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因為大雨潮濕的關系，放在外頭的木柴都泛了潮，阿敬幾個護衛在外頭忙了不少時間，才弄出一頓飯，更莫提洗澡水了。好在曹端並沒有那些貴族子弟的講究，用冷水擦擦身也就過去了。

待到傍晚時，外頭的雨勢明顯小了不少，起碼那風不會再想將人吹跑。

素水拿著簽子挑了挑桌上的蠟燭，讓燭火燃得旺些，好讓曹端看書看得舒坦。曹端擡眸瞧了她一眼，頃刻低頭的眼眸裏就有了笑意。

“這雨還要下多久？”素水看著雨幕淡淡問道。

“約莫也就這兩日了。”

曹端擡起頭，就見側身而立的女子將其窈窕的曲線展露無遺，想起那一夜的風流，那一夜在他身下輾轉的身軀，喉間不禁有一些幹澀。少頃素水忽然轉過身來，曹端須臾對上她清澈的眸子，不禁有些急促地瞥過臉，只覺得耳根有些灼熱，好在天黑燭火弱，應該是看不清的。他咳了幾聲，掩了神色說道。

“你收拾收拾，等雨停了，我們即日就走。”

“我？”他要帶她走？素水本能地有些排斥，皺了皺眉頭，“我……不能走，既是雨停了，村裏這種狀況肯定需要人手幫忙，還請公子讓我留下來。”

“你留下來能做什麽？”曹端微微瞇了眼，語氣裏有絲不悅。

“我知道自己沒有什麽用處，可能幫不上太多忙，但聊勝於無，何況公子帶我上路也同樣不方便。待出了村子，憑公子的身份要何樣的女子伺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素水往昔雖是靠這張臉來糊口，可這樣的樣貌放在京城之地想來也不過是蒲柳之姿，公子既要出村，又何必因為一時興起，將我這個麻煩帶在身側。”

一時興起，這四個字真是點在了曹端的心頭，他與她的確是一時興起，可如今他寧可自找麻煩，也不想停下。

“你不走，村裏人只會更麻煩。”

“公子這話，是什麽意思？”素水不尤謹慎起來。

“眼見秋分，農田遭浸，你們村子今年定是顆粒無收，而放眼四處，即是有相鄰的村莊，恐怕處境也皆是雷同，沒有什麽可相互幫忙的地方，你覺得你們向善村要如何度過這個冬天？”曹端看著素水為難的神色，不尤嘴角噙笑，繼續火上澆油，“既是勉強熬了過去，你們明年又要用什麽去買種子？那些破損的房子又用什麽修補？還有損毀的家具、衣物從何處添置？被雨水淹死的家禽又可會染上疫病？”

這些話與曹端不過是脫口而出的念想，與素水卻是苦惱不堪的現實。

素水沒有想過那麽多，可當她將曹端口中的每個字都一一想像出來的時候，卻是件件都叫她膽戰心驚。是啊，這樣的天災，要他們這些靠天吃飯的農家怎麽活？

“不過出村之後，我會派人來幫他們。”

曹端放下書，認真地看著素水說道。而此時素水似乎已能領略他的意圖，只順著他的話問道：“公子想要什麽？”

“救助村人的糧食和金銀，我會讓人絲毫無缺地送到村子裏，平分給每戶人家，而這些便是我與你的聘禮，如何？”

曹端淡淡地笑著，那雙眼睛一如當年他在軍營裏看著素水那般，藏盡了陰謀奸猾。隨意擺在桌上的手指，頗有韻律地敲打著，一下又一下，聽著叫人覺得難受，只是頃刻他問出來的話，叫素水愈發心沈難過。

“這會，你還跟不跟我走？”

跟還是不跟，這好似是一個選擇題，其實與她而言，並沒有選擇的權利。

“我，跟公子走。”

沒錯，她沒有拒絕的權利，亦沒有拒絕的理由。

三年來，這個村子給予她太多，如今她能夠回報幾分，也算是上蒼給她的一種恩德。

************

這夜，素水默默地站在櫃子前開始收拾一些東西，縱使她身邊沒有值錢的物件，可有些東西她也舍不得丟棄。

“這些是什麽？”

曹端看過書，湊上前來瞧過素水，她一邊收拾著，一邊默默答道。

“是婆婆親自給我縫的一些衣物，我想帶著留作紀念。”

“這都是她親手為你縫的？”

“嗯。”

