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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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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的大娘正急得團團轉,終於見到她來,呼天喊地地過去急道:“你這丫頭!今天來這麽遲!周家要的貨做好沒?”

韓女把籃子裏的繡圖遞過去,大娘翻開仔細看了看,讚道:“小韓女的手藝越發精湛了,我看有些王城禦用的繡娘也趕不上你呢!”

順利給結了銀子,大娘似乎還有話要說的樣子,欲言又止,韓女見阿楚盯著外面的扁食攤流口水,便給她幾枚銅板:“去吃吧,在那邊等我。”

阿楚終於笑顏綻放,摟著韓女在她身上蹭了好一會兒,這才興沖沖地去吃扁食了。

大娘將韓女拉進裏面的小屋,神秘兮兮地開口:“韓女,如今還有一樁單子,人家催得緊,要三天內就做出來,我想著繡坊裏沒人能做那麽快那麽好,只有找你了。”

韓女見她這樣搞噱頭,不由有些莫名,什麽單子要到密室小聲交代?

大娘特意到門外看了看,確定沒人,這才從抽屜中取出一幅畫卷,小心翼翼展開,韓女一見到畫上的人,不由“啊”了一聲。

這是一幅猛鬼圖,圖中的鬼青面獠牙,面目猙獰,十分恐怖。

“這是王城中一個大戶人家想要的繡圖,這種東西你也知道,不太吉利,所以特地跑到小地方的繡坊找繡娘來做,人家特地交代了,要繡工最好的,一定要用暗線繡得分毫不差栩栩如生,然後在鬼圖外嚴嚴密密再繡些別的花啊草啊,不許叫人看出來……你也曉得,大戶人家總有些什麽見不得光的東西,你別管那麽多,只告訴我,願不願做,能不能做。”

韓女眉頭擰緊,像是在猶豫。

大娘塞給她一只鼓鼓囊囊的錢袋,裏面滿滿的,全是碎銀。

“這是訂金,繡完之日,完整的酬勞是三錠黃金。”

韓女緊皺的眉頭終於松開,她將畫卷放進籃子裏,默默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6月2日下午五點。

☆、45四十五章

這並不是一個好單子,可譚音知道,韓女一定會答應下來,哪怕知道繡成圖後會出現意料不到的情況,她還是會義無反顧的去繡。

正如同譚音自己對待工匠技巧的狂熱,韓女對待刺繡也有同樣的狂熱,做自己沒有做過的東西、打磨全新的手藝,這項誘惑他們沒有人能夠抗拒。

昔年曾有海外荒地的人重金求姬家做一尊木頭咒術人,用以對付仇家,譚音的祖輩知道這並不是好東西,卻還是花費數月的心血做了出來。這就是充滿至誠熱血的手藝人,他們心中沒有世俗既定的善惡,所有的靈魂與熱情都獻給了制作。

猛鬼圖用色大膽,畫風淩厲,對韓女來說,這是個全新的挑戰,她的籃子裏此刻裝的不再是平日裏用的絲線珠子,而是繡坊大娘備好的無數染上色的人發,針也不是平時所用的繡花針,而是人骨打磨出的骨針。

整整三天,她不吃不喝不睡,埋頭在繡圖中,神情虔誠認真,她所做的是陰損無比的咒殺之器,可她的表情,卻像是完成一件自己目前最傑出的作品一般,假如藏在胸中的靈魂可以被人看見,那此刻韓女的靈魂之火一定是熊熊燃燒著的。

出乎意料,這三天阿楚並沒有來吵她,她不知跑哪裏玩了,晚上回來睡覺,天一亮就又跑出去,韓女忙著刺繡,沒顧得上她。

最後一天,天快要亮的時候,猛鬼刺繡圖終於完成,韓女絞斷線頭,將這幅繡圖舉起細細端詳,猛鬼用人發繡成,用骨針一針針刺出來,栩栩如生,靠近一些,甚至可以感覺到陰氣撲面而來。光影微妙,猛鬼像是要伸展手腳從畫中一躍而下。

