後又極其自然的散開回覆虛空狀態。

胡楊根頓時活了，有意識地紮入沙土，一下子又挺直了身體。

一切又回覆到先前的樣子，仿佛剛才變化不過是疲倦之下的錯覺。

“這是……”韓若非怔了一下，有些難以置信，“若我沒看錯，這……是還神之引……”世間最強大的修覆術法，其效近乎凰淚。

依方才所見，此處布滿靈力，若是對他們有什麽惡意他們恐怕根本無從抵擋。

韓若非一手撐住眉心，閉了閉眼：“據我所知，如此強大的還神之引早在上古先神寂滅之時便已失傳，為何會出現在這裏？這靈力柔和慈愛之中又帶有隱約的穩重威儀，應當屬於兩個人，卻又如此自然地融合在一處，簡直聞所未聞。”

蒼陌配合地點頭。

連日來的各界穿梭，二人對時間的感知也弱化了許多，韓若非再擡頭時，周身風景已然變了。

之前還是春風和煦，暖意融融，一眨眼就有炎炎焦陽烤在頭頂，不遠處的早春梅花也在一晃神間謝了個幹幹凈凈。於此同時，原本正當斜斜在東的晨光變作白亮刺猬，密密麻麻的光刺射入目中，合眼一片斑斑駁駁。

蒼陌也意識到不對勁，雖然思考了一陣，但也不至於從春天思考到夏天吧？

韓若非微擡了臉，直直望著某一處，喃喃道：“蒼陌，再等一陣，或許……能驗證一件事。”

蒼陌眼中的光影變幻逐漸隱沒在長睫之後，二人之間倏然沈默下來，時間在心中一點一滴有條不紊地流走。

在默數過七千兩百下後，周圍果然又產生了變化。

過半樹木被抽去蔥郁樹葉，轉而有枯黃枝葉頹然而下，在靜謐之中爆出三三兩兩折斷、開裂之聲，滿湖荷花盡謝了，蓮蓬碧綠碩大，依稀可見蓮子粒粒飽滿等人采摘，塘邊翠柳也換做了懨懨之色，細長而卷曲的小葉飄落水面，非但不再有悠然意趣，反倒讓人覺得萬物生逝往覆循環，旁人無可奈何。

天色也暗了下去，日頭隱在了層雲之後，昏昏暮色之中，在目光盡頭，白晝與黑夜同時出現，一點點擬出兩個身影，截然不同的色彩卻是無比和諧融洽，腰部以下兩條蛇尾緊緊相纏，身子靜靜依偎在一起仿佛天地初生之時就是如此，靜默而安詳。

作者有話要說：

☆、天地之極

那是……

“伏羲女媧。”異口同聲。

二人面面相覷，韓若非苦笑：“你也如此認為，看來我沒有認錯。”

蒼陌仔細打量了天邊異象，十分肯定道：“師尊說過，伏羲女媧大神初生時就這個模樣。”

韓若非認同：“我也曾在漢碑拓片中見過類似石刻，且上古大神中，同是人首蛇身又如此親密的，恐怕唯有天皇伏羲與地皇女媧。”

伏羲女媧早已幾千年前寂滅，與盤古大神一樣身魂俱散，化歸天地，此處擬造人間九州四海，將四季枯榮輪轉濃縮於十二個時辰，正像是他們最後一絲牽念，最後一縷神識。

韓若非思忖：“這些靈力精純醇厚，又有當今世人難以企及的還神之引，大約就是伏羲女媧所造。聽聞二位大神是同時離開仙界人間，於無人知處悄然寂滅——或許此處就是他二人寂滅之所？”

蒼陌楞了楞，神情有些覆雜：“天地之極？”

韓若非心下一動：“仙界有記載？”

“沒有。”蒼陌搖了下頭，略顯沮喪，“師尊說沒人真正進過天地之極。”

“四方之門自有靈識，莫非是感知到鳳也在這裏……”韓若非輕嘆一聲，“可惜我們困於此地進退不得。”