曹端挑了挑眉，撿了一件裏衣，衣襟處繡著十分別致的紅梅，淡紅色的，雅致芬芳，“手藝倒是不錯。”

“孫婆婆早年曾在江南做過繡娘，手藝是鼎好的，只可惜……”

“可惜什麽？”曹端見素水停下了手，神情哀愁，愈發有些好奇。

“可惜卻和夫君早早地陰陽兩隔，孫婆婆說他們是一見鐘情，只是門第有差才避世到這個小村莊來，不想夫君卻是染病早逝。孫婆婆一個人守著這間屋子守了四十多年，很不容易。”

素水將衣物一件件小心翼翼地疊好，忽然心中一動，如果將軍戰死沙場，她……素水嘴角苦澀，縱使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可想到他死，心裏頭還是如萬蟻蝕心，不禁撫摸著衣衫上的刺繡喃喃自語了一句。

“如果是我，恐怕做不到，這種思念，其實很痛苦。”

“那你會怎麽做？”曹端沈下面色，覺得心裏頭有什麽東西被她牽動著。

“不曉得。”素水搖搖頭，輕笑了一聲，“大概便不想活了吧。”

鬥轉星移間，曹端豁然抓住她的手腕，逼迫她面向自己，正色威嚴，“你記住，這世上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語落，素水怔怔地盯著曹端看，這話出自他的口實在沒有什麽說服力，性命與他而言算什麽？不過是功名利祿下的踏腳石吧。對了，他說的是自己的性命，這樣就合情理了，因為他的命才是最重要的，這就好似皇親貴族與螻蟻賤民的區別。

彼時，曹端並不曉得素水全然誤會了他的心思。

實則素水說這句話的時候，曹端想起了當年她決絕跳下素河的一幕，當時看著並不覺得如何，只是嘆一句紅顏薄命，可現下一想到是她自己狠心跳下，曹端就覺得胸中有一團怒火燃燒，甚者如心驚肉跳，生怕她會消失。

“你聽見了沒有？”

見素水沈默著不肯回答，曹端眉宇凝重，語氣愈發嚴厲。

少頃，素水才點了點頭，淡淡應了句知道作為回答。

可是她的淡漠，叫曹端既是生氣也有不安，明明之前她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和煦許多，眼下卻又是回到了初見的那會，防備、陌生，恨不能對他退避三舍。

自己已是不再迫她，為了她的念想，冒險淌水於雷雨之日……如今只是因為他要她離開這個村子？她就如此？

曹端捏住素水的一絲秀發，不輕不重地向下一扯，素水倏地吃痛，側目看他，明眸皓齒間疑惑不解。

“你這個人對村裏人不是很好麽，怎麽……”對他就那麽狠心。

後半句話到底是又咽了回去，曹端放開她的發絲，走開了去。只留下一個略帶蕭瑟的背影，讓漠然的素水獨自猜測他的話意。

************

後來又過了兩日，烏雲散去，大雨停歇，黑漆了幾日的天空終於透出明媚的光亮。只是日照之下的向善村，卻已是一片狼藉，大水退卻的濕地上泥濘不堪，小路上七零八落地躺著各家被積水沖出來的物件。

素水背著簡單的行囊，手裏抱著枕頭，瞧著村子裏淒慘的狀況，總覺得此時離開的自己同背信棄義差不了多少。

“這個枕頭，也是那婆婆做給你的？”

曹端記得重逢那日，素水假裝不認識他想要下山的時候，手裏也捧著這個枕頭，想來是十分寶貝的東西。

“是。”

身在陽光下的曹端，又帶上了那張溫和文雅的面具，笑容坦蕩如君子，“以後若不是這個枕頭，你不會就睡不著了吧？”

素水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將手中的枕頭抱得愈發緊了一些。

下山後不久，村長就前來迎他們，曹端已事先同村長打了招呼，要將素水一並帶走。自然，若然素水是自願的，村長也並未多問，只叫素水自己日後當心，有空回來看看。素水亦將孫婆婆的屋子托付給了村長，雖然舍不得離開，但她自己卻也清楚，無論以後境況是好是壞，這裏她都再也回不來了。

畢竟這個地方已不再安全。

“阿素，你真的要跟他走？”跟在村長身邊的陳大哥這會走到素水的一邊，神色有絲不舍也有絲難過，“你、你不是說……”