“不許出來。”韓女低聲呢喃,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這栩栩如生的猛鬼聽,而畫中的猛鬼終歸是沒有像鯉魚一樣跳出來,它安安分分地待在繡圖中,眼中波光流轉,竟像是有靈智般。

她松了一口氣,換上普通的繡花針與絲線,在猛鬼繡圖上填補各色花草樹木,很快,這幅陰損可怕的刺繡圖就變了樣子,圖中春意盎然,分明是一派春日游園麗景之意,猛鬼被藏在遠方起伏隱約的山巒之中,再也看不出。

完成這一切,韓女神情疲憊卻又無比滿足,她珍惜地用手輕輕撫摸這匹刺繡,將它細細折好,放進了籃中,今天可以交貨了,報酬是三錠黃金,可以請人建幾間大瓦屋,換上嶄新的家具,阿楚再也不用穿自己陳年的舊衣裳,她愛吃鎮上的扁食與肉粽,今天可以帶她吃個夠。

她提著籃子正要出門,忽聽外面客廳裏有細微的腳步聲,韓女一把揭開門簾,笑道:“阿楚,今天醒得很早呀,跟姐姐去鎮上……”

話沒說完,卻見阿楚滿身狼狽,臉上甚至遍布青紫,嘴角破了,血跡還沒幹,像是被人打的,她一見韓女,反而掉頭就跑,韓女急忙追上去,拽住她破破爛爛的衣服,急道:“怎麽了?誰打你?!”

阿楚神情倔強,一言不發,她眼睛腫了好大一塊,不知誰下的重手,韓女掏出手絹替她擦拭嘴角的血跡,才一碰,她就疼得“嘶”一聲,奮力推開她,大叫:“別管我!你一天到晚就會繡花繡花!什麽時候管過我!現在也別管!”

掙紮間,她衣服裏掉出個錢袋,卻是前幾天繡坊大娘給的訂金,此刻錢袋居然已經空了,裏面一個銅板也沒有。韓女又驚又怒,厲聲道:“你偷錢?!”

“我沒有偷!”阿楚叫得比她還大聲。

鬧了半天,阿楚才結結巴巴把事情經過說出來。

她們姐妹倆來到這個小村子不過兩年時間,之前父母健在的時候生活在另一個地方,韓女因為自小喜愛刺繡,六七歲的時候繡出的東西已經可以讓大人們驚嘆不已,母親便有心培養她成為繡娘,時常叫她替鄰居們繡些花花草草,原本一切都好,誰知有一天,她替鄰居繡的鴛鴦戲水枕面,在夜裏突然變成了活物,鴛鴦飛了出來,鄰居被嚇個半死,自此非議不斷。父母受不了流言蜚語,帶著兩個孩子來到了這座村莊,原本相安無事,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村人不知從何處聽來韓女以前的傳聞,雖不知真假,但“魔女”這個稱號再也沒離開過她。

父母在日漸傳盛的流言中相繼病逝,只留下她姐妹相依為命,韓女幾乎足不出戶,加上有“魔女”的稱號,村裏小孩兒們大多還是挺怕她的,但阿楚年紀小,又活潑愛玩,偏偏還特別倔強,被村裏的孩子欺負了回來也不說。

這次韓女拿了大筆的訂金,阿楚有心在張老頭和村裏小孩面前顯擺一下,上次他誣陷自己偷東西,畢竟她姐妹倆的窮在村裏是出了名的,哪裏有錢買得起張老頭的東西,每次只能過過眼癮。

她故意帶了一錢袋的碎銀子去找張老頭,不過是小孩子心態:你說我沒錢買不起你的東西,我就帶錢給你看看。她並不知道這些銀子的分量足夠讓村裏一戶五口人家衣食無憂地過上一年,張老頭乍見這麽多錢被一個小孩拿著,頓時起了貪心,聯合村裏一幫小毛孩,非說她的錢是偷來的,不但把銀子搶了,還把她胖揍一頓,威脅她說要去報官。

