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帝擺擺手，冷眼睥著恭敬跪倒的滿朝文武，一雙眸子隱隱似有殺機：“朕倒要看看，有了秦盼青這只典範，還有哪個不知死活的敢上躥下跳！”

秦盼青的案子算是塵埃落定，可秦盼青死後，工部尚書的職位便空了下來。為了確保工部日常運作，昌平帝下旨命吏部尚書祝易秋暫領吏部。祝易秋忍不住想起自己前次暫代禮部尚書的事，心中不由惴惴。

祝易秋十分清楚，六部尚書是皇子奪嫡必然角逐的重頭戲，只要把控住尚書的位置，就等於將整個部門都握在手中。自己若身兼兩部尚書之位，勢必會成為皇子們的眼中釘、肉中刺，他們若不趁機給自己添亂子找麻煩，又怎麽把人馬網上塞？

林長庚那回，若不是深得昌平帝的信任，只怕因著祭天不順，就能讓自己跌落到塵埃裏去！

祝易秋心裏明鏡一樣，趕忙咳嗽了兩聲，表現的有些虛弱道：“皇上，老臣年邁，只怕是……只怕是力不從心！”他稍微頓了一下，從輕擡的眼角處看了看昌平帝的臉色，然後才大著膽子道：“依微臣看，不如讓年輕的後輩們多歷練歷練，比如說……”他回頭看了看朝班中的工部左侍郎費訓祥，和藹道：“費大人人品方正，堪當重任！”

秦盼青死的倉促，只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再加上刑部的人一門心思想讓他攀咬靖王，所以根本來不及讓他供出其他同謀。

可他與秦盼青素來親厚，堪稱靖王的第二條走狗，大家雖然不說，但是門兒清。

昌平帝的眼神慢慢落在費訓祥的頭頂，只這微微的一瞥，費訓祥只覺額上的冷汗嘩啦啦就留下來：他能從秦盼青一案中脫身已是僥幸，又豈敢再奢望工部尚書的位置。費訓祥雙腿一軟，“騰”就跪了下來：“皇上，微臣無德無能，實在難堪大任。”他又轉頭沖祝易秋彎了彎腰：“微臣多謝祝大人擡愛！”

昌平帝冷冷“哼”了一聲，語氣不鹹不淡道：“你的資歷確實不行！”費訓祥本是一番客套話，就好像有人誇你漂亮，你為表謙虛，總要擺擺手說某某某才是真正漂亮，可你縱使本來不漂亮，心中也會希冀對方說一句：你也很漂亮。可是昌平帝偏偏是一個不按套路出牌的“對方”。

費訓祥呼吸都滯了一下，卻只得弓著身子讚一句：“皇上聖明！”

昌平帝的眼神在滿朝文武臉上掃一遍，只覺竟無一人可用，心中不由厭煩地對祝易秋擺擺手：“你就先兼著工部尚書的缺，讓費訓祥等從旁協助，等吏部擬一份補錄的官員名錄，朕再擇一個合適人選！”

昌平帝堅持如此，祝易秋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訥訥答應下來。

散朝以前，昌平帝特意將靖王留了下來，父子倆在禦書房一番密談，靖王李全德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接進，只是儀門外當值的小太監幾乎都聽得到狠厲的叱罵聲從裏面傳出來。

靖王出宮的時候，一臉郁郁。等他回到府中便寫了一份罪己的折子呈了上去，只說自己身為皇長子，上不能為父皇分憂，下不能領率幼弟，無才無德，願幽居思過。

昌平帝看了他的折子，只是搖著頭冷冷一笑，卻無任何批覆，中書省的官吏膽戰心驚的想問個結果，他卻淡淡開口，語氣也極為冷漠：“他想要怎樣，就隨他吧！”

本來以為他會知錯的，沒想到……真是枉費了一番心血！

於是，從第二日起，靖王便開始閉門謝客。昌平帝也果真對他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不管不問。