蒼陌凝神看了周邊山脈好一會，一手碰了碰韓若非：“龍脈。”

韓若非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神色一凜，拉著蒼陌騰身禦劍，自半空俯瞰下來，正見下方最大的山脈蜿蜒而去，宛若一條穿雲破霧的蒼龍，張牙舞爪，氣勢非凡。飛劍又低了些，距離拉近，韓若非搖搖虛指：“應是那裏。”

龍首處，有一潭深泉清亮清亮，在晝夜交替的柔和光芒中閃閃爍爍。

蒼陌祭出銀槍，隨著韓若非咒訣引動，腳下長劍劍端一低，直直向著深潭俯沖下去。

長槍與長劍同時攜來的凜烈寒意撕開面前的靈力屏障，不出意外地，水波躍動的寒潭不過假相，其下是一條長長隧道，左右上下皆是黝黑，唯獨不知多遠的盡頭有那麽一點亮光。沖了許久，那光點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終於豁然開朗。

清風拂面，身邊細雲薄霧淡淡環繞，足下一例的純白延伸開去，在弧形露臺戛然而止。露臺中央是一方圓形小池，池周矮矮圍了道玉石欄桿，護住當心僅有的一抹色彩。水面幾片蓮葉輕搖，層疊的綠意之上，僅有一朵花蕾含苞，似近花期。

蒼陌四下環顧，面有不解：“昆侖天池？”

韓若非目光一直鎖在那朵蓮蕾上，總覺得隱隱現現的花瓣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

一道清唳婉轉而來，其聲癡纏哀婉，似道不盡的萬語千言凝在一處，只聽，就無端悲從中來。二人回頭望去，只見有巨大影子飛旋而來，長長羽翼絢麗耀目，在一聲聲碎玉般的清亮鳴聲中慢慢降落。

有位紅衣仙子順著白玉階跑上來：“凰，你好難得來天池呀！”

凰倚在護欄上，望著池中蓮蕾出了神，喙部一開一合，吐露的女子聲音宛轉動聽，卻含著無盡悵惘憂傷：“昆侖天尊的九色寒蓮……快開了啊……”

紅衣仙子輕聲道：“是啊，師尊小心養護了三千年，終於能開了。”

“三千年……”凰身形微晃，聲音更低了幾分，“連九色寒蓮都能在昆侖開花了……我與他，分別四千年，卻……”

仙子也垂了眼：“凰，你……別急，總能找到鳳的。”

“以前，我也與他一同在瀛洲看過滿湖的九色蓮開……”凰振翅而起，試圖用拍風的聲音掩去語中哽咽，“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紅衣仙子不放心地飛身追去，卻沒有註意到，凰轉首瞬間，有滴水珠自她眼角滑過落在蓮蕾之上，如凡間晨露一點點滲入蓮心。

一時霞光頓起，清寒之氣裏，九色蓮緩緩綻開，霎時清香渺遠，虹光盈盈，尤其蓮心之處靈氣逼人。蓮心一滴凰淚不經意滾落，在九色蓮開花的清氣中汲取天地之靈慢慢變化，竟化身成了一個小小女童，頭頂花盞坐於蓮葉之上，緊閉的雙眼睫毛顫動，慢慢睜開。

韓若非一震。

那雙眼睛太過熟悉，熟悉到即便是在別的臉上也能輕易辨別，尤其此時映著天池水光，更是顯出它的幹凈純粹，清明剔透。那是……唐霓的眼睛。

“少離……”蒼陌的聲音低低入耳，蘊藏其中的情緒曲折回轉，聽得韓若非心底止不住的酸澀苦楚。

自方才起，他二人就這麽大搖大擺站在這裏沒有移動過一步，凰與那紅衣仙子來來去去卻都對他們兩個視而不見，現在親眼看著少離出世，再不明就裏也該猜到他們此時應是置身於一個幻境，關於前塵的幻境。