阿楚平白無故被打了個遍體鱗傷,還擔心他們報官,這幾天過得實在很辛苦,每天去找張老頭要錢,每天都被打,她又不敢告訴韓女,只能自己憋著,此時實在憋不住了,便只能把事情一股腦倒出來,哭得跟淚人一樣。

韓女見阿楚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走路也一跛一跛的,又是心疼又是憤怒,顧不得責怪她私自拿錢的舉動,當下匆匆替阿楚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後牽著她的手出門找張老頭去了。

張老頭是鎮上一個走動的小販,平時背上的貨箱裏裝的都是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一般十天左右才來一次,最近不知什麽緣故,來村裏的次數很頻繁,剛上田埂,就見到他身邊熙熙攘攘圍著一群小孩兒,貨箱被攤開,孩子們埋頭在裏面挑選自己喜歡的東西。

韓女冷著臉過去,怒道:“你一把年紀了,還要騙小孩子的錢,知不知道羞恥?!”

張老頭一見是她,不由把白眼一翻:“她偷錢,我這是替你這個姐姐教訓她,養不教,父之過,你們沒爹沒娘沒人管教,我便替你們父母管教一下。”

韓女從沒見過這麽無恥的人,氣得臉色發白:“你不是要報官麽?走!我跟你去!”

她使勁拽著張老頭的袖子,奈何畢竟年紀還小,力氣也不大,被他用力一推,踉蹌著一下又摔在了地上。

張老頭匆匆收拾好貨箱,恨恨地說:“偷錢還這麽理直氣壯!沒教養的東西!”

他轉身想走,忽見阿楚在前面攔著,他想也不想,一腳踹上去:“滾開!”

阿楚被踹得滴溜溜滾老遠,韓女氣得渾身發抖,正要起身,忽覺身邊陰風呼嘯,繡圖中那個惡鬼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跳了出來,獰笑著撲向張老頭,捉小雞似的將他提在手中,在他的慘叫聲中,一口一口把他生嚼了吞下肚去。

所有人都被這血腥的變故驚呆了,孩子們更是嚇傻了,眼睜睜看著那只巨大的惡鬼流著口水,又抓住一個孩子,一口吞掉。

“呀!”不知是誰,突然尖叫起來,田中正在耕地的大人們終於反應過來,有的提著鋤頭,有的拿著鐮刀,一齊沖上前保護自家的孩子。

韓女也嚇呆了,她見那只惡鬼朝趴在地上的阿楚走去,急道:“不行!回去!”

惡鬼依依不舍地看著遍地亂叫亂嚷的人們,這些都是它的食物,它畏懼地再看一眼韓女,她又尖叫:“回去!”

它不甘不願地化作一道青煙,回歸繡圖中。

四下裏突然變得安靜無比,韓女抱起阿楚,她被張老頭一腳踹中胸口,臉憋得發紫,緊緊絞著她的衣服,低聲叫她:“姐姐……”

“沒事,沒事。”韓女安撫她,“馬上帶你去找大夫。”

她吃力地抱著阿楚,快步朝鎮上走去,身後有人在慘叫:“魔女!她真的是魔女!放出惡鬼吃人!”

“別讓她跑了!捉住她!”

話雖這樣說,卻沒有人敢真的追,那只惡鬼高有數丈,抓一個成年男子就跟提小雞似的,村人愚昧,誰敢上前阻攔?只能在後面亂丟鋤頭鐮刀石頭之類的東西,韓女後腦勺被石頭砸破,鮮血把後背的衣服都染濕了。

她們姐妹倆,用最狼狽的方式,被趕出了這座小村莊。

這件事甚至驚動了官府,畢竟惡鬼吃人是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下發生的,其時還沒有眾多修仙門派,也沒有那麽多得道的仙人,民間還是招搖撞騙者居多,請了數位“天師”斬妖除魔,尋找韓女姐妹的身影,鬧了大半年也沒消息,漸漸地,這件事還是被官府壓下去,無人再提了。