又過了十幾日，平王從汴州那裏傳來喜訊：洪災已退，各項救災工作已接近尾聲。接下來，只需幫助災區百姓重建家園、平整良田、準備秋種，生活便能慢慢回到正軌。

據說，平王在災區深得百姓愛戴，他與救災士兵同吃同住，甚至幾次不顧自身安危，深入險境，救百姓於水火。平王到任之後，整頓吏治、嚴肅軍紀，力斬盤剝鄉民的貪官汙吏，平抑了糧價，使百姓吃得上飯，睡得好覺。

昌平帝身在病中，一直以來又是陰雲罩頂，現在好不容易聽到了一個好消息，自是高興地合不攏嘴：“好！好！好！平王果然不負朕望！待他班師回京，朕一定重賞！”

誰知道，樂極果然生悲。昌平帝因心情大好，所以晚飯時貪杯多喝了兩杯酒，哪料到病癥死灰覆燃，到了後半夜竟又發起高燒。

後宮內皇後等人無不惶恐，衣不解帶地陪在禦書房侍疾。

平王在災區聽說了宮內的變故，特意上了一道折子請安，並加緊處理好手頭的事務，班師回朝！

隊伍行進的本來平順，只是走到裕華縣時，平王聽說了一見奇聞。

據說，近兩日來，裕華縣境內蒼山的一個佛寺裏忽有佛光乍現，附近的鄉民無不嘖嘖稱奇，紛紛趕去拜佛酬神、祝禱家人平安康泰。

鄉民們對當時的情況還描述的繪聲繪色：“那一日，隔壁村的王嫂子進山燒香，走到華照寺門前時，忽然看到山窪子裏隱隱有紫霧騰騰，緊接著，就只見漫天都是五彩佛光，絢爛無比，將整座山都照的像是仙境一般。王嫂子在佛光前誠心磕頭，燒了紙表，結果第二日，她公公多年的痼疾就痊愈了，我昨天還見過他一回，似乎比以前還康健！”

平王聽得出神，半晌才笑了笑：“如此倒是該去拜一拜！”

他跟前的小廝景明就趕忙攔著道：“王爺，您有公務在身，不宜在外耽擱！而且，聖上病重，您自當早早回京在病榻前盡孝才是啊！”

平王一勾唇角，“哼哼”冷笑道：“你沒聽剛剛那人說嘛？王嫂子剛磕了頭，他公公的多年頑疾就痊愈了，父皇既在病重，本王若不去寺裏祈福……”他淡淡回眸掃了一眼身後跟著的七八個副將，壓低了聲音道：“只怕就要坐實了不孝的罵名！若是哪個嘴碎的傳到禦前，本王這許多日來的辛苦經營可就要付諸流水了！”

景明依舊有些為難道：“可是……禁衛軍和京畿營的將士們怎麽辦？您是統帥，怎能擅離中軍？總不能帶著他們一同進山吧？若是耽誤了大軍的行程，只怕罪過同樣不輕！”這是個兩難的抉擇，似乎有什麽人在操控者局面，將平王慢慢逼進一個死胡同裏。

平王淡淡道：“這有什麽難的，讓副將先帶大軍回京，本王喬裝改扮一番，去華照寺點一支香、為父皇求一求平安能花費多少功夫？咱們快馬加鞭，總能在進京前與他們匯合！”

“可是您的安全……”

平王眉眼一橫，頗有些不快的看著景明，薄唇輕啟，話鋒有些淩厲：“你這差事幹的越發好了，本王的一舉一動倒要受你的鉗制？”

景明心中一凜，冷汗貼額而下，趕忙躬身道：“奴才不敢！”

如此，計議已定。平王對外只推說自己身體不適，需要靜臥修養，自此便躲在簾幕重重的馬車內，不見外人，不理政務，底下的人雖然疑心重重，但是到底不敢有什麽異議，更沒有哪個人膽子包天，敢掀開車簾子看個究竟。