“唐霓，是凰淚化靈麽……”韓若非自語道，“原來，她就是凰淚。”難怪鳳羽會對她有反應，難怪……長離法陣會將她吸進去。

蒼陌轉向他，像是想說什麽，終是沒有開口。

“長離法陣，的確沒有出錯。”韓若非自失一笑，“所幸她已被凰帶走，若是被心懷不軌之人知曉，的確太過危險。”

蒼陌目中浮現苦惱之色，似是在矛盾什麽。

“蒼陌師叔！那裏不能去啊蒼陌師叔！”

清脆童音急急傳來，二人俱是一驚，還是有人能看到的？

一個仙童嗒嗒跑來，氣喘籲籲卻不是沖著他們。在仙童跟前不遠，有條小白龍橫沖直撞，絲毫沒有理會身後的大喊大叫。

蓮葉上的女娃子眼睛滴溜一轉，翻身跳入天池中，舉著寒蓮潛在水底，乍一望去，還當寒蓮好端端浮在水面上。

“蒼陌師叔，我們快些回去吧！”仙童著急，“這裏的九色寒蓮師祖寶貝得不得了，平日裏都不讓我們過來的！反正過兩日師祖就會帶龍荒帝君和您來賞花，不必急在這一時啊！”

小白龍伸長了脖子望去，天池水面仙氣繚繞，形成薄薄霧態掩住水中光景，旁人或許看不到，但他身為上古先族後裔，目力極好，一眼便望見了水底下鼓著腮幫子正一瞬不瞬盯著他的女娃。小白龍也轉了轉眼睛，口中吐出一顆光華流轉的寶珠，爪子一彈，準確無誤地擊中水底女娃的額頭。

“呀！”不出意外地炸出一串水花，女娃子一下蹦了出來，頂著寒蓮鉆過圍欄，瞄準小白龍掄圓了胳膊狠狠將珠子砸回去，“還給你！四腳蛇！”

四腳蛇？小白龍瞪眼，爪子一動瞬間移到女娃面前，抵著鼻子齜牙咧嘴：“嚇！”

尖利的牙齒寒光閃閃。

小女娃登時嚇哭了。

一旁傻了半天的仙童終於回過神，慘叫著跑遠：“完蛋了啊師祖九色蓮被采了！！！”

韓若非心情覆雜：“你們當初……就是這樣認識的麽……”

蒼陌使勁點頭，嘴角彎起淺淺弧度。

女娃眼淚劈裏啪啦地掉，小白龍似乎覺得無聊，擡爪戳了戳她胖乎乎如節節蓮藕的胳膊，女娃忿忿地拉過那爪子就一口咬下去，疼得小白龍沒控制住力道，又一爪子將人掀翻，眼睜睜看著她頭朝下骨碌碌穿過護欄又摔回天池。

水拍了小白龍滿臉。

昆侖天尊與龍荒帝君趕到的時候，女娃正拔了一根蓮莖追著小白龍抽打，一面用力吸著鼻子，眼眶紅紅。

昆侖天尊第一反應是心疼，第二反應還是心疼。九色寒蓮獨產於東海瀛洲龍荒帝君道場，他自成仙起就垂涎，軟磨硬泡千年才求得一株養在昆侖天池，精心照料了三千年才得一花蕾，眼瞧著沒幾天了還特意把龍荒帝君請來一同賞玩，沒想到這寒蓮提早開花也就罷了，竟不知從哪冒出個小女娃膽大包天摘了寒蓮當帽子！簡直暴殄天物！

龍荒帝君頗為幸災樂禍。三千年前昆侖天尊求寒蓮時二人便打了賭，昆侖氣候迥異與東海，寒蓮難以成活，未曾想當真讓他養成一株。昆侖天尊下帖來請的時候字裏行間溢出來的盡是炫耀得意，眼下這千年心血一朝東流，當真是……慘啊！

“這孩子……”金紅仙靈一閃，凰拍拍羽翼化回人身，“是我之凰淚化靈。”