那幅繡圖換來的三錠黃金,大多被花費在湯藥上。阿楚被張老頭踹中要害,奄奄一息,不知用了多少人參才救回來,雖然命被救回來,但從此體質就弱了下去,再也沒有以往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鮮活勁了。

阿楚身體虛弱,不能長途跋涉,韓女在附近山中搭建了一個簡陋的木屋,姐妹倆在山中隱居,一住就是六年。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同一時間,繼續更新。

☆、四十六章

六年時光匆匆而過,惡鬼的事讓韓女決心放棄刺繡,阿楚身體又孱弱,時不時要用湯藥,家裏不能沒有收入,好在山中地方大,這塊土地也還算肥沃,種些菜自己吃,多餘的便喬裝打扮一番去山下賣,這些小錢只能勉強度日了。

可阿楚畢竟漸漸大了,長得又那麽秀美,做姐姐的怎麽忍心看著她成日穿著打補丁的衣服呢?她身體雖然弱,愛玩活潑的性子還是沒變,時常跑去鎮子上玩,鎮上有家小飯館,老夫妻倆無兒無女,很是喜歡阿楚,認了做幹女兒,偶爾讓她來幫工,每個月還結算些月錢,卻也不多,只夠她自己買點胭脂水粉。

韓女整理出一些舊衣服,每件上取些布,縫制了一件新衣,雖然顏色各不相同,但她心靈手巧,這件衣服倒比有些裁縫店裏定做的還好看。

阿楚對這件衣裳愛不釋手,穿著在她面前轉了好幾圈,這才笑道:“姐,你手藝這麽好,怎麽都不做刺繡的活了?你繡的花那麽好,不做多可惜啊?更何況,明明那個賺錢更多。”

韓女搖了搖頭:“那只惡鬼,你忘了?”

阿楚恨道:“是那些人自己不好!張老頭騙了我的錢,本來就該死!那些小孩成天欺負我,也該死!村民把我們打出來,個個都該死!你當初幹嘛要逃?留下來讓惡鬼把他們全吃掉才好呢!都是一群壞人!”

韓女有些訝異地看著她,阿楚性子偏激,這個她知道,但也沒想到她偏激成這個樣子。

“那是不吉利的東西,留在身邊遲早會闖出大禍。”韓女淡道,“這次沒驚動真正的高人,假如被厲害的仙人們知道了,我們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你不知道,上次的惡鬼圖,是王城中一戶人家要求做的,後來宅中死了許多人,驚動了仙人,將那惡鬼降服,傳來傳去,最後查出繡圖是上次那小鎮的繡坊裏出去的,我如果再繼續繡花,萬一被有心人發現,才是真正糟糕了。”

阿楚撅著嘴,不太服氣,過了一會兒,她突然一笑,低聲道:“姐,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幾年你還不是會私底下偷偷繡東西?我都看見了!其實你還是喜歡繡東西,就是不想拿去賣而已。”

韓女有點尷尬,她這些年確實有偷偷繡過花花草草,不是為了生計,她只是熱愛刺繡,看見一朵花一棵草,都想著要怎樣用絲線搭配顏色,讓它們永遠盛開鮮活在絲綢上。

“既然你那麽喜歡刺繡,為什麽不幹脆拿去賣呢?又喜歡,又能賺錢,你也不用那麽辛苦種菜賣菜,多好啊?”

阿楚不理解這種感情,她開始像平常一樣撒嬌,韓女一向寵她,什麽樣的錯事,只要她撒個嬌,韓女就發不出脾氣,苦笑著隨她去了,從小到大,雖然沒有別家孩子那樣衣食無憂,她卻被寵得無法無天,很是膽大。

可她這次撒嬌撒到口幹舌燥,韓女就是不點頭,末了只丟下一句話:“我不會再刺繡賣錢,莫再纏我。”

阿楚氣得流下淚來,哽咽道:“我都十六歲了!還成天穿補丁衣,連個像樣的珠花都買不起!你知不知道我每天見到安平哥是什麽心情?!”

