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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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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賈小伍的記憶裏,賈原是突然出現的,這個男人降臨在了他的生命裏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記得那是一個晴天,陽光很暖和。他和一只貓搶完食物——貓最後差點也成了他的食物——當時他並不比那只貓力氣大,唯獨膽子不小,貓朝他吼,他也朝貓吼,兩方輪流叫陣後,他鼓足勇氣先發制人,一口咬在貓脖子上,乳牙深深紮入毛皮,鮮血迸射進嘴裏。他滿足地喝了一大口。

這頓午飯很難得,不是每天都有新鮮的流浪貓撞到手上來。賈小伍費力地撕了貓皮,扯過一條腿來就咬,到嘴的貓突然被人奪去。

“不能吃的!”那是一個變聲期男孩兒的聲音,有一點啞,抑揚頓挫很好聽。

賈小伍怒向膽邊生,他理直氣壯地嘶吼,去搶自己的午餐。

少年輕松躲過,把手裏的死貓甩得遠遠的。鮮血的味道一下子淡了,賈小伍聞到他身上似乎有食物的香氣,他立刻忘掉了心愛的死貓,伸手就往人的身上摸。少年很驚訝:“你……看不見?”賈小伍停下來,想了想這句話,什麽是看不見?

一個熱騰騰冒著蒸汽的東西靠近他的臉,他嗅到幹燥的溫暖的氣息,有人輕輕說:“吃不吃?”

賈小伍憑著本能一口咬住,那是個包子。他吃得不亦樂乎。

後來賈小伍記得有人給他洗澡、換衣服,有人和他說話、吃糖,有人把他抱在懷裏,在他旁邊睡覺。這個“有人”其實是同一個人,他記得賈原的聲音,聽了一次就能記住。

直到吃飽喝足有力氣躺在賈原的床上摳肚臍眼兒,賈小伍才想起來問:“你是誰?”

少年回答:“我叫賈原。你叫什麽?”

賈小伍說:“我叫小伍。”

賈原本來沒期望會有答案,他挺驚訝的:“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後來賈原說,你在這裏玩,哥哥要去洗衣服。賈小伍問,哥哥是誰?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搞清楚,哥哥就是賈原,賈原就是哥哥。這個哥哥本來是賈原一廂情願認的,可不是他主動湊上去的。他以為哥哥是另外一個人。

晚上的時候賈原給他講故事,摸著他的臉蛋,他說:“小伍你是不是天生看不見?”

賈小伍吸著手指頭,把指甲咬下來,賈原拍掉他的手:“指甲臟,不能咬。”

他用指甲剪哢噠一聲剪下一段指甲來,賈小伍聽到脆脆的一聲響,很好奇。他問:“這是什麽?”

賈原把指甲剪放在他手裏:“你摸摸。”他拉著他的手一點點摸,表面是光滑的,觸感有點冰涼,刀鋒上下咬合的部分十分銳利,賈原輕輕一捏,刀嘴就閉合,一開一攏很好玩。

賈小伍得了這個新的寶貝玩了好一陣,他把指甲剪當武器,揮得虎虎生風:“喝哈——”

賈原笑起來,他先是低笑,聲音逐漸變大,然後哈哈大笑。

“傻瓜。”他說。

賈小伍歪著頭,單純而無辜:“傻瓜是什麽?”

賈原安靜下來,他答非所問:“你知道你的頭發是什麽顏色的嗎?”

賈小伍搖頭。他連顏色是什麽都不知道。他有模有樣地反問:“你知道你的頭發是什麽顏色嗎?”

賈原說:“我知道呀,我的頭發是黑色的。”

“那我的頭發也是黑色的!”

賈原有點得意地說:“這不算你知道,是我說的。你看不見。”

賈小伍是上學了之後才知道什麽是看不見,什麽是傻瓜。他有點失落,傻瓜是不好的東西。他仍然調皮搗蛋,賈原生氣要打他,賈小伍抱頭亂竄,大叫:“不能打!我是傻瓜!”

賈原停下來,站在原地,說:“你說什麽?”

賈小伍縮在角落裏很委屈:“我是傻瓜,你不能打我。”

賈原走過來抱他,他的手都抖:“誰說你是傻瓜,你不是傻瓜。”

“你說的!你先說我是傻瓜的!”賈小伍其他不好,偏偏就是記性最好。

賈原親吻他的額頭:“對不起,是哥哥不好。你不是傻瓜。”

賈小伍不想原諒他,他傷心了。賈原承諾他:“哥哥以後不打你好不好?”