昆侖、龍荒二位帝君皆默，凰從不會哭泣，如今竟然學會了流淚，可見千年傷心累積至極。

凰蹲下身摸摸女娃腦袋：“我不同於人，三千年也僅凝淚一滴，此淚是我情思所鐘，千年功力所結，其治愈之力恐怕將在我術法之上。”

眸中映出端華身影，女娃呆呆看著凰，眼中忽然就氤氳出了水汽：“你別難過。”

稚子之音清脆無邪，卻好似最精準的劍法在眾人毫無防備之下猝然刺中心頭。凰微微而笑：“嗯，不難過。”

昆侖天尊重重嘆息：“這孩子便做我門下弟子罷，尚無名字，不如，就叫黃桐……”

隨侍身後的綠衣仙子咋呼一聲：“師尊！小師妹因凰而生，不如起個與凰有關的名字吧！”

“嗯也是。”昆侖天尊捋著胡子，“叫小凰或者子凰也……”

“叫少離吧！”緗色衣衫的女仙提議道，“鳳凰又稱‘長離’，小師妹既為凰淚，不如就叫少離，意同鳳凰之子，也願將來能少些別離。”

凰輕輕點頭：“少離。”

昆侖天尊咳嗽一聲：“也好。”

幾位仙子暗中松氣，總算沒讓無辜孩子受到師尊嗜好特別的起名方式荼毒。

作者有話要說：

☆、司法天君

人多口雜，少離被裏裏外外圍住，又突然有了師父和一幫師兄師姐已經是暈頭轉向，待昆侖天尊提及破壞仙草之罪時她才猛然記起自己應當有個同謀共犯，左看右看東張西望，哪裏還有那條小白龍的影子？

後知後覺的少離恍惚記起，似乎在龍荒帝君剛剛現身之時，就有道白影倏地竄走了。

一旁的蒼陌與韓若非看得真切，蒼陌輕咳一聲，不自然道：“師尊看到會罵。”聲音小小，像是極為心虛的解釋。

“跑得真快……”少離自言自語，氣呼呼捏了下拳頭。

昆侖天尊掃了眼被頂在腦袋上的九色寒蓮，面上依然威嚴，語中卻透著幾分難以忽略的心疼：“少離初化人形，少不知事，此之前也並未入我門下，這損壞九色寒蓮之事……”

跟隨的仙人們齊齊望向少離，目光同情。

昆侖天尊深深嘆氣：“罷了，不知者不罪，本君也並非小氣之人。”

“回頭我再送你株。”龍荒帝君拍拍老友，“天道平衡，有得有失，至少你還得了個徒弟。”

昆侖天尊瞅著少離，顯而易見的頭疼：“徒弟都是債，日後有的操心。”

龍荒帝君原本是受邀攜弟子來賞花，如今花沒了倒也不急著走，反而成日與昆侖天尊探討著什麽，想來也不過是棋藝切磋或者花木培育之類。少離年幼，外觀看來也不過七八歲模樣，由於身世特殊，昆侖天尊一時也沒有給她安排什麽課業修習，任她撒歡地四處跑，就當是熟悉仙界環境了。

蒼陌也是如此。

龍荒帝君平日裏管教甚嚴，如今被昆侖天尊絆住了腳自然是無暇註意自家徒弟，蒼陌就是趁了這難得的假期四處游蕩。於他而言，不用修行的日子哪怕就坐在石凳上望著雲海發呆都是莫大享受。