“安平哥?”韓女一下就抓住了這陌生的三個字,是誰?阿楚在鎮上認識的男人麽?

阿楚像是發覺自己說漏了嘴,臉上不由紅了,慢慢垂下頭去,半晌不語。

韓女仿佛到現在才想起阿楚年紀大了,十六歲的女孩子,可以嫁人了,她少女懷春,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她像是突然才發覺阿楚都這般亭亭玉立了,雪膚花貌,纖弱惹人憐,須得為她找個好人家,丈夫憐她愛她,可以照顧她一輩子才行。

韓女溫柔一笑,低聲道:“安平哥是誰?做什麽的?下次讓姐姐見見他好不好?”

阿楚臉更紅了,半天才囁嚅道:“安平哥就是……我也不知道他做什麽,有時候見他在賭場那邊走動,很威風的樣子。”

賭場?走動?韓女有些不安,難道是個游手好閑的無賴?

“聽說是如果有人來賭錢,輸了鬧事,安平哥就把他們都趕出來。他個子可高了,身體也好,跟外邊那些連只雞都不敢殺的孱弱男人完全不一樣!”阿楚說起心上人,漸漸膽子大了起來,兩眼放光,“他很照顧我,每天都來飯館看我,還會給我買東西。上次……上次看到我衣服上的補丁,他還嘆氣呢……我、我覺得好丟人!”

韓女嘆了一口氣,心疼地抱了抱她:“……是姐姐的錯,明天替你買些新衣珠花。”

阿楚見她還是不提賣刺繡賺錢的事,氣得直接跑了。

韓女那一夜沒有睡好,她比任何人都期盼阿楚過得幸福,可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弱女子,除了刺繡別無長處,偏偏刺繡再也不能拿來賣錢,萬一被人發覺她就是那個繡出惡鬼的魔女,她被殺被剮也罷了,阿楚要怎麽辦?

她打開箱子,箱底用雜物壓著許多白布,輕輕抖開,無數鮮花小草撲簌簌地落地,這些年她繡工越發精湛,繡出的東西也無一例外變成了活物精魅,她也漸漸知道怎麽讓這些精魅回到繡布上再度成為刺繡。

可她繡花,繡鳥,繡惡鬼,這些都能夠變成精魅四處游蕩,唯獨無法繡死物。往昔日子最艱難的時候,她甚至動過繡上幾堆黃金珠寶的念頭,針線穿好,刺繡圖完成,盯著看了好幾天,黃金也沒變成活物從繡圖上跑下來,從此她就絕了這個念頭。

無法刺繡賺錢,至少她還可以為阿楚裁幾件好看的衣服。

第二天阿楚起得很早,一早就下山去了鎮子上,韓女將所剩不多的積蓄全部帶上,喬裝打扮一番,跟在她身後也去了鎮子上。

到了快中午的時候,一個相貌英俊,身高腿長的年輕男人進了小飯館,阿楚笑吟吟地出來迎了,兩人相談甚歡。

這人應該就是安平哥了,韓女躲在暗處,偷偷打量這男人,確然相貌堂堂,然而說話的神態與一些不經意的小動作,卻能看出此人的浮誇與不沈穩,更何況他兩只眼賊兮兮地在阿楚的臉上和身上四處打轉,分明沒存什麽好念頭。

韓女心中更不安,阿楚面帶紅暈,目含春波,明顯對這個男人情根深種,她能相信她這個姐姐的一面之詞麽?也或許是她自己想多了,單憑第一面就認定一個男人不是好東西,或許太快了。

