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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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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紫廷在那柔軟的彈簧床墊上,好睡了一夜。

一夜過後,他剛一出臥室,就有伶俐的男仆從天而降,為他放好了洗澡水——按照西洋的規矩,是應該早起就洗一個澡的。

他洗了澡,換了衣服,心裏還是有點恍惚,不知道自己怎麽就住進了這麽一處金玉富貴鄉。而他這邊剛剛收拾妥當,那邊仆人已經將早餐運進了堂屋,整整齊齊的擺放了上。

萬家的早餐倒是簡單:火腿煎蛋面包牛奶咖啡。仆人告訴他,說若是這些吃不慣,廚房還預備有餛飩包子燒餅粥。

他吃得慣,跟著他來的張明憲等人住在廂房,也都吃得慣。

吃不慣也要吃,他們認為這樣的早餐算是開洋葷,不吃是損失。幾人圍著桌子埋頭大嚼,一名男仆侍立在一旁,一看桌上餐盤要空,就立刻去廚房運送補給過來,也不知道運送了多少趟,一圈好漢始終沒有要停嘴的意思,火腿煎蛋吃了無數,後來還是張明憲有點不好意思了,向著諸位兄弟使了個眼色,這才算是吃飽了。

男仆撤下了餐具,張明憲咂吧咂吧嘴,又捂嘴打了個飽嗝。旁邊一位副官小聲說道:“張哥,咱們司令真是了不起,不找則已,一找就找了這麽闊的一個老丈人。”

另一名副官深以為然:“沒錯,做人就得像咱們司令這樣,總捯飭得那麽漂亮,老那麽端著派頭。一旦遇上個闊小姐,闊小姐一看,謔,這麽好看的一個老爺們兒,怎能不愛?”

前頭那個副官戳了張明憲一指頭:“張哥,真的,我看這家裏還有好些個大姑娘小媳婦呢,你讓翠屏姑娘給咱也介紹一個,大姑娘最好,實在不行,年輕小寡婦也行。”

張明憲想起了翠屏那個水靈靈嬌滴滴的小模樣,一張臉就板不住了,躍躍欲試的想要齜牙笑,勉強閉嘴清了清喉嚨,他說道:“這也是個看緣分的事情,哪能——”

說到這裏,外面有人敲響了房門,隨後房門一開,正是翠屏。

翠屏回了京城,衣著也不一樣了,此刻她穿著一身紅白鴛鴦格子長夾袍,肩膀窄窄的,袖子短短的,露著一截子手腕,蹦蹦跳跳的就進了來:“明憲。”

張明憲昏頭昏腦的迎了上去,擡手就開始解扣子脫上衣:“你怎麽穿得這樣薄?不怕凍出病來嗎?”

一邊說,他一邊要把自己的外衣往翠屏身上披,翠屏推開了他的手:“不薄,這衣裳裏頭帶著一層絨裏子呢,又能擋風,又不像棉袍子那樣窩窩囊囊的。”

她含笑向周圍眾人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後繼續對張明憲說道:“你們司令已經到我們小姐那裏去了,小姐讓我過來傳句話,說是放你們一天假,讓你們也上街玩一玩。還有——”她一拎手裏的一只小皮包:“小姐還說了,給你們一人發三十塊錢,好用來吃個小館、瞧瞧電影什麽的。”

屋內眾人歡呼起來,翠屏打開皮包,從裏面掏出一卷子五元的鈔票,按人頭數出數目發了下去。最後她拎著空皮包,向著張明憲笑:“原來都是你帶著我出去逛,今天換我來帶你吧!”

張明憲看著翠屏,心花怒放,牙齒是無論如何都收不住了:“那走?”

翠屏向著門口方向一晃腦袋:“走!”

兩人當場就走,其餘人等眼巴巴的看著,及至他們走遠了,眾人回過神來,一窩蜂的也出門去了。

厲紫廷的部下們,各自快活,厲紫廷本人,卻是如坐針氈。

在萬府的大客廳裏,萬裏遙召開了一場姑爺展覽會,歡迎各界親戚朋友來家,參觀自己的新姑爺。萬家凰認為父親的這種舉動,已經無聊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然而萬裏遙自有一番理論:“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咱家添人進口了,往後還會有孫子孫女,我這一房絕不了戶,讓外頭那些人都趁早死心。”

他回答得鏗鏗鏘鏘,厲紫廷對他又總是懷著一百二十分的耐心,結果就如同掉進了坑裏一般,再難逃脫。萬家的親戚太多了,乍一看上去,還都是富貴模樣,然而各懷心腸,有的一團和氣,有的話裏藏刀,還有一位叔叔,當場就對著萬裏遙翻了臉:“你是不是瘋了?自己家裏的侄子不要,把萬貫家財留給外姓人?”