是夜，平王便改換行裝，只領著幾個貼身隨從，騎了快馬向蒼山華照寺進發。

平王離隊時，賑災的隊伍已經往北走了一日，早離了裕華縣境內，因此，主仆幾人騎著快馬折返回去，大約用了三個時辰，才趕到蒼山腳下。

蒼山在裕華縣西南，山勢雖低，但到處都是密林，黑夜籠罩之下，顯得十分陰森詭譎。

由於平王並不識得華照寺的路，因此主仆幾人便在山腳下找了一個背風的斜坡，略略修整。

山上時而有凜冽的寒風刮過，景明趕忙從馬背上揭下毛氈給平王裹上。平王此前在外游歷數年，像這般風餐露宿的事經得多了，自然不會嫌棄毛氈上的牲口味。

景明又讓人撿了幹柴生火，等溫熱的火光慢慢將四周的寒冷驅散了一些，他便走到平王身前道：“王爺，左右離天亮還有好一會兒功夫，您一夜未眠，先歇一會兒吧！”

平王看著面前那堆熊熊的篝火，見火苗似是破布一般被山風肆意拉扯，忍不住在環顧四周，慢慢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只怕是睡不著呢！”

天氣不好，平王的話一出口便被揉碎在山風裏，景明聽得不真切，忍不住偏著腦袋皺眉問道：“您說什麽？”

平王平靜看著他，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微微破風聲響，他的雙目立時便凜冽起來，揪住景明的衣領往後一拉，兩人便在原地翻滾了一下。

馬兒開始不安地嘶鳴，風更冷了些，將篝火的火苗壓得低低的，似是要將苗頭狠狠按下去一般。

景明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冷汗涔涔，他“刺溜”從地上爬起來，將平王往身後一護，厲聲叫道：“有刺客，保護王爺！”

隨著“嗖嗖嗖”的破空聲響，一支支箭羽從不遠的密林子裏飛出來，火光映在冰冷的箭頭上，隱隱似有寒光乍現。

平王的親隨自是不敢怠慢，“唰唰唰”從腰間抽出長劍，圍城一個圓圈將平王護在中間。這些親隨是平王從禁衛軍中親自挑選出來的，功夫十分好，各人揮舞著長劍，將平王護得密不透風，偶爾有兩支被斬斷的箭矢沖進防護圈內，景明便護著平王穩穩躲開。

不遠處的刺客見箭簇傷不得平王分毫，心中也不由焦急。眼見袋中羽箭將空，領頭的那一個便咆哮一聲，立時便有二十五六個手持大刀長劍的威猛漢子從密林中沖了出來，月光之下，隱隱還能看見隊尾的一個兇徒扛著一桿大旗，旗布迎風招展，白底黑字，鬥大的“佟”字隱約可見。

景明將平王護在身後，扭頭沖他大聲道：“王爺，似乎是山賊！”

山賊？平王眼中冷光逼人：有哪個山賊到了半夜還這麽勤勉？

對面的山賊像餓狼一樣撲上來，禁衛軍自然也不甘示弱，他們留下兩人貼身保護著平王，其餘的都手持長劍卷入戰圈。

禁衛軍雖然勇猛，奈何山賊人數眾多、且戰鬥力不弱，因此不過二十幾個回合，禁衛軍便顯出敗勢，他們且戰且退，其中有兩個還負了傷，火光映著淋漓的鮮血甚是可怖。

禁衛軍退守到平王跟前，景明覷著形勢嚷道：“王爺，怎麽辦？”

平王並未答話，卻從胸前掏出一個哨子來。清亮的哨音在空谷之中回響，不多時，山賊的隊伍裏卻亂了起來。

禁衛軍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定睛細看，才發現有兩個身手矯健的黑衣男子從山賊的隊尾殺進去，其中一人揮刀砍死了扛旗的刀疤臉，“佟”字頭的大旗便轟然倒了下去。接著，兩人手握鋼刀沖將進去，砍瓜切菜一般將山賊殺了一個片甲不留！