眼下他就在享受。

懸圃有各色花木，少離隨意揀了一株掩住身形，好奇地觀察著他。

長長龍尾懶洋洋攤在地面，伴著遠處傳來的悠揚琴音一下一下來回掃蕩，由開始微微擺動逐漸增大幅度，眼下已經擺得跟掃帚似的。

少離躡手躡腳鉆出去，瞄準了時機一腳踩上龍尾。

蒼陌唬了一跳，猛地一甩尾巴，力道沒輕沒重。少離猝不及防，腳下一滑跌在那龍尾之上，本能地抱住龍尾，手腳並用蹭蹭就爬上了龍背。

從未被人如此欺淩過，蒼陌生氣，開始用力甩動身子，試圖把背上的人甩下來，一面也扭過頭去看是什麽人如此膽大包天。

少離也怕，驚慌之下一手掰住龍鱗，一手亂舞著揪住了蒼陌長須，就像拉繩子似的使勁一拉——

“嘶——”背上和唇上的雙重痛楚讓蒼陌身子一個抽搐，想也不想就飛身而起直沖著更高的九天而去。

“啊啊啊啊四腳蛇快停啦！”掰著龍鱗的勁更大，少離第一次在空中亂沖亂撞，急急襲來的罡風割得面龐生疼生疼，凰說高處不勝寒，果真是越高越冷啊。

你才四腳蛇！背上刺痛，蒼陌忿然，搖著尾巴沖得更猛。

重雲在身邊掠過，明白身下的小白龍是鬧了別扭，少離反而冷靜下來，轉而抓住龍角，小心調整了一下坐姿，開始探頭探腦向下張望。

懸圃正在變小，扶搖而上的九天梧桐也正在遠離，重雲在身邊呼嘯而去，遠方閃爍的星辰一點點逼近。

“四腳蛇。”少離興奮地拉他龍角，“那裏是什麽地方？”

蒼陌從鼻子裏哼出口氣，不理她。

旁觀許久的韓若非定定望著群星璀璨的方向，幾個字脫口而出：“太微垣。”

“你認得？”蒼陌狐疑。

韓若非摸摸鼻子：“我也不知……就這麽叫出來了，或許是在師尊的藏書中見過。”

“哦。”蒼陌並未多問，只緊張地盯著那兩個馳騁空中的身影。

九重天分三部分，最高紫微垣，乃是幾位九宸帝君議事之所，附近太微垣，多是上仙們修行辦事所在，其下天市垣，就是諸仙互相討教自由交流的地方了。太微垣最北方，靠近紫微垣之處，有一角尤其暗於其他各處，團團攏著疊疊濃雲，而在暗雲的另一方，又別有清靈之氣盈盈而上，青翠沈碧的光澤如同葡萄石一般瑩潤可愛。

小白龍蒼陌有心嚇她，自發現那團陰雲後眼睛一亮，加速俯沖而去。

未曾想，才沖出不遠，甚至連一片雲絮都沒觸到，就有道靈力如同繩索精準地纏住腰身，大力襲來，一龍一人一下子被拖了下去。

“膽子不小。”

雖不知是何方神聖，光聽聲音就知道對方不是善類，蒼陌與少離大氣不敢出，雙雙垂首一言不發。

來人一身白衫藍袍，襯著肩頭如濃墨而瀉的長發分外好看，簡直就像是從筆下走出來的人，墨色暈染得不輕不重，恰與周遭風景一同入畫。

少離偷偷看了一眼，那樣風姿卓絕的人，嘴角那樣溫柔和善的笑，那樣清酒入玉杯般好聽的聲音，分明說的話也並沒有那麽重，怎麽就是讓人覺得忐忑不安呢？

他……究竟是誰？

這麽想著，她也這麽自然而然地問了。那人目光在她身上打轉，片刻後施施然道：“本君，司法天君玄鈺。”

少離初為神仙，對仙界品級劃分一竅不通，那人說的八個字裏有六個字聽不懂，但這“司法”二字，她是懂的。小女娃微微往後瑟縮，揪揪身邊小白龍的鱗片，小聲道：“我們……犯了什麽天規嗎……”

蒼陌頭垂得更低，似乎是預見被師尊知曉而受罰的情狀。

像是印證他不好的預感，玄鈺天君沈聲道：“看你二人的氣息……想必一個是前日剛剛化靈的仙童少離，一個是沖霄真龍繼承者蒼陌？”

少離挪近了些，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蒼陌：“咦你還真是龍啊？不是說龍都是很威風很霸氣的嗎？”

蒼陌怒目而視，我怎麽不威風了？

玄鈺天君嗤笑一聲：“少離不懂規矩情有可原，蒼陌，以你受龍荒帝君教導之久，還如此不自量力敢往天刑臺闖？”

