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長悠從未說過這些話，從未。

他向來是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即使之前因為秦小姐的事多次生氣，甚至因此改變了性子，但是也從未那麽擲地有聲的說話。

秦小姐感覺有些欣慰，欣慰自己的丈夫終於願意站出來說這些他只敢私下和她說的道理，她也感到憐惜，畢竟她的丈夫曾經是一個多麽清風朗月的一個人，如今卻被逼到了這個地步。

“所以高後，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為什麽權利和周家您只能選擇一個，甚至一個都不能選，因為您若是想兩者全部都選，註定是要落空，而若是您想選一個，那另外一個就必須由您親自來毀掉。”

親自毀掉！

這四個字讓高後陡然睜大眼睛，她不可思議的盯著寧長悠，隨即視線在寧任和張誠之間掃過，最後落在秦小姐身上。

“秦嫃嫃，這是真的嗎？”

秦小姐緩緩擡起頭，這自然是真的，不但是真的，還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由她親自見證著毀掉，好歹還能保存一絲血脈一絲希望，若是她不能在有生之年將這一切都處理好，等她百年之後，周家的下場只會更慘。

但是這些話她不會親自跟高後說，因為她說了高後也不會相信，所以她希望高後親眼去看，畢竟親眼看到的畫面一定更加有震撼力。

而且她更加清楚的是，一旦高後做完這件事，就真正到了她油盡燈枯的時候，到那時候離她真正去世也就不遠了。

但是這些事她不能說，也不好說。

寧長悠不願意讓秦小姐被高後追問，開口又將話題接過去。

“所以你現在能夠回答張老太爺的問題了，高後，你想要如何？”

高後收回視線，脫口而出，只一個字卻又說不下去。

“我……”

她現在想要如何還重要嗎？她想要的是一定不可能的結果，那她想要如何還重要嗎？

人這一生註定是不可能時時刻刻順風順水的，她早年知道逆境中生存是怎麽樣一種痛苦，但是當上高後以後她忘了，她忘了事與願違是怎麽樣的一種感覺，於是從她親生兒子寧願死也不願意面對她開始，她開始了所有事都不能把控的局面。

直到如今，不過才短短幾年，但是對於她來說，卻像是滄海桑田過了很久，甚至有半個世紀那麽久，久到她回想起來的時候，都已經想不清楚事情一開始的時候是怎麽發生，最後又是怎麽結束的。

寧長悠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他對著張誠拱手，轉身回到秦小姐身邊坐下。

秦小姐凝望著他，眼神裏是千言萬語，最後化作一個笑容，說盡了心中的所有話。

寧長悠回報以笑容，他早就已經看出了自己妻子的心思和為難之處，卻因為一直沒有機會可以幫的上忙，今日機會終於來了，他自然要為自己的妻子出頭，說這一番話。

這一番話，能夠救下很多人，比如說周家的人。

張誠對著寧任點頭，重新掌握主場，他侃侃而談的是天下大勢，甚至是這次奪位之爭以後任何一方上位將會面臨的局勢。

這一點高後早就考慮過，她在考慮包括寧長悠在內的各方面人選的時候就考慮過，但是卻從未考慮過沒有周家存在的情況。

她從來都知道，一旦自己百年之後，如今在位的這個小皇帝肯定坐不穩這個江山，所以她一定要在臨死之前安排好這些事，這些事裏面最重要的就是周家，甚至可以說她安排所有事的出發點就是保全周家。

但是現在可以確定，周家註定沒辦法保存，那麽之前的所有的盤算都必須要重新來。

秦小姐悄悄看了一眼寧任，寧任泰然自若，甚至張誠說到若是他繼位有什麽不妥之處的時候都一點都沒有受影響，似乎被提及的根本不是自己一樣。

“父親知情？”

她問道，私下裏她偶爾也會隨著寧長悠喊寧任父親，但是當著面的時候還是喊不出來。

寧長悠順著秦小姐的視線望過去一眼，隨即對著妻子點頭。

“只怕這些話，就是我父親要張老太爺說的。”

秦小姐失笑，這倒是很有這個可能性。

高後始終是高後，她只要還活著，所有人都必須尊重她是高後。不管將來這個皇位是寧任或者任何一個人繼承，只要高後不同意，那這裏面就會多很多事要做。

“其實……”秦小姐猶豫著要不要說，“其實我並不喜歡你做皇帝。”

這句話她憋了很久，終於還是說出來，雖然她知道自己可能根本不應該說。

寧長悠的反應卻出乎她的意料，他沒有生氣，沒有驚訝，甚至沒有一絲懷疑，他只是拍了拍秦小姐的手，隨即說了一句。

“我知道。”

秦小姐仔細的瞧著寧長悠的臉色，寧長悠的眼角眉梢甚至還有笑意，他原本正瞧著張誠口若懸河，覺察到秦小姐的視線以後扭過頭，寬慰的看了她一眼。

“你是擔心我和我父親？”