戰局轉眼間就扭轉過來！

禁衛軍士氣大振，也紛紛吶喊著沖鋒上前，平王的身邊就只留下景明看護。

眼見山賊不敵，轉眼間就要被禁衛軍斬殺殆盡，平王身邊的景明卻突然發難。他靈活的將身子一轉，手中的匕首明晃晃散發著清冷光輝，咬著牙就向平王的胸口刺了過去！

平王卻是半分猶豫也沒有，足見輕點，身子立時退出去一丈多遠。景明似是被平王的身手嚇了一跳，驚愕之間，平王已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只見劍光揮舞，景明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他的胸前便已然被捅出一個血窟窿。

景明看看自己血如泉湧的胸口，又擡眼看了看冷笑的平王，忽然用盡全身力氣往前沖了過去。平王本能想躲，可等匕首到了跟前他卻只是側了側身子。

平王手臂上挨了一刀，他卻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眉頭，擡腳踹在景明身上，景明的身體像是被風卷起的黃葉一般飛了出去。

戰局很快就結束了，禁衛軍上前查驗了山賊的屍體，確認了沒有活口之後，才轉頭來向平王覆命。

平王迎風而站，手中的軟劍還“滴滴拉拉”往下淌著鮮血，兩個黑衣暗衛冷臉站在他的身旁。禁衛軍中有人匆匆忙忙擡頭看了平王一眼，被他冷冽的眼神一震，心中虛寒，又趕忙垂下頭去。

經過這場慘烈的戰鬥，東方的天空慢慢亮了起來。像是天空中破了一個洞，燦燦的光輝從洞裏洩下來，照的東山頭上也輝煌耀眼。

平王手臂上淌著鮮血，熠熠火光照耀下顏色有些發黑，他擡眸將禁衛軍掃視一圈，忽然一笑，慢悠悠道：“幸虧本王早有準備，不然，只怕要做了刀下亡魂。眾位兄弟今日受苦了，等回到京中，本王向父皇替你們請功！”

禁衛軍紛紛低頭，帶這些小心翼翼的語氣道：“微臣不敢居功！”

平王滿意地點點頭：“本王給的功，你們可以心安理得的領……”一句話沒說完，忽然覺得頭腦昏沈起來……

“哐咚”一聲，平王手中的軟劍垂落，他只覺心口似是潛伏了一條吐著血紅芯子的蛇，在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心脈！

黑血從平王的手臂上涓涓流出，他的身子都開始發冷，冷得他幾乎有些打哆嗦。兩個安慰急急忙忙將他扶住：“王爺，您怎麽了？”

他擡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景明的屍體，冷汗從額上冒出來，他死死咬住牙，一字一頓道：“匕首上有毒！”

在場的人大驚，兩個暗衛趕忙將他的身體平放在地上，他卻伸著手似是想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來。

禁衛軍中便走出一個人來，拉著他受傷的手臂驚恐道：“王爺，您是不是心口難受？”

其中一個暗衛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滾開！”另一個暗衛就順著平王的手從他胸口處掏出一個白瓷瓶子來。

被推倒的禁衛軍狠狠瞪了暗衛一眼，厲聲道：“你們幹什麽？”他狠狠握著拳，強自將心中的不甘壓下去。

兩個暗衛誰也沒有理他，他們從白瓷瓶裏倒出一顆藥丸給平王服下，才回頭瞪著那名禁衛軍冷冷一笑，眼中殺機畢現。

平王中了毒，自是不能再去華照寺進香，暗衛見他服了藥丸，心脈逐漸平穩了一些，才稍稍定下心來。兩人不敢怠慢，從旁拉過兩匹快馬，將平王抱在馬背上，也不理那些目瞪口呆的禁衛軍，一揚馬鞭，絕塵而去。

按照平王原本的計劃，他去華照寺為皇帝祈福之後，便會快馬加鞭北上，只要他日夜兼程，一定能在回到京城之前與禁衛軍大部隊匯合。

可是突如其來的毒藥卻將他的計劃全盤打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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