那裏是天刑臺？蒼陌感覺到身上的龍鱗都耷拉了下去，更加沒臉擡頭。

“天刑臺乃是神仙受劫之處，憑你們如今道行，即便想去受劫也沒有資格，反而妨礙其他人渡劫。”玄鈺語聲忽轉嚴厲，“你們兩個，就去問心齋好好研習一下天規法度！”

問心齋是哪裏？少離蒼陌面面相覷。

玄鈺一手提了一個，往天刑臺方向一丟：“問心齋中用具齊備，少離以刀筆竹簡刻天規一部，仙史概要一部，蒼陌繪制所有齋中陳列書畫，無論快慢，百日內不得出來！”

少離想要呼救，卻為時已晚，不過眨眼間，二人便到了一間圓形暗室，四面無門無窗，甚至上方也沒有屋頂，簡直像個……像個……

“這不是井嘛！”少離跳起來。

唯一的出口布有結界，外面隱隱有閃電劃過，隨即一個落地雷在外炸響，近得如同就在耳畔。

少離“哇”地大哭出聲。

問心齋乃是思過之處，就在天刑臺邊上，一般用以較大懲罰，其形的確如井，取個“坐井何妨，但求方寸清修地”之意。天刑臺掌管所有修仙者的天劫，什麽時候會有天雷又是什麽程度的天雷根本無從預計，正是磨練心性的絕佳處所。

蒼陌心有愧疚，若不是自己跟她鬧，沒頭沒腦地跑來太微垣，兩人本不必受這懲罰。見她哭得可憐，雙髻上墜的珠子一顫一顫，猶豫著摸摸她的頭：“對不起。”

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少離非但沒有驚訝好奇，反而哭得更兇了。

“別哭了……”蒼陌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拍拍她。

“你爪子太利了，戳得我好痛啊！”少離跺腳。

“哦。”蒼陌悻悻地收了爪子。

四周畫面一變，司法天君一步步邁上增城通往昆侖天尊神殿的玉石階，氣定神閑。

昆侖天尊與龍荒帝君並肩而立，寬袍大袖在殿門前的清風中略略翻飛，互視一眼後，還是昆侖天尊先開口：“玄鈺今日怎麽有空來我昆侖？”

玄鈺天君唇角帶笑，微微傾身：“玄鈺重罰了師弟師妹，特來給二位帝君賠罪。”

作為雷音大帝唯一的親傳弟子，品級僅次於九宸帝君的司法天君玄鈺，無論是修為擔當還是對天規法度的熟悉程度，抑或執法之時的公正嚴明，都是得到仙界五位九宸帝君一致讚賞的，當初任命他執行天條律令也是得了帝君們的一致同意。此次對兩個孩子處罰從重，的確不符玄鈺天君的一貫風格。

昆侖天尊摸摸胡子，無奈道：“九宸帝君之間皆以師兄弟相稱，你又何必如此生分。本君與龍荒帝君雖都護短，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你並非賞罰隨意之人，必然有你的考量。”

玄鈺行了一禮：“多謝二位師叔體諒。”

“只是……”昆侖天尊咳嗽一聲，“你要他們思過百日，是仙界的百日呢，還是人間的百日？”

作者有話要說：

☆、同甘共苦

玄鈺一本正經：“自然是仙界的百日。”

“那不就是百年？”龍荒帝君沈不住氣，“這……太久了吧？”

“師叔明鑒，”玄鈺誠懇道，“蒼陌師弟過於心浮氣躁，不利修為，須得好好磨練心性才是。弟子明白師叔是擔心師弟耽誤了修行，但磨刀不誤砍柴工，有問心齋這百日磨練，出關後定能事半功倍。”

昆侖天尊讚同：“你的確是管得太緊了些。”

“至於少離師妹……”玄鈺低聲道，“敢問師叔，她是否僅有魂魄，並無肉身？”