她轉身離開,用剩餘不多的積蓄買了幾批布,外加幾朵式樣別致的珠花並胭脂水粉之物,希望能讓阿楚開心些。

眼看天色不早,韓女準備先回去給阿楚一個驚喜,忽見那個安平哥帶著幾個一看就是無賴的年輕人搖搖晃晃地迎面過來,韓女心中忽然一動,將還剩幾個銅板的錢袋取出,故意朝他撞過去,錢袋落在地上,幾顆銅板滾了一地。

“你他媽朝哪邊撞!”安平哥立即火了,擡手就是一巴掌,韓女被抽得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們將那幾個銅板撿起來,一路罵罵咧咧地邊走邊說。

“安平哥,最近火氣不小呀!聽說你看上一個姑娘?還沒到手麽?”一旁的跟班笑瞇瞇地打趣。

安平哥笑得猥瑣:“看上去還是個雛,估計要花些日子了!”

韓女心驚肉跳地看他們走遠,他們的對話她聽得一清二楚,安平說的“雛”,莫非是指阿楚?這個男人根本就是個渣滓!決不能把阿楚交給這樣的無賴!

她慢悠悠回到山上,心神不寧地量布裁衣,一路提心吊膽,直等到天黑,阿楚才回來了,臉上紅紅的,明顯心神還留在那個安平哥身上。

她見韓女正在做衣裳,而桌上放著嶄新的珠花胭脂等物,高興得大叫,急忙挑了朵最好看的珠花,顧不得重新梳頭,將它簪在耳邊,左看右看,連聲問:“姐,這個好看嗎?”

韓女勉強笑了笑:“你戴什麽都好看。”

阿楚臉紅了:“怎麽你跟安平哥說一樣的話,真是……一個個都甜言蜜語討人歡心。”

韓女皺了皺眉頭,低聲道:“阿楚,那個安平……你不要再跟他接觸了。”

阿楚的笑容僵住了:“……為什麽?”

“他不是可以托付終身的好人。”韓女想了想,將今天的事說了出來,又道:“以後不許跟他來往。”

阿楚怔了半天,突然冷笑一聲,將珠花狠狠砸在地上:“你騙人!我才不信!”

“他游手好閑,那麽大個男人不想著靠自己本事謀生,反而成天閑逛,給賭場做打手,在街上橫行霸道,你自己沒眼睛麽?看不出來?他不過送了你一些東西,你就心甘情願跟了他?!”

韓女甚少這樣言辭尖銳地責罵她,然而此時急怒攻心,卻也顧不得了。

“明天開始不許下山!”

阿楚臉色慘白,厲聲道:“你憑什麽這樣管我?!我愛跟誰就跟誰!你不許我下山,我就跳下去!安平哥是好人,你都是胡說,我才不信!”

韓女森然道:“你跳山死了,也比跟那個無賴耽誤一生來得好!”

阿楚大約從未見過韓女這麽冷酷的模樣,可她越壓,她越要彈起來,倔強偏激的性格,姐妹倆都是一樣。

“你現在要來管我,端什麽姐姐的架子!”阿楚口不擇言,尖叫起來,“要不是你,我沒準過得比現在好一萬倍!要不是你繡的東西變成精魅,爹娘也不會被你氣死!要不是你是個魔女,我至於小時候被人欺負嗎?!都是你耽誤了我!我一點都不想住在這深山裏!一點也不想成天穿著補丁衣服過得像個乞丐!你自己要隱居自己去就是了,為什麽要拖上我?!你以為我很喜歡你?我恨死你了!恨不得你馬上就死!”

她身體虛弱,此時大吼大叫一通,忽然就站立不穩,扶著墻大口喘氣。

韓女驚呆了,她沒想到阿楚對自己有那麽多怨言,可此時阿楚搖搖欲墜,她再寒心,也不能放任不管,當即過去扶住她,柔聲道:“覺得怎麽樣?先坐下,慢慢喘氣。”

阿楚狠狠甩開她的手,陰森森地瞪了她一眼,推門跑了出去,韓女急忙去追,可此時天色已黑,她上下山的次數沒有阿楚多,對山路不及她熟悉,追了一段便再也見不到阿楚的身影了,她急得大叫:“阿楚!快回來!是姐姐錯了!是我錯了!快回來!”

