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水無月老師相遇的那一刻起，琴繪只覺得很多事都變得不可思議起來。好像瞬間踏入電視劇中描述的一帆風順的世界，再大的困難總會在貴人相助後迎刃而解。

根本沒有太多的交流，水無月老師一眼就看出了她原本來到這邊的目的。隨後她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而五分鐘之後，看到那在面試中一直表現地趾高氣揚的削瘦評委竟然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時，琴繪還是稍稍感到了幾分驚訝。就見他態度恭敬地對著“水無月老師”躬身行禮，然後兩人低聲交談了些什麽，被稱為“菊池”的男人終於把目光落在了琴繪身上。

之後琴繪跟著水無月老師和菊池重新回到那棟大樓中，期間她還給霧繪打了個電話匯報情況。霧繪對這件事的不正常發展本身還持有懷疑態度，最後是水無月老師見她一副為難的樣子便接過手機代她說了幾句之後，霧繪竟然就此妥協。

只是在掛斷電話時霧繪有些欲言又止，不過最終，她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琴繪在將近八點半才和水無月老師離開了大樓。盡管時間已經是四月末，但在夜間室內和室外的溫度還是有些差距，以至於她剛離開大廳就被外邊的夜風吹得不自覺地一陣哆嗦。

水無月老師本是走在琴繪身前不遠處的位置，瞥見琴繪的小動作後，她在恰到好處的時刻提出要送琴繪回家的建議。

“不用了。今天非常感謝您的照顧，就不好意思再麻煩您了。”

饒是琴繪不善人際，在短短幾個小時內的相處後她也能察覺，光是看那些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員對水無月老師恭敬的態度，就不難猜到這個女人的身份根本不僅是“鋼琴教師”那麽簡單。她並不習慣這些，便下意識地想要避開會導致與水無月老師更為親近的接觸。

“哦，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這時，走在她前方的水無月老師忽然發出一聲低笑。她微微偏過頭，帶著有幾分了然的俏皮笑容回望著琴繪，“是有朋友在等你呢。”

“恩？”琴繪順著水無月老師所指的方向看去，霎時卻因她所看見的景象而呆在原地。

她熟悉的少年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的行道樹下。路燈蒼白的光暈正巧投在不遠處的位置，黑暗則不偏不倚地將他包裹在其中。他本是保持著僵硬的站姿，面無表情地凝視著眼前那一小片淡白色的光。在聽到水無月老師的聲音後，他依舊維持著漠然的表情緩緩的轉過頭，卻在看見站在水無月老師身後的琴繪時，面上綻出一個溫和的笑容。

“輝、輝一！”琴繪幾乎是小步快跑下臺階。站在他的面前，她並沒有掩飾自己因擔憂而衍生出的慍怒之情，“你怎麽會在這裏？我不是告訴你不用來的嗎？！”

她下意識抓住了輝一的手，意料之中的一片冰涼。

“因為我……”輝一的笑容並沒有消失，他只是定定地望著琴繪。燈光落在他眼底，為那片深沈的暗色染上一層朦朧的影子。

琴繪終究是沒有聽到那剩下的半句對白。

輝一看著琴繪轉向與她一道走出的那個女人，她以少有的溫和口吻輕聲地向之前他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道歉：“抱歉，水無月老師……我們要先走了。”

她竟然會稱呼那個女人為“老師”？

“恩恩，我明白的。”女人笑瞇瞇地對琴繪揮手，“別忘了剛才我對你說過的幾件註意事項。”囑咐完這一句，她親昵地對著琴繪眨了眨眼，“溫蒂尼小姐。”

這個稱呼讓輝一的註意完全轉移到女人身上。只是眼前的情況讓他不敢多問，只得藏起自己的困惑瞥了一眼身邊的琴繪，最後卻發現她的回應則是對著女人深深地鞠了一躬，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餘的特殊之處。

琴繪沒有發現輝一目光中的異樣。和水無月老師告別後，她就這麽抓著輝一的手把他往車站的方向帶。輝一任由琴繪拉著自己走進了車站附近的便利店，他本是想找個機會詢問關於那個女人的事，只是最後他想了想，還是選擇按捺下自己的情緒。

直到把從便利店中買的熱乎乎的食物塞到輝一手中，琴繪的臉色才有所緩和

“你等了多久？”琴繪強迫自己使用正常的語氣，可關切的情感還是不小心洩露了出來。

“也沒多久。”輝一口中敷衍著，他習慣性地把手中的肉包分成兩半，想要把其中一半塞到琴繪手裏。只是看琴繪怎麽也不願接，甚至是臉上的懷疑的表情沒有褪去半分，他才不得已地再次開口解釋，“我有打電話給霧繪姐，知道你還沒有回去。你放心，我已經和媽說過這件事了，也說過可能會晚點回去。”