“你也看出來了。”昆侖天尊頷首，“不錯，凰淚化靈本就可遇不可求，身魂一體也是情理之中，這幾日本君與龍荒帝君正是在研討為她做個軀殼。”

玄鈺拱手：“恕弟子直言，原本身魂一體就較常人危險些，所受創傷更是直接加諸魂魄之上，如今被蒼陌師弟這樣一嚇唬，恐怕有些魂體不穩不利今後修行。”

龍荒帝君不以為然：“要讓她魂魄平穩，靜思三日足矣，何需百日？”

昆侖天尊慢慢搖頭：“你就是太過急進，才逼得蒼陌這樣緊。玄鈺要他們在天雷頻發的問心齋思過，又布置了篆刻這等需凝神而為的任務，也是想助她慢慢提升魂魄之力。”

玄鈺一笑：“正是。”

龍荒帝君嘆氣：“問心齋不到期限不會放人，也罷，本君就當給蒼陌放了個假。”

相對著枯坐許久，井底二人終於接受了現實。

少離扭捏一陣，終是受不了這僵滯的氣氛，率先道：“那個……剛才聽那個司法天君說，你叫蒼陌？”

蒼陌點點頭。

“我叫少離。”少離認真道，“緗綺師姐說，是少些別離的意思。”

蒼陌繼續點頭。

少離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是我先踩你尾巴的，不然我們也不會受罰了。”

蒼陌也很是歉疚：“我不該飛來這裏。”

少離讚同：“其實你應該往下飛，說不定我們還能去凡間看看。”

蒼陌遲疑一瞬：“師尊不讓去凡間。”

“我們可以偷偷去。”少離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帶壞一個好孩子，“下回吸取教訓，躲著點那個司法天君就好了。”

蒼陌深以為然，奮力點頭。

說起玄鈺，少離義憤填膺：“那個司法天君好過分，我連字都不認得幾個呢，就讓我刻書，還讓你一條龍畫畫……”說到這裏，頓了一頓。

“說起來，你不能化人形麽？”韓若非聽到少離與自己同時問。

大小蒼陌一起嘟噥：“快了。”

少離更加氣憤：“用爪子握筆畫畫多不方便啊！他一定是故意刁難我們的！”

蒼陌想了想，做了決定：“揍他。”

“對！”二人一拍即和，“等出去後揍他！”

“轟隆！”又一聲雷沖擊耳膜，少離手一抖，刀筆劃破竹簡，好不容易刻好的一章倏地消失，手中又是幹幹凈凈毫無瑕疵的書簡。少離揉了揉眼，案上依舊是空空如也的書簡：“怎怎怎麽回事？！我刻了半天的啊啊啊！怎麽沒了！”

問心齋墻壁依舊灰暗，沒有任何反應。

少離瞪眼半晌，一丟刀筆又跳了起來：“一定是這什麽問心齋搞的鬼！賠我賠我啊！”

蒼陌拿槍一樣抓著筆，咬住筆頭看她團團轉，墨水順著狼毫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大片後也一點點消失。

“要我刻書卻又把我刻好的弄沒了，簡直太欺負人！有本事出來打一架！”少離一手叉腰，挺著小小胸脯指天罵地。

龍尾豎起，敲敲她肩膀，蒼陌甩了一紙墨示意她：“好像錯了就會消失。”

少離楞了楞，撓撓頭：“你會寫那個司法天君的名字嗎？”

玄鈺天君在仙界大名遠播，蒼陌之前雖不曾見過，卻也是聽說過的，師尊龍荒帝君常常以玄鈺為榜樣教導他，耳濡目染，自小就存了幾分不服幾分欣賞，當下大爪一揮，刷刷兩個字龍飛鳳舞地躍然紙上，片刻又消失不見。

少離抓過筆生澀地寫了一遍：“這樣？”

“嗯。”蒼陌認可。

少離興致勃勃：“那‘壞蛋混蛋大笨蛋’怎麽寫？”