沒有人,回答她的只有嗚咽的冷風,韓女在山裏找了一夜,也沒有找到阿楚,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又跑去鎮上,飯館裏也沒人,她顧不得隱藏身份,索性跑去賭場找安平,誰知安平也沒在。韓女在鎮上找了三天三夜,安平與阿楚全然不見蹤影,她只得回到山上,抱著一絲希望,希望阿楚能在家中等著她。

可簡陋的木屋空蕩蕩的,她走的時候沒鎖門,屋裏像是被強盜翻過,臥房床頭那個箱子被翻了個底朝天,大概強盜沒找到什麽值錢的東西,只將那幾匹繡了花花草草的白布帶走了。

韓女心力憔悴,此後每日都下山尋找,卻始終一無所獲。

第五日的時候,這座山中木屋終於有人來了,來的人不是阿楚,卻是幾個裝神弄鬼的“天師”,一見到韓女,天師們立即用桃木劍劈砍而上,韓女數日不吃不喝不睡,早已虛弱至極,被桃木劍打在頭上身上,頓時摔倒在地,緊跟著身上一熱,被人當頭潑了一大盆腥熱的東西——鮮紅的,是狗血!

“大膽妖孽,還不速速降服!”

天師們一擁而上,用繩子將她捆了個結結實實,眼見此行順利將她捉住,天師們這才松了口氣,扛著滿身狗血的韓女下山了。

不知為什麽,她在山中隱居六年都沒被人發覺,如今卻突然被人找了出來,連官府都驚動了,她被五花大綁,趴在地上,周圍似乎有許多人,有人在看她,有人在罵她,有些她認識,是曾經那個村莊的村民,有些她不認識,應當是鎮子上的人。

“你們看看,當日放出惡鬼吃人的魔女,可是她?”縣官頗有些戰戰兢兢,指著韓女問那些村民。

“就是她!”有人在大叫,“我兒子被她害死了!”

“是她沒錯!想不到躲在這麽近的地方!要不是縣太爺英明神武,還不知道這魔女要害多少人!”

無數石子磚塊甚至菜皮雜物都朝她拋擲過來,像六年前她被趕出小村一樣,她再次頭破血流,只是,這次她逃不掉了。

是怎麽被發現的?因為她沒有喬裝,在鎮上奔波三天的緣故嗎?

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意義,火堆已經被架起,烈焰熊熊,魔女的下場是被火活活燒死。周圍有無數雙眼睛看著她,有的興高采烈,有的憤恨唾棄,有的微含憐憫,有的恐懼躲閃。韓女被高高架在火堆之上,她的眼睛最終落在遙遠的不知名的方向。

幸好,阿楚沒有被發現,只是阿楚一個人被留下,讓她怎麽能放心呢?

譚音用袖子遮住雙眼,韓女被烈焰吞噬的景象,她實在沒有辦法默默直視下去。

萬裏無雲的天空突然之間變得烏雲密布,只不過眨眼的工夫,豆大的雨點瓢潑而至,雄雄燃燒的火堆一下就被潑滅了,架上的韓女體無完膚,慘不忍睹,可她還沒死,她的雙眼固執地停留在山上小木屋的方向,好像真的能見到阿楚平安回來似的。

火刑被天降大雨熄滅,上古時期萬民愚昧,認定天要護她,再也沒人敢言語,縣官嚇得臉色發青,招呼幾個衙役將韓女放下來,擡回小木屋,又叫了個大夫照料她,從此再也沒人敢提魔女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下次更新6月5日下午五點。

☆、四十七章

負責照顧韓女的大夫只來了三天,便再也不肯上山,在他眼裏,韓女已經跟死人沒什麽區別,只剩一口氣在那邊茍延殘喘,他能有什麽法子救她?就算每天人參餵下去,也不過是延長她的痛楚,還不如早死早舒坦。