秦小姐誠實的點頭。

“不僅如此，我也不喜歡做皇後。”

寧長悠臉上的笑容擴大，側過身瞧著秦小姐。

“為什麽？你不是希望能夠天下享太平嗎？這應該是最好的實現的方法。”

秦小姐失笑承認，這方法是好，但是她的顧慮還是很多，比如說前面說的擔心寧任和寧長悠這一生的清譽，以及一個她從未提及過的問題。

“我只是覺得，你我能夠游覽大好河山，這也很好。”

寧長悠緊緊的盯著她的眼睛，不容許她視線的躲閃，眼神裏甚至有著隱隱壓迫的氣勢，秦小姐微微有些晃神，私下感慨寧長悠果然是寧家人，寧家人血脈之中那迫人的王者之氣，到了適當的時候總是會散發出來的。

寧長悠忽然笑了，他將秦小姐拉近一些，附在她的耳朵邊上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擔心，若是我做上了那個位置，我的身邊會有了別的人？”

秦小姐陡然被點中心事，雙頰緋紅，卻也誠實的點頭。

“而且我擔心，真到那個時候，你我和長卿他們的關系會受到影響，我們這幫子人的關系將會變得不一樣。”

寧長悠笑了，他攬過秦小姐的肩膀，寬慰的說道。

“無妨的，我要這天下，卻從來志不在此，我的志向只有和你共游天下，所以我雖然有皇帝之名，卻不會行皇帝之權。”

秦小姐瞪大眼，她不敢相信甚至覺得很不可思議。

所有品嘗過權利的人都不能輕易放棄權利，寧長悠能例外嗎？而且這江山他不在乎，他能坐得穩嗎？

“自然願意，也自然坐的穩。”

寧長悠笑著寬慰秦小姐。

“你瞧就象我之前說的，高後這些年做的所有事，雖然亂家卻沒有亂政，那是因為有丞相在，只要我們找一個好的丞相，保證這個丞相是真的為百姓著想，你我在宮中還是山水之間，還有什麽關系呢？”

秦小姐再次楞了一下。

“所以你想，既然我們在山水之間，那我們和長卿他們之間的關系又怎麽會有變化呢？而我和你在山水之間，那我和你之間，又怎麽會出現第三個人呢？”

秦小姐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一個強勢的皇帝絕對不能擁有一個強勢的丞相，但是一個懦弱的皇帝也會讓丞相心裏生出不該有的想法，所以這中間的度很難把握，尤其是皇帝長期不早朝，甚至做甩手掌櫃的時候。

“那這些藩王怎麽辦？這些藩王可壓的住？”

不管是寧成啟寧成陽還是寧成章，甚至其他的那些如今蠢蠢欲動的藩王，難道會對這樣的情況坐視不理嗎？

這不可能，他甚至可能會打出清君側的旗號起兵造反，到時候一定會生靈塗炭，最後局面一發不可收拾。

寧長悠再笑。

“所以你說的削藩是對的，只不過辦法我們要變一變，時間我們要變一變，削藩是勢在必行的事，卻不是在現在，而是留給你我的子孫後代。如今百姓安居樂業，就算藩王想生出造反的心思，百姓也不一定會跟著幫忙。”

起兵要有民意，民意高於一切，人心所背的事情，就算成功了也不會長久。

“而且寧成陽和寧成啟，我已經想好了怎麽安排，我並沒有將這兩個人放在眼裏。”

秦小姐心中很亂，她原來以為自己透露出不願意寧長悠當皇帝的心思以後，寧長悠會想辦法勸服他，又或者是同意她的想法，沒想到寧長悠來了個二合一，又擁有江山又擁有美人。

但是這真的能做到嗎？

她不確定，她有很多方面需要去細想，但是她很清楚現在不是說這種事情的時候。

她對著寧長悠點頭，示意一起瞧張誠。

張老太爺已經唾沫橫飛的說完目前臺面上所有能夠坐擁天下的人的情況，包括他會如何用人，包括他會如何勤政，甚至包括他會如何安排他的身後事。

當然這些事情的前提是周家不存在，高後曾經帶來的影響不存在，這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跳過了高後和長治皇帝的存在，直接從高皇帝那塊接下去的。

高後聽的目瞪口呆，這一段安排裏面沒有她周家的事，甚至像是陣風一樣被吹沒了。

這是她從未考慮過的事，她忽然有些後悔，為什麽自己那麽多年來，一直因為當初曾經綁架張誠的事，多年來一直不敢去找他。

可若是去找了又能怎麽樣？若不是她已經無力掌握全局，遠的不說，就說近的，就算是一年前張誠來和她說這些話，她真的聽得進去嗎？

寧任瞧著重新坐回身邊的張誠，臉上的笑容意味深長。

“過癮了？憋了那麽多年，終於還是讓你說出來了？”

張誠失笑。

“我倒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之後，我還能說出這些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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