原來他問過姐姐了……琴繪悄然移開了視線，她忽然覺得有些慶幸，她用以欺騙的借口到最後並沒有成為一個謊言。“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我不是告訴過你了……”說著說著，琴繪的聲音終是低了下去。

“恩，但我還是不放心你一個人。”輝一說著，再次把包子遞了出去。

琴繪本想再次推拒，只是輝一此時的神情卻讓她無法說出拒絕的話。

他好像一直就是這樣，事事都顧著她，順著她。可是，這樣下去真的好麽？她不能再習慣於享受他給予她的那些關懷了。畢竟，他不可能這麽一直呆在她身邊的。自己不也是希望，他能夠盡早地過上“正常”的生活麽？

輝二……對了，輝一他，已經有輝二了呀。

所以。

“其實，已經夠了。”

走在前方的琴繪停下了腳步。她微微側過身，在淡色的月光中她的臉更是半分血色也無。

此時兩人剛剛經過居民區附近的公園的角落。這裏白日裏都鮮少有人經過，而夜晚在樹影搖曳中更是顯得寂靜冷清。

輝一跟著停在了原地“琴繪？”他略略偏過頭，想要假裝根本沒有聽懂琴繪的話。

其實他心知肚明。他在害怕著的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其實你以後再也不需要這樣了。”琴繪打斷了他的話，冷冷地說。然而她的目光卻是落向別處，偏偏不敢正視輝一此刻的表情。

“琴繪，你這是什麽意思？”輝一面上的笑容消失了。他上前一步，卻見琴繪跟著他的動作往後退了些。

琴繪低低地嘆了一聲：“你怎麽會不明白呢？你分明比任何人都清楚的吧……”她垂下頭，面上竟勉強地牽拉出一抹笑來：“這些年，為了照顧我的情況，你也很辛苦吧。”

“沒有，完全不是這樣的。”輝一沈聲打斷了琴繪那如同自語一般的呢喃。

“真的嗎？明明是因為我的疏忽，輝一在數碼寶貝世界都‘死’了一次了。”琴繪根本沒有去理會輝一的話語，而是繼續自顧自地說著，“果然我早就應該下定決心了。”

“在數碼寶貝世界所做的事情都是我自己的選擇！”輝一再一次試著打斷她，“而你在乎的那件事……只是一件意外而已，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你根本不需要去在意……”

輝一突然註意到女孩的眼似是因為這句話而轉向他，又飛快地移向別的方向。女孩眼底的晦澀情緒讓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那是琴繪從來沒有和他提過的禁忌，卻是流傳在附近的居民區中無人不知的秘密。

“這個世界上哪裏會有這麽多的意外？”琴繪發出一聲自嘲的輕笑，“那些街坊的阿姨婆婆說的都沒有錯。爸爸媽媽的確是被我害死的。被我，”她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還有這個該死的病，害死了。”

故作輕松地，她終於說了出來。

夜風或許還有些涼，可是她已經連一絲溫度都感覺不到了。

“其實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有‘朋友’什麽的。對任何人來說，我這樣的存在，最終只是個拖累罷了。所以能認識輝一這樣的人，只會讓我變得越來越貪心呢。”

“但是在數碼寶貝世界的時候……”輝一的眼底閃過一絲不甘的情緒，連帶他的聲音都低了下去，“在數碼寶貝世界的時候，你和拓也，和小泉他們不是也成為了……朋友麽？”

“啊啊……數碼寶貝世界嗎？數碼寶貝世界……”如今再回想起那段不受束縛的日子，便襯托得她眼前的現實愈發沈重與苦澀，“因為只有在數碼寶貝世界裏，我才和大家是一樣的啊。”琴繪依舊低著頭，發覺連笑的動作都變得艱難了起來。

大家回來從數碼寶貝世界回來之後，的確都發生了改變。只有她，還是得守著這副殘破的軀體。就像她那破破爛爛的數碼密碼一樣，是永遠無法彌補的缺陷。

“就算對拓也他們是這樣，”不知是不是琴繪的錯覺，她居然在輝一的聲音裏聽到絲喜悅的成分，“但是我的話……對我而言，你根本就不是什麽拖累，所以沒有必要……”

“現在不是，那麽以後呢？”十年以後呢？二十年以後呢？一直持續下去？不可能的。”

“說不定在將來的某一天，你就會厭倦了吧。”

