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得道修成者，飛升後成了修真史上頭一個魔仙，鬧得上下三界雞犬不寧。天道震怒，遂降大災於凡土，令凡間靈脈枯竭，再不能使人聚精氣而修行。小門小派們紛紛閉門改業，改頭換面地入了俗世這條大流。而大宗大派們尚能死而不僵，成百上千年來依舊勉力維持著身為修者的體面。

但精氣稀少，縱有英才也無以為繼。大能不出，宗派遙無指望。漸漸的，遺留下的那幾個三瓜兩棗也成了只會賣弄前輩風光，招搖撞騙的無能之輩。不過再不濟，到底也能捉個小鬼，降個小妖什麽的，凡世人家一時還離不得這些略懂得幾分除魔殲邪，卻滿肚子坑蒙拐騙的臭修士們。

尋常百姓如此，更遑論一向視宗族延續為頭等大事的皇家。所以不知從哪年哪月開始，便有了天機處。擇選當世天賦異稟，貨真價實的修者，專為皇家掐指撚算生老病死，擋災消厄之破事。這些人風光無限，竟比前輩們都要活得高高在上。

積年下來，修外人對他們推崇備至，而修內人則罵他們數典忘祖，竟與俗世權貴茍且。

既明子的師父卻告訴他，那些罵人的都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要是足夠能耐，去去去，去把天機處拆了。

雖說這話有幾分道理，但因為他自己也是吃不到葡萄的那一撥，所以既明子一般不搭師父這一茬。何況，他總覺得師父是在慫恿他人去幹這件事。

暮色四合，天邊的夜色似濃墨潑入，眨眼周身已黑得只看得清師父如怪石般嶙峋的囫圇背影。他蒙頭跟著師父沿著宅院繞了不下十圈，眼看時辰將過，還沒覓著些妖魔鬼怪的蛛絲馬跡，心中不禁焦急。

“師父……”他不得已伸出指頭戳戳師父的老背，往站在桂花樹底下的宅院男女主人努努下巴。

夜風渡過，幾句閑言碎語掃進兩人的耳朵。

“我早先瞧那二人賊眉鼠眼的，定不是什麽好東西。如今果然，在我們家轉悠了一整天，楞沒瞧出個屁。”

“我早說了，不如多花些錢請天機處的人來，你偏愛貪圖便宜。哼，真是婦人之見！”

“這還不是您那幾位美人出的主意嗎？一心要給您省錢，我攔都攔不住。”

“你怎麽又扯到她們身上去了？這家的銀錢不都把在你手上麽？”

“有錢沒權，等於放屁。”

“……”

既明子摸摸耳朵，心想這二人錦衣華服非富即貴，說的話卻比他們山下鄉野間的村夫還要難聽。正要勸師父擺脫他們，愕然發現剛才還杵在面前跟他一樣聽墻角的老家夥，已經一陣風飄到了那夫妻倆面前。

不知說了些什麽，女主人被氣得七竅生煙，男主人的臉色也很不好看。

不出意外，女主人甩了師父幾兩碎銀，就喊人將他們轟走了。

大門“哐當”合上，既明子從師父手裏奪來碎銀子，仔仔細細地收進自己的荷包。師父伸著雞爪子面色訕訕然，最後只好轉手摸摸胡須，欲蓋彌彰地表示自己半點不覬覦。

“師父，趁著城門還沒關，我們還是趕緊趕路吧。這一天太耽誤工夫了，你明知道……”

“噓……”師父捂住他的嘴，對他齜出一口豁牙，“他人門前不言非語。走吧徒兒，我們別處看看。”長腳一劃便先走開了。

既明子無奈，小跑幾步跟上他。及至出了城門，往偏僻之路走去，他才忍無可忍：“那宅子裏根本沒有邪祟，師父您何苦耽擱這麽久，還遭那婆子一頓臭罵。”“賤”這個字險些脫口用在老家夥身上，還好被他的牙關死死咬住了。

師父腰裏別著酒葫蘆，葫蘆隨著他的走路姿勢“咣當咣當”響，只有既明子知道，昨天半夜裏他往酒葫蘆裏兌了半葫蘆水。要不是拿這個吊著他，身上這些銀子真不夠師父打酒喝的。

果然見他解下酒葫蘆，仰頭喝了幾口，呷呷嘴後卻並未覺得有何不妥。轉過臉順便伸出樹杈子似的手掌摸摸徒兒的頭：“徒兒啊，為師再教你一項道理。凡世間吶，鬼魅比妖怪難捉摸，人又比鬼魅更難捉摸。所以，今天這差事，咱們幹不了。”

“所以您老人家對人照實說了？”

“嗯吶，說了。說他們家不是鬧鬼，是鬧人。鬧的，還是美人……哈哈哈咳咳……”太得意忘形，師父被口水嗆了一口。

既明子無奈，給他老人家順氣：“可是師父，我們這趟京城明明不是來……”

“噓——”

又噓！

他沒來得及朝師父老人家翻白眼，掛在腰上的一面通靈羅盤突然“刷刷刷”瘋了似的轉起來。猩紅的指針強烈不安，在繞著羅盤狂奔了十幾圈以後，定在一個方向不動了。

師徒倆面面相覷。

“是生魂。”十圈以下為鬼，以上為魂。圈越多，則表示其越瀕臨消亡。

“嗯，是生魂！”沒正經的師父此刻繃著面皮，波瀾不驚的表皮下壓抑著一顆狷狂焦躁的心。

因為生魂，難逢。

這世上的生魂，要麽即刻被肉身召回，要麽湮滅於天地，存在的時間很短暫。若真碰上這麽一個，便是難得的游離生魂。這生魂，肉身裏回不去，陰曹地府又不要它，只能等著被陽世消亡。

“真的是生魂呀師父！”既明子覺得自己頭皮發麻，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他們尋尋覓覓這麽多年，今日總算找到一只新鮮的游離生魂。他覺得做了個好幾年的夢，一朝夢醒有點恍然。所以順手掐了一把師父的老骨頭，打算找找真實感。

師父“哎喲”一聲差點跳起，忙捂了自己的嘴把徒弟拉到一邊：“別嚇走了她。”

既明子哆哆嗦嗦地點頭。

師父從懷裏摸出兩張符，分別貼在自己跟徒弟的耳朵後面。剛貼上的一瞬間，就聽到了那生魂低低的聲音。

像唱歌，又像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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