賈小伍這才點頭。他這時候已經學會煮飯、洗衣服、拖地了,因為賈原做家務速度慢,活幹不完。後來賈原速度越來越慢,甚至連記憶也好像退化了似的,他老問:“小伍,你看到哥哥的鑰匙沒有,我記得就放在這裏啊。”或者是:“你把小碟子又放到哪裏了?”

賈小伍把他手邊上把小碟子放到他手裏:“就在這裏啊。”

賈原揣著碟子放到眼睛跟前,看了好一會兒點頭:“噢對對對,是這個。”

賈小伍含著糖偷笑。他在糖罐子裏偷了糖,這是賈原第一次沒有發現他偷。以前賈原一開糖罐子就能知道,賈小伍發現他看不出自己偷了糖,他變本加厲偷得更厲害。

第二天賈原在洗完澡後跌了一跤。浴室門口有一道突起的門檻,並不高,賈小伍也在那裏摔過,他後來記得那裏要跨過去就沒再摔過了。賈原這一跤摔得很重,他跪坐在地上,膝蓋磕在磚縫上當場就破了。賈小伍聽到了聲音,他噠噠噠地跑過去,問:“哥哥你怎麽了?”

賈原沒說話。賈小伍摸不到他,蹲下來,才知道他摔了,他大笑:“哥哥笨!”

賈原突然怒吼一聲:“滾!”

賈小伍嚇了一大跳。賈原生氣了,而且生了很大的氣。但是他沒有犯錯,他乖乖做完了所有的作業還曬了衣服。賈原站起來把他猛地推到門外去,像頭發狂的動物:“滾!”

賈小伍楞楞站在門外面,有點委屈地抱著蟲寶寶,耳朵捕捉到輕微的哽咽。他撅著嘴巴很不高興把哥哥扔在廁所自己回房間了。哥哥亂發脾氣,摔一跤就哭一點也不勇敢。

他走到房間門口,一個巨大的力道從身後把他拽住,有人跪在他身後,死死抱著他的腰。

賈小伍像是撞了鬼,他驚叫掙紮、張牙舞爪,以為有人要打他。賈原在他身後慌亂地哭求,身上還帶著溫熱的水汽:“小伍對不起,小伍,哥哥錯了……”

“我不要!哥哥亂發脾氣!”賈小伍大叫:“我不喜歡哥哥了!”

賈原渾身都在發抖:“你喜歡哥哥好不好?哥哥給你糖糖,你喜歡哥哥好不好?”

他去摸糖罐子,眼前是完全的黑暗。糖罐子被他碰掉在地上,他如獲至寶抓起來,打開,所有的糖都塞在小伍手裏:“都給你,全都給你……”

賈小伍拿了很多糖,他又心軟了,他現在吃人嘴短拿人手軟。

賈原扣著他的肩膀把他抓在懷裏,胡亂地親吻他的脖子。

賈小伍很為難,他兩根眉毛都擰起來了。他不舍地撥開手裏的糖,送到賈原嘴巴裏:“哥哥,給你。”他的手碰到賈原哆嗦的嘴唇,糖果一推就進去了。賈小伍搖晃腦袋,很得意:“不疼了哦。”

他想起來賈原摔了一跤大概很疼,他決定不計較這一次了。

賈小伍唯一不知道的事情是賈原看見過他,他知道他長什麽樣子,眼睛鼻子耳朵,皮膚牙齒什麽顏色清清楚楚。從賈小伍手裏奪過那只死貓的時候賈原十三歲,他還沒有完全失明,正在適應被命運玩弄的過程。賈原並非無私,他偷偷許願過,假如我救了這個小瞎子,可不可以讓我的眼睛好起來?在他完全失明之前,他記住的最後一個人的長相就是賈小伍。

下午李孜要上門做一個重要客人,是地稅局的人事處處長。

廖繼纓今年正好五十,人生二十年時間讀書,三十年用來升這個處長,於是辦公室坐出了腰椎病,間盤突出,疼得下不來床。醫生說你趕緊做手術,但他心有戚戚,手術做不好很可能高位癱瘓。後來他弟弟找到李孜,把李孜帶到家裏,李孜給他按了一個小時,他就能從床上慢慢坐起來了。

自打賈原之後,李孜破了不上門的例。但他上門要加價錢,而且挑客人,不是什麽阿貓阿狗他都願意去做這個生意。他發現適當擺擺架子是有利於提高身價的。這也算是饑餓營銷的另外一種模式,自己把自己吊起來賣,會給客人一種千金難求的錯覺。人往往就是越難得的越想要。

