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新雨後。

七七窩在竹蔓長椅裏，望著雨後空溟的塗靈山，腦海裏又想起了這句詩。她回頭看了眼夜長離，他正伏在案邊，握著毛筆的手指修長有力，周身一派清冷，可卻在他擡頭看向她時，所有的桀驁全都纏綿成繾綣溫柔。

她張了張嘴，那句“相公”還是沒好意思叫出口。

距離她成親，還有幾日呢！

“七七，過來。”

見上神叫她，她端著玉食盒，興致勃勃的來到長離身邊。上神把剛寫好的喜帖遞給她，她翻開來看了又看，頓時喜笑顏開。

鎏金的紅貼上鐫刻著蒼勁有力的字體：一陽初動，二姓和諧，看桃花灼灼，宜室宜家，良辰良夜成佳偶，十全無缺結同心。最下面寫著：夜長離攜妻，願與君同喜。

“可還滿意？”

七七看著夜長離，一臉壞笑，“上神可想清楚了？此番可是要行禮拜堂，還要給那司婚嫁的星君捎信子，從此再不能反悔了。”

“我從未當做兒戲。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夜長離一臉虔誠的看著她，“而且我早同司命星君說過了。”

七七一頭霧水，“什麽司命？”

“便你是口中司婚嫁的星君。就在蓬萊之行之後我便去找他說了此事。”夜長離笑吟吟的看著她：“所以，還不快叫一聲相公。”

七七臉倏的紅了，她低頭看著手裏的玉盒，在落日的餘暉裏閃著溫熱的光澤，像極上神的眼睛。

見她如此害羞，夜長離便不再逗她，將她抱在腿上給她看寫好的帖子，一遍翻著一遍道：“說起來，這個司命星君你是見過的。”

“什麽時候？”

“記不記得我帶你去人間的時候，遇見了一個算命的道士。”

那個說她情路坎坷，最後還給她捎夢帶了一個青蛇的道士？七七瞪大了眼睛，“他不在天上好生管理姻緣，跑到人間算命做什麽？”

夜長離摸摸鼻子，含糊道：“定是找他的人太多，想借此偷懶吧！”

七七看了眼上神，一臉懷疑。她翻了翻那堆摞的高高的請柬，竟然連桑鳴弦止的都有，除了塗靈各路妖仙的，還有給天尊的，青彥神君的，還有許多她只聽過沒見過的仙君，還有魔族的。

魔尊，魔族少主南封，還有魔族老祖的。

“這個是？”七七歪著頭問夜長離，“外祖父？”

“嗯。”

她想起剛醒來時，看見床前坐了一個兇猛的老頭，一臉橫肉，見她醒了卻哭的像個孩子一樣，不停的叫著她的名字。南封嫌棄他太過激動，他惡狠狠地瞪過去，還叫南封過來喊她姑奶奶。再轉頭看她，眼裏卻像融了蜜一樣，滿是寵溺。

她又翻了翻，看見一張帖子上寫著“花奈落”的字樣，她想了想，抽了出來。

要說著緣分還是奇怪，花奈落幾次三番欲置他於死地，可最後卻是她救她。

南封說，昆侖一戰後她沈睡不醒，夜長離請來了各路醫仙卻都是束手無策，連燕子塢的長老給她看診後都直搖頭，說她這癥狀同燕七當年一般，都是靈力枯竭只癥，可世間再無石中草，若要醒來只能看機緣。那段時日，他時常看見夜長離抱著沈睡的七七坐在往生澗的斷崖上看日升日落，有時帶著她去幽冥海邊去等萬年一遇的海天之光。他說那時夜長離給四處給她問藥，一如她當年對燕七，直到花奈落說此事。

花奈落司天下花草，她雖不能找來百骨哀，卻有比百骨哀更好的靈藥

世間唯一一株嗜心紅蓮。

便是花奈落自己。

那日花奈落只身來到塗靈，將自己全身的修為悉數渡給了七七，換她一醒，自己卻在一夜之間，花白了頭。

七七想了想，從腰間掏出一塊破舊的玉骨，轉頭看向夜長離，“這玉骨是幻境裏留下的，我想將它送給神息夫人。”

“好。”夜長離從懷裏拿出自己那塊塊龍鱗骨玉放在七七手裏，眼波溫柔，“你收好這塊便好。”

這一次，七七笑瞇瞇的收下了。

吉日良辰，塗靈上神大婚。

塗靈山裏鑼鼓喧天，喜慶的紅燈點亮了山裏的每一個角落，喜鵲搭成一道橋從天上的墨沈宮一直到塗靈，前來賀喜的賓客絡繹不絕，祥雲繞著山外纏了一圈又一圈。

成親是一件麻煩的事情，可七七卻不覺著煩，許是所有的事情都是上神在打理，她覺著什麽都很好，連坐在屋子等上神來掀她的喜帕都很開心。

山坡上開始燃放煙花，她雖看不到，卻能聽見那些喧囂。

剛拜過堂，上神還要敬酒，她知道上神大概要很久才能過來，她正安靜的等著，在煙火放到第三束時，門卻開了。

繡著雙龍戲珠的喜帕被輕輕掀開，七七看見穿著紅色喜服的夜長離站在面前，劍眉入鬢，若星的眸子裏帶著桃色。

“我以為，你要很晚才回來。”