“陳大哥，我對你不起。”素水自然曉得自己對他說過什麽，如今他們見她跟著一個富公子走，即便民風淳樸，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好話。

“不。”陳大哥神情略顯悲戚，“你沒有對不起我，阿爹都告訴我了，阿爹說我們所有人都應該感謝你。可是阿素，我還是要說，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也沒關系，咱們總有法子可以熬過去的！以前天災也不是沒有遇到過，不過是這次來得兇了一些，你不用為我們做那麽大的犧牲。”

陳大哥說的義正言辭，亦說得素水心裏感動，但是她已然下了決定。畢竟像她這樣的人，也是難得有機會能夠大義一次。

“陳大哥，謝謝你。這三年來，你一直待我極好，件件我都記在心裏，不過跟他走，我是自願的。”

陳大哥聽了很是失望，默默道：“他會對你好嗎？我聽說大城裏頭的公子哥都風流地很，今天對你好，不代表一輩子都會待你好，阿素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素兒，我們該走了。”

男子的聲調沐如春風，彼時隨意和村長嘮著家常的曹端再也按捺不住，步上前來要人。本是想讓她離開前同故人話別，卻不想冒出個多情種，還盡是說些要她留下的話。曹端溫和的神情輕描淡寫得瞥過敦厚的男子，眼神裏卻藏著一股狠厲，他對素水好或不好，還無需他來操心。

素水瞧見這個眼神，便曉得曹端的狐貍尾巴又在後頭擺了起來，便急忙同陳大哥告辭，生怕他會吃了曹端的暗虧。

“陳大哥，你是個好人，以後娶個好妻子，生幾個娃娃，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說罷，她便同村裏人告別，隨曹端離了村子，約莫出了村口，她就瞧見了另外兩個等候在外的護衛，待到下了山時，已有一輛樸素的馬車候在那裏。

“以後不許同旁的男人多說話，既是沒有做過深閨中的女子，在山村裏住了三年，也該曉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以往風月場裏的為人處事便早些忘了去。”馬車上，曹端收起了君子的表情，言辭肅穆，甚至帶著一些責備。

誠然，曹端指的是她喜歡瞧人臉色的壞毛病，硬是將自己的情緒都藏在心裏，不肯拿出來給他看。可是素水卻以為他到底是在意自己那段不堪的經歷，叫她不要再似煙花女子，招惹旁人。

實則到底是她招惹了別人，還是別人主動來招惹她，這事委實說不清楚。

“是。”

素水敷衍得了應了一句，晃晃悠悠的馬車裏，她看著山外漸漸變化的景色，時隔三年，她的隱居生活終於被迫地畫上了句號。

************

曹端原先的行程是前往與南疆比鄰而居，只相隔了一條運河的邕寧縣。而等到他們一行趕到縣城後，就投宿在了當地最好的一家客棧裏，住著最好的房間，吃著最精致的食物，卻還算不上奢華，但也透著一種風雅別致。

只是在這裏，素水不被允許外出，成日只能待在樓閣裏，趴在窗邊看著外頭形形□□的街景，默默發楞。

她想曹端一定是要在這裏做什麽事情，而這件事情顯然有一些隱秘。她曾有一個跑鏢的恩客，很喜歡宣揚自己走鏢時的英明決策，他曾提過若然知道這趟鏢是定會出些問題的，他便會挑個蔭蔽的山溝溝躲上些時日，等到將敵人的耐性熬完了，他們也就差不多能出洞了。

這大概就是她會重遇曹端的原因。

避難就易，韜光養晦，的確很有他的風格。

後來這幾日，素水靠著窗欞已不知是在觀賞街上走動的人群，還是獨自在發呆發楞。直到今日，一個熟悉的身影忽然撞進她的眼簾，叫素水幾乎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可等她定睛看仔細了，瞧著那人的身影步入自己住的客棧時，怦怦跳躍著的心臟怎麽都停不下來。

是他，竟會是他？

蒙翊，蒙將軍！

作者有話要說： 玉璽今天有點難過，被挺尊重的一位長輩說寫小說這個興趣實在沒什麽價值，雖然曉得其中沒有貶義，但是非要出成績，做賺到人民幣的事情才能得到認可麽。女子就一定要結婚嫁人，相夫教子？

其實每個人的興趣、目標、性子皆不相同，玉璽以前奉行一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今想想，非以己心度人心，人心亦非彼心。

獨善其身，兼愛天下。

感慨完畢，這章哪哪都很長吶。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