廖繼纓的弟弟找到他,他起初推脫了一回,後來好說歹說終於答應了。他摸到廖繼纓的腰椎,非常常見的情況,就是骨節脫出,他說,領導我做了十年的腰椎,你這個情況不算嚴重的了。一個小時我就能讓你坐起來,你放心。

果不其然廖繼纓坐起來了,讓弟弟封了個一千塊錢的紅包親手交到李老板手裏,千恩萬謝要下床把他送到門口。李孜把他按回床上,說:“您好好休息,我下個星期再來。”

第二個星期廖繼纓親自開車來接人,看著已經恢覆不少了。

廖繼纓不顯胖,身材還不錯,戴一副金絲邊框的眼鏡,穿深灰色的短夾克,手上沒表沒戒指,打扮很低調,背微微佝僂,看不出是個領導的樣子。他說話細聲細語的,對郭綏很客氣:“李老板在吧?煩請你去請他一下,我就不進去了。”

郭綏受寵若驚,第一次有領導這麽跟他說話。他把李孜叫出來,廖繼纓顯得有些內向:“昨天去上班已經覺得不疼了,他們說你恢覆好快啊,我說是啊,多虧找了個厲害的師傅。”

“您太客氣了,您自己身體底子也還不錯,年紀又不大,怎麽不能恢覆呢?”

“疼起來那幾天真的是咬牙切齒啊,想說幹脆做手術算了,最壞就是癱瘓了嘛,反正現在也是疼在床上下不來,和癱瘓沒什麽區別。”

“做手術傷身,您想想把你的身體切開來捯飭捯飭,肯定是要傷根本的。”

“我這個人也是毛病多,最近又有點過敏,不習慣外面的床,所以老要麻煩你。”

李孜能理解。廖繼纓是領導,領導要求高一些不過分:“哪裏,您親自來接我我還不好意思呢。”

廖繼纓說:“別跟我客氣。”他從郭綏手裏接過李孜,手握在李孜手腕上,這才註意到拇指變性的地方,嘆惋:“可惜了李老板這麽好一雙手。”

李孜有點不適應,想掙脫:“自己可以走,兩步路而已。”

廖繼纓笑笑:“那可不行,李老板的安全我要負責任的。”

他牽著李孜將人安置在副駕駛上,還給他系安全帶,金屬扣喀拉那一聲讓李孜眉毛輕輕跳動一下,廖繼纓感知到他的緊張,反而覺得很可愛,“安全帶。”

李孜謹慎道,“謝謝。”他感覺到近在咫尺的呼吸,於是做了一個明顯的吞咽動作。

盲人對距離的體悟是精準的,這是一切關乎生活的根本性問題,多少距離,一尺、一寸、10米、20米……必須拿捏地非常明白。固定的東西都還好說,移動的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怎麽算呢?那是一種長期積累下來的感官體驗,當有人朝你走來,他的呼吸有多近,移動的氣流是快速的還是緩慢的,李孜做了三十多年的盲人,廖繼纓這個距離不在妥當範圍內。

但這個時候他被困在一條安全帶下面,不知所措。

廖繼纓低笑了一聲,“我又不會吃了你。”

回去的時候李孜堅持不讓送,一個電話把楊學海叫來了。廖繼纓只能把他送到樓下,說,“辛苦了。下個星期還是我來接吧。”

李孜緊緊攢著楊學海厚實的手掌,捏的楊學海差點叫出來,最後還是答應了,“好。您就別送了。”

楊學海看著廖繼纓的背影,語氣冷酷:“什麽人架子這麽大啊?”

為難到還不至於,李孜若有所思:“客人,地稅局的領導。”

楊學海嗤笑:“認識領導了啊,就是不一樣。”

李孜沒搭話。他顯得有點冷淡,回去的路上一句話都沒有說。楊學海把他送到推拿館門口,李孜要下車,他一把將人撈過來猛地就親上來。李孜嚇了一跳:“你有毛病吧!都是人!”楊學海扳過他的下巴眼神狠辣:“你他媽敢背著我偷人試試?”

李孜立刻變了臉:“你以為都跟你一個德行?”

“那他剛才勾著你看什麽意思啊?嗯?”

李孜不耐煩地拍開他:“被害妄想癥。”

他掙紮著就要去扯車門,楊學海強吻上來,李孜面無懼色對著他的嘴唇就咬,下死了力道深深的一口,立刻就崩了血。楊學海抽著氣把他推開,面色十分恐怖。李孜喘著氣一把抹掉嘴唇上濺的血,趁機下車:“你還以為自己情聖了?有病治病,少他媽的在這兒演。”

楊學海紅著眼睛,要不是在街邊他很想開窗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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