夜長離輕輕解開她嫁衣，火紅綢子下一片柔軟滑膩，他輕輕的擁著她，酒氣撲散，“我怎麽舍得讓你等。”

七七咯咯笑著，抱住了夜長離。此時窗外，杏子花開，月正圓。

番外一：此情可待成追憶

我是青龍一族的公主，天界地海十八龍族，我們這一族尤其驍勇善戰，每個兄弟姐妹都噴火可燃日月，擺尾就可變換天地，我們是父神的龍騎，傲世萬物。

然而，卻在與洪荒魔物的那一役，我的族人幾乎全軍覆沒，包括，那個曾經把我高高舉過頭頂，讓眾將為我屈膝，將我視為明珠的，父王。

時間在我的指尖閃爍不肯停留，幾千年，幾萬年，如奔騰而過的浩浩龍騎大軍，在金色的光輝下，沖天的火光中，一去不返。

我時常在夜裏，在夢裏，看見那熊熊烈火，蔓延整片大地，燃至天際，所到之處，都是開著紅蓮的屍體和絕望……

那夜的恐懼，並沒有被時間帶走。

沒有被時間帶走的，還有我的小哥哥，夜長離。

這世上有很多種相遇，不論哪種，總是在不經意的回眸，便將對方刻至心底。我以為，我會在落花紛飛的重瞑樹下遇見命中註定的那個人，卻從未想過，遇見長離哥哥，是在屍野遍地充滿絕望的戰火中。

那一夜，戰火燒至城下，父皇站在黑礁城頭，指揮著滿城金甲，君臨天下。他對我說，月衡，你是我族的驕傲，是我們的公主，所以你要離開。父親喚來他貼身衛士長離哥哥，並配給我們十二精良護衛，讓他們送我到遙遠海岸邊的日輪城，那片沒有戰火的土地。

我哭著抱著父親的手掌，跪在他的面前，卻不能說不，因為我是一族的公主，我要活下去，要變的強大，才能有希望，才能保護我的子民。

當我們終於逃出黑暗之森，最後一個護衛也倒下了，他的眼裏是不悔和解脫……我們一族從不低頭，寧願戰死沙場，也不會畏縮不前，他們為了我，選擇放棄自己的驕傲，離開戰場，卻沒逃脫死亡。

身後是惡魔的火焰，火光漫天，吞噬著曾經都是笑聲的家園，還有希望。

我哭著問長離哥哥，我們會死麽，他把我放在草地上，跪在我面前，虔誠的許諾，他說只要他不死，便不會叫人傷我分毫。他的眼睛明亮而堅定，驅散了我所有的恐懼。他把我背在身後，腰間血液濕熱了我的裙角。我曾想，這是世上最溫暖的溫度，最安全的地方。

他把我送到日輪城後，便頭也不回的奔去戰場。當我在見到他時，是在許久之後的九重天上，他身姿挺拔，下巴也越發剛毅，眼睛卻不在明亮。

我知道，在這場戰役裏，他和我一樣，失去了並肩作戰的兄弟姐妹，他最親密的哥哥，他敬重的父親，還有對他敬畏如信仰的萬物之王，父神。

那之後，我時常聽說他的各種傳聞，聽說他一個人在重溟樹林裏練劍，刻苦的練劍，日日夜夜，不曾停歇，聽說他獨自奔走在各個戰場之間，浴血奮戰。而我卻只能執起金槍，在九重天裏，在沒有他的庭院裏，日日揮舞。

倘若不能在他身邊，至少，我可以在遠方同他共明月。

當時間終於將我的面容雕刻細致，我在眾神驚嘆的目光中，出落成了傾城絕色，一身武藝不輸須眉。我想，我終於可以配上長離哥哥了，有一天，我會穿上鳳冠霞帔，等他的十裏紅妝。

可他卻對另一個女子露出許久不見的笑容。

我不甘心。明明是我先遇見的，明明，我喜歡他這麽久，久到歲月都已經輸給了我。

當得知他一人應戰花奈落，我提起金槍匆忙趕去，心中是忐忑，是擔心還有……激動。我終於可以和我的小哥哥並肩作戰，可以將那日日夜夜的思念說給他聽了。

可當我趕去時，我看到個女子站在風雪之中，嘴裏的咒術念念不停，金色的光芒罩在她身上，花奈落每一擊都狠狠的落在她的身上，卻深深的落在小哥哥的心裏。我知道這種咒術，是同歸於盡。

她護了長離哥哥的性命，卻讓他永遠忘不掉她。

看到長離哥哥的眼神，我恍然發現，我從未走進他的視線裏，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曾經以為他不懂溫柔，回首才發現，不是他不懂，只是他的溫柔，全給了那個女子，並且，只她一人。

終於，我的小哥哥，也被時間帶走了。

原來，這一場愛情的盛開，與時間無關，只是，我不是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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