蒼陌雖覺不對，卻也沒多想，依舊老老實實寫下，雖說寫得不那麽好看，倒是一筆一畫清晰明朗。

“‘等我出去一定揍到你趴下’怎麽寫？”少離玩得起勁，反正不會留下證據，先罵個痛快。

“……”蒼陌總算反應過來她是在洩憤，猶豫了片刻還是依言寫了，心下安慰自己幼稚的不是他，是少離。

被肆無忌憚罵了許久的玄鈺一個噴嚏都沒打，向昆侖天尊與龍荒帝君交代完後馬不停蹄地回到了紫微垣。

上古之時，天皇伏羲曾創誅仙伏魔陣，據說是這天地間最為厲害的陣法，無論仙妖神魔皆無法與之抗衡，但由於所需靈力太過強大，一人難以支撐，需要九位修為、品德皆為最高的帝君同心同力方能發動。三千年前，上古先神先後寂滅，邪靈界趁仙界尚弱大舉犯天，承伏羲之力守衛仙界的戰神承淵一夫當關，卻遭邪靈之主侵體，險些狂性大發顛覆仙界。當時的五位九宸帝君南極長生大帝、昆侖天尊、雷音大帝、龍荒帝君、焚虛天尊傾力發動誅仙伏魔陣，也不過絆住承淵一時而已，幸而伏羲曾留下克制承淵的玉虬靈瑣得以將其封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自那以後，五位帝君意識到九宸帝君歸位的重要性，開始積極物色人選。

玄鈺就是由雷音大帝親自在凡間尋到的天縱之才。茫茫塵世，億萬浮生，尋到這一良才堪比大海撈到繡花針，在探查過玄鈺前幾世輪回，又親手考驗過九九八十一關後，雷音大帝感慨萬千。彼時玄鈺不過一介凡人，雷音大帝化身一凡塵道士將之點化，引上仙途，又一手教導從最低品階的真人一路修成天君，又在與另外四位帝君探討授予司仙界法度之職，一般的賞罰可一言而決，手握重權。照人間算來，已是兩千五百度春秋，可謂是嘔心瀝血。

如今玄鈺修行已滿，功德齊備，升為帝君只欠了最後一關——七世劫波。

時辰已到，玄鈺跪在雷音大帝座前，一拜到底：“弟子此去，師尊保重。”

清修了幾千年的雷音大帝心潮澎湃，第六位帝君終於見著了曙光，多年辛苦，此激動之情不足外道。雷音大帝絲毫不懷疑玄鈺能順利渡劫——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弟子，還能沒有這點信心麽？接下來要做的事，大概就只是耐心等待順道為弟子想幾個寓意深遠的帝號，待他回天挑一個就成也免得再傷腦筋。

玄鈺拜別師尊，一回身，恰見霞光殷殷，七色霓虹現於這純白單調的仙界之畔，為他投生之路鋪出一地繽紛流光。

關在問心齋與世隔絕的少離與蒼陌自是不知道這些的。

轉眼罰期過半，二人也結下了深厚情誼。蒼陌話不多，故而許多時候都是少離一個人的聲音充盈了問心齋，比如現在，她又捧了仙史概要念給蒼陌聽。

多虧了蒼陌，少離認識了不少字，不必再苦著臉刻一字問一字了。說來，仙史概要雖是囊括了自上古盤古大神至今仙界的所有大事，但之前的史官大約是個懶人，除特別重大如承淵封印一事稍有篇幅外，許多事都一筆帶過，倒給少離省了不少功夫。此刻少離念的，正是上一代沖霄真龍征戰四野之事。

“戰場之大，難以各處周全，軍力有限須得集中一處，不可浪費。”少離搖頭晃腦，聲音雖稚嫩，卻也念得有模有樣。

對這些蒼陌早已了然於胸，但還是忍不住停筆，聽得認真。

少離卻不念了，湊過去看他的畫：“你畫到哪啦……咦？”

紙上，赫然是捧著書簡的少離。

蒼陌赧然，指指一旁畫卷：“畫完了，無聊。”

“這麽快……”少離瞥一眼自己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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