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晏府。

好不容易到了晏府的謝承安自顧自的倒了一杯茶之後，才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阿淮，你好狠的心啊，騎馬不帶我也就罷了，怎麽還把府門給關上了？”要知道，他可是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才翻墻過來的，這種粗魯行為，實在是有辱他的斯文。

“我忘了。”晏淮輕描淡寫的道了一句。

謝承安：“……”

看在他們多年相識的份上，他就不計較了，“你不是說有事同我講麽？”

坐在對面的晏淮停下煮茶的動作，終於正眼看了謝承安，“你父親是不是還在一直往上遞彈劾蔡惟的折子？”

謝承安一聽這話，遂即坐直了身子，“你怎麽知道？”

蔡惟現為魯國公，官至仆射，統領尚書、中書、門下三省，也就是俗稱的宰相之職。而在此前，蔡惟曾兩次任宰相之職，又被人彈劾罷免，太學生陳朝老曾上書追究蔡惟十四大罪狀，而民間亦有歌謠，“打了桶，潑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其中這“菜”，便是指的蔡惟。

蔡惟雖曾被貶，但仍得今上厚愛，如今再次位極人臣，可行事作風，卻從未改過，究其根源，不過是投今上之所好罷了。

晏淮頓了頓，才道，“你父親同慕伯父私交甚好，慕伯父莫名其妙死在了獄中，他又怎麽會善罷甘休？”

說到這裏，謝承安嘆了嘆氣，“也是，如今這朝中哪還有人敢上彈劾蔡惟的折子？就我那老父親，食古不化，冥頑不靈。”

屋內靜了靜，末了，才聽晏淮來了這麽一句，“你父親是太重情義。”

關於慕氏一夕之間家破人亡之事，整個京城所傳都是慕老太爺惹惱了今上，今上一氣之下便將慕老太爺給賜死。

可唯有朝廷做官的人才知道，無非是宰相蔡惟貪婪自用，看上了慕氏一族的家產，慕氏一族的目標太大，難免被人詬病，他便借了今上的名義，弄得慕氏一族家破人亡，而至於慕氏一族的家產，怕是充入國庫的，還不到蔡惟吞下去的二分之一。

可蔡惟被今上寵信，大權在握，一手遮天，就算禦史彈劾，也不能上達天聽。

“所以你讓我過來就是問我這個的？”謝承安聽他說話的口氣，並不像說完的樣子。

晏淮搖頭，“我要你回去勸勸你的父親，彈劾蔡惟的折子別再上了，那些折子一早便被蔡惟給攔了下來，你父親怕是早被蔡惟給盯上了，還是收手吧，不然惹禍上身就麻煩了。”

一聽這個，謝承安便不說話了，他看了一眼晏淮，“阿淮，人人都說你幼年在慕宅借住，慕宅出了事之後你便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實在是冷血至極，可我認識你這麽多年，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你心裏怎麽想的，就不能和我說清楚麽？”

晏淮沒有出聲，反倒是站起身走到門前，看門外的浩浩乾坤，他也想知道，他該怎麽做。

他不過是隨軍去鎮壓叛亂，鎮壓未曾徹底結束，他便被一紙詔書給召回了京城，未來得及回慕宅，便急匆匆的去了宮裏，今上問起他同慕氏的關系，他如實回答，絕無半句虛言，後來今上便嘉獎他為殿前衙副都指揮使，還賞了他一座宅子。

可等他出了宮，回去慕宅之後，卻發現以往門庭若市的慕宅冷冷戚戚，時不時就有丫鬟仆從挎著包袱往外出走，他找了人問，才得知整件事情的始末。

他之前雖未曾步入官場，但也知道此事不如表面上的簡單，慕老太爺已經身首異處，慕伯父入了大牢，始作俑者完全是想要將慕氏一網打盡，他來不及多想，急忙再次入宮，望今上能夠賜婚於他。

他本來想救她，卻不料竟然加快了她的死亡。

他在府中萎靡半月，等謝承安把他從府裏頭揪出來的時候，他才知道，慕伯父已經死在了大牢之中，慕伯母也為此殉情。

整個慕氏，幾乎一人不留。

他愧疚自責，可早已不能挽回，如今他還好好的活下去，為的是什麽，還不是把那罪魁禍首繩之以法，為整個慕氏陪葬麽？

可他也知道，以他目前的能力，此事急不得，才會讓謝承安去勸謝放不要再上彈劾蔡惟的折子，當敵人比你強大數倍的時候，正面硬對並不是好辦法，只是謝放以為他眷戀高官厚祿，貪生怕死，不肯聽他誠摯之言。