萬裏遙變了臉色,但是猶豫著沒回答,還是萬家凰開了口:“爸爸是個最講人情道理的,雖說從其他幾房裏挑個男孩子,抱回來做兒子,也不是不可以,但哪一個孩子都是親娘懷胎十月生下來的,血脈連心,她豈是舍得送給旁人撫養的?爸爸若為了一己之利益,硬讓兄弟家裏骨肉分離,那豈不成了自私冷血之人?爸爸素來寬厚待人,這種事情,是萬萬做不出的。”

那位叔叔沒搭理萬家凰,繼續對著萬裏遙說話:“萬家的錢雖說現在是在你手裏,可說起來也不是你一房的,是咱們爺爺掙下來的,你想把這家業白白送人,可以,但是得先把這家產重新的分一分,是你的,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不是你的,我們可得拿走!”

萬裏遙的嘴唇有點哆嗦:“咱們萬家,在上一輩就已經分過家了,這幾十年,早已是各過各的日子,有像我這樣守得住家業的,也有三哥你這樣,稍微艱難些的,但你要是因為這個,就要跑來分我的家,那可真是開玩笑了。”

“我開玩笑?老五,我可沒有開玩笑啊!我就問你,你這份家業這麽留下去,將來還是不是姓萬?”

“當然是姓萬。”

叔叔轉向了厲紫廷:“小子,那你是願意嫁過來了?”

此言一出,厲紫廷霍然而起。

原來萬裏遙對著他嘮嘮叨叨,一會兒讓他入贅做倒插門的女婿,一會兒要認他做兒子,他聽在耳中,全不在意,橫豎他也沒有別的親人了,等他和萬家凰成了親,萬裏遙可不就是他的父親?萬家和他可不就是要合為一家?但今天這個“嫁”字,實在是刺激到了他,而他剛站起來,萬家凰已經邁步走到了他的前方。

“三叔,您這是怎麽了?我家裏又不是落魄的沒人撐門戶了,要請親戚來做主,如今我們的日子正興旺呢,家裏又有人、又有錢,一樁一樁來的都是喜事,哪裏還要勞煩三叔您來操心我們如何花錢享福呢?還是您眼看著不能來分一杯羹,所以心裏急了?”

三叔一揮手:“這輪不到你說話!”

萬家凰聽了身後厲紫廷的動靜,當即伸手向後一攔。厲紫廷屬於武夫一流,會打架不會吵架,可此刻還沒到動武的地步,況且厲紫廷那個身手,好得過了分,他一旦出手,打出人命來可怎麽辦?

“這是我的家,三叔到我的家裏管起我來,未免太蠻橫霸道了些。三叔若是看不慣我的言行,那也就不必留在我家裏繼續看下去了,回去消消氣也好。”

“你這是要攆我了?”三叔冷笑一聲,擡手一直指到了萬家凰的鼻尖上去:“這裏是萬家,這家還歸我們姓萬的管,輪不到你個外姓人來攆我,要走也是你和你那個野漢子走!”

萬家凰聽了這番言語,氣得腦子裏轟然一聲,就覺著身後的厲紫廷和旁邊的父親都要往前沖,可是另有一個更快的影子從門外疾沖而入,一頭就將那三叔頂了個屁股墩兒。

那影子隨即氣喘籲籲的站定了,竟是馮楚。

馮楚的身上還帶著凜凜的寒氣,一瞧就是剛從外面進了來。萬家凰看著他的背影,想起他今天確實是該來——照理說,他昨天送完了畢家母女之後,在北京又無住處,就該即刻過來,可他昨晚沒來,家裏上下熱熱鬧鬧的歡喜著,也沒有人問過他的下落。

三叔爬起來了,瞪著馮楚開罵:“這又是哪兒來的?”他轉向萬裏遙:“老五你一個姑娘招了幾個小子?”

馮楚二話不說,撲上去對他又是一推,兩人立時纏作一團,其餘眾親戚們,既惹不起刺頭似的萬老三,又不肯得罪家大業大的萬老五,索性鬧哄哄的只往後退,一時間竟連個拉架的人都沒有。萬家凰眼看著馮楚要落下風,正