破舊的木屋裏,韓女正躺在床上垂死掙紮,鮮血染透了床褥,這樣殘酷的景象譚音實在不想再看下去,她飄出木屋,在外面呆了很久很久。

窗外陽光明媚,天空湛藍,火刑當日的暴雨來得快去得更快,仿佛真的只是為了熄滅焚燒韓女的火焰般。經此一事,人們雖然依舊忌諱著“魔女”,卻再也沒人敢大肆詛咒,甚至平日裏絕口不提這件事。

譚音忽然想起,湖公主曾說過,成神有天地人三劫,他們這些神君神女都經歷過天地兩劫,對她自己來說,天劫便是姬家的滅族,地劫是死後不得解脫,在凡間徘徊數百年,而人劫便是成為源生天神的劫數,無數神君被人劫所難,魂飛魄散,直到如今,神界已然沒有一位源生天神的存在,實實在在的衰竭了。

韓女的天劫是她這天生的異乎尋常的能力,令她幼年漂泊流離,無一日展顏,地劫便是這殘酷的火刑,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度完身為凡人的最後一段歲月。

可她的人劫,為什麽會是自己?韓女已經成魔,縱然她渡過人劫,難道會蛻變為源生天神嗎?

這些問題沒有人能夠回答她。

阿楚足足五日後才上山回到木屋探望她的姐姐,譚音早就見到她戰戰兢兢上山的身影,她穿著新裁的綾羅裙子,耳邊簪了一朵白色小花,與往日滿身補丁的瑟縮模樣大不相同,她臉上的神情很古怪,又害怕,又擔心,又恐懼,還有著茫然。

她扶在破舊的窗邊,像是不敢進去,只透過縫隙悄悄朝裏面看,大約看到的景象並不怎麽讓人愉快,她發出短促的尖叫,連連後退,踢歪了窗下的木桶,發出好大的聲響。

阿楚捂著嘴,轉身想跑,屋裏忽然響起一個沙啞粗糙的聲音:“阿楚……是不是阿楚?”

阿楚躑躅了很久,最終咬牙推開木門,慢慢走進去。床上躺著一個渾身漆黑又泛紅的可怖的人,一股腐臭與血腥的氣息,中人欲嘔。阿楚在門邊徘徊,低低叫了一聲:“姐……”

由於燒傷,韓女說話聲音全變了,氣息微弱短促,可她應當是在笑,放心的笑:“你……去哪裏了?現在是回家了嗎?”

阿楚臉色微變,眼眶猛然紅了,半晌,哽咽道:“我、我回來了……姐,我錯了……我錯了……你怎麽樣?痛不痛?”

韓女輕輕地說:“別怕,一點也不痛。阿楚你過來,讓我看看你。”

阿楚極慢極慢地靠近那張可怕的床鋪,韓女渾濁的眼睛盯著她看了一會兒,才柔聲道:“我眼睛有些不好使了,看不大清,再近些。”

阿楚躑躅著不願再向前走,韓女像是醒悟了什麽,笑道:“我的樣子很嚇人吧?嚇到你了……阿楚,這些天,你在哪裏?”

阿楚忽然淚如泉湧,大哭起來,撲到床邊,不顧床褥的血腥骯臟,淒然道:“姐!我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全是我的錯!”

韓女柔聲安撫了一陣,卻聽她又道:“我……這些天在安平哥那裏,姐……對不起,我嫁給他了……”

韓女幽幽嘆了一口氣,像是早想到這個結果,她低聲道:“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沒關系了。阿楚,把針線替我拿來。”

阿楚抹著眼淚,全然不解:“你都這樣了……還是別動了,歇歇吧……”

“沒事,替我拿來。”

阿楚只得將針線奩端來放在她手邊,韓女漆黑焦爛的手好不容易摸起一根繡花針,線卻怎麽也穿不過去,還是阿楚幫她穿的。

“我只怕活不過幾日。”韓女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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