若是未來的某一日輝一真的厭倦了選擇丟下自己，那麽她感受到的痛苦，必定比今日更深更痛，盡管此時她已經感覺到胸口像是壓著塊石頭一般喘不過氣來。

“是這樣麽……原來，你居然是這麽想的……可是，可是我們不是……”面前的男孩無措地囁嚅著，似乎還想用其餘的理由來辯駁什麽。

“現在的情況，不是最好的狀態麽？”琴繪臉上又一次露出恍惚的笑容，“因為輝一已經找到了……找到更重要的人了。”對他而言，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唯一”的友人了。

說出這句話後，琴繪終於覺察到夜的涼意，不由得再次縮了縮肩膀。

這一回，是真的要與她極盡眷戀的感情，劃上終止的符號了。

當她稍稍有勇氣去看向輝一時，卻發現他只是站在原地，整個人僵硬地如同一座雕像。

“琴繪，”不知在多久之後，輝一慢慢地擡起頭，深藍色的眼眸中一點一點地映出他最熟悉的輪廓，“那麽，這，就是你的決定了？”

“……恩。”就連點頭這一動作都做得無比艱難，雖然琴繪的表現仍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將其緩緩吐出，“輝一，再見吧。”

早該如此了。就連他允諾給她的期限，都早已過去了。

少年怔怔地垂下頭。他目光茫然著背過身去，甚至都沒有說出一句告別的話語，仿佛還沒有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就這麽向著遠方走去。漸漸的，他的背影與那一片黑色的陰影徹底融為一體，再也尋不著。

琴繪站在原地目送著輝一的離開。她根本沒註意自己是什麽時候牙齒咬住了下唇。逐漸稀薄的空氣提醒著她她最為害怕的夢靨在這一時刻悄無聲息地降臨，可是她只是死死地抓著手中的手包，心底固執地想讓此刻的病痛成為自己的懲罰。

她不斷地告訴自己這才是正確的選擇，可是發病的事實卻讓她明白自己的心緒完全不如面上表現出的那樣平靜。心口傳來的絲絲疼痛並沒有就此淹沒在窒息引發的痛苦中，反而兩者緊緊環扣，折磨地她連站立的力氣都消失殆盡。

腿腳一軟，她不自覺地跪坐在地。

直到這時，琴繪才顫著手摸向自己的手包。就連最簡單的拉開拉鏈的動作她都耗上了極大的氣力。終於，她顫抖不停的手抓住了包中小的塑料瓶。

當她試著用力去按下瓶口的按鈕時卻沒有想到，由於手指無力，塑料瓶竟然從她手中滑落出去。圓潤的瓶身順著地面滾了一圈，險些淹沒在夜色中。

竟然、竟然在這種時候……

琴繪瞇了瞇眼，她發覺自己又陷入了視野模糊的狀態中。月光朦朧中隱隱能看見停止滾動的塑料瓶橫躺在據她不遠處的位置，淺白色的包裝在昏暗的光芒下反射出刺目的一片光。

她的呼吸中已經帶上了刺耳的氣音，就像老舊的，早已瀕臨時代淘汰的風箱在工作時發出的令人厭惡的噪聲一般。琴繪再次試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知哪裏突然積攢出一股氣力支撐著她張開手指去抓落在不遠處的噴霧。

結果還是抓了個空。

因為她迷蒙的思緒忽然清晰地攥住了一個可怕的念頭。

這個地方平日極少有人經過。

沒有人知道，得到後再失去是一件讓人多麽痛苦的事情。

然而，就在這時，有一只手將那落在地面上的噴霧劑給拾了起來。

琴繪順著那只手的動作微微仰起頭。

去而折返的少年此時站立的地方正背對著月光，以至於他面部的表情被完全藏入陰影之中。原本瞳仁中一抹深深的藍，此時也一道被黯淡的色調盡數吞沒。

“你又發病了呢。”少年的聲音輕輕淺淺，卻又帶著幾分不可言說的笑意。他似乎是在笑著，可是這時的笑容便是琴繪都覺得有些陌生。

琴繪無謂地張了張口，發現自己竟然連連貫的音節都無法發出。她沮喪地垂下頭去，甚至不敢奢望輝一能將噴霧還給她。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說出了冷漠的話語，即刻就被對方瞧見自己發病的樣子。這樣的自己，真是既無力又可笑。

下顎忽然被冰冷的手指箍住，強迫著擡起了臉。琴繪混沌的視線中對上輝一彎起的嘴角。

“琴繪，你果然還是死了比較好吧。”

淺淺的灰色瞳仁，因為他的話語而瞬間緊縮。

琴繪還沒有明白他話中的意味，便感到有冰冷的指尖緩緩地摩挲過她的唇角。

“至少這樣的話，這張嘴就不會對我說出什麽告別之類的話語了。”

輝一分明是在笑著，可是口吻卻是那般地悲傷。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兩章都有點邏輯死……可能因為是擠牙膏擠出來的（汗

請別吐槽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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