他的思緒又飄到慕晚往日的音容笑貌上，忽然與那日偶然得見的小丫頭重疊，他神情恍惚，輕聲道，“承安，我想她回來。”

她？

謝承安被驚出一身冷汗，慕晚出事之後，他花了整整半個月的時日，才把晏淮從已經坍塌的世界裏給拽了出來，這會兒晏淮卻說話神神叨叨的。

他連忙從椅子上起身，“你開什麽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

謝承安不禁一顫，上前一把抓住晏淮的衣領，“你想什麽呢？慕晚她不可能回來了，她已經死了。”

晏淮垂下頭，沒有再說話。

而最後的下場是，他們兩個不歡而散。

第二日一早，慕晚如常的向徐氏以及穆老夫人請過安，就往家學去了。

算上慕晚，穆家一共有五個女兒，除卻大房的穆知瑤已經外嫁，便只剩下二房的穆知萱和穆知涵兩個，以及三房的穆知霜。

穆家家學由穆老夫人做主興辦的，卻只讓女先生教授她們《女訓》《女誡》之類，雖表面上看起來想讓她們做個大家閨秀，可實際上只是為了更好的拿捏她們罷了，女子要知書達理，三從四德，像是牢籠一樣把她們鎖在裏面，至死不可越距。

家學在穆府的西南處，與外院僅隔了一道墻，因此慕晚帶著白李到的時候，家學裏面空蕩蕩的，還沒有人來。

也許是為了營造出好的學習環境，家學裏面修了一處池塘，塘前栽了幾棵柳樹，只不過樹葉早已落完，憑空添了些蕭索。

池塘裏的水綠的發白，已經結成了冰，霜寒地凍的季節裏，人心都是冷的。

“姑娘，女先生來了。”一旁的白李見她看的入神，出聲提醒了一句。

慕晚聞言，便轉過頭，等瞧見女先生的模樣時，她的身子止不住一顫，這女先生她不僅識得，還熟得很。

女先生姓趙，名才卿，時年三十歲，並非大家閨秀，也非紅樓雅妓，才情雖不是世間佼佼，倒也實在少有，更為甚者，是她恣意瀟灑，不為世俗所牽絆的生活態度。

可在大半個月前，趙才卿還是慕氏所請的先生，可見轉眼之間，又到別家來了。

畢竟慕氏早已離散，她到穆府來也是情有可原，但慕晚唯一覺得奇怪的是，在慕宅時，這位趙先生教授四書五經，經典條文張口就來，在穆府卻教授《女訓》《女誡》。

慕晚下意識的就想要躲開，但是回過神，意識到她早已不是慕宅的慕晚時，才又穩住腳步。

在慕宅時，她最厭煩的便是看四書五經，但奈何趙先生逼的緊，致使她每每看見趙先生時都要躲的嚴嚴實實。

後來她遇到晏淮，以向他請教四書五經為由接近他，她的水平倒是突飛猛進，讓趙先生誤以為她的腦袋忽然開了竅。

趙先生在慕宅教了她六年，同她之間還是有些情分在的。

“先生。”慕晚走了過去，朝趙才卿作揖。

她以前向來頑劣，像這樣的彬彬有禮幾乎是不存在的，但是小穆晚不同，經由寧姝悉心教導，這些禮儀便是刻在了骨子裏，因此她雖做的隨意，可在旁人看來卻是一絲不茍。

趙飛卿不僅是才女，還是個美人兒，打量她是眼波流轉，說起話來更是夜鶯歌啼，“你就是新來的穆晚？”

“是。”慕晚應聲。

孰不知趙飛卿心中也如雲海翻湧，她聽說新來的學生名叫穆晚時，心也稍微的提了一提，她往日雖在慕晚面前時常板著臉，但對於她這個學生，她還是喜歡的，只是可惜年紀輕輕的，性命卻丟了。

如今見眼前這人同慕晚大不相同，倒不知是該慶幸還是失落。

“我姓趙，往後便喚我趙先生。”

“走吧，屋外寒涼，離開課還有一刻鐘，先進屋去吧。”趙飛卿面冷心熱，見小小年紀這般懂事，倒也欣慰。

慕晚跟在趙飛卿身後一起進了屋。

慕晚剛走進兩步，卻聽趙飛卿一聲尖叫，而後花容失色的拽著她的手，踉踉蹌蹌的從屋裏跑出來。

慕晚一臉訝然。

是什麽能讓一向穩重自持的趙飛卿變得如此不註重形象來著？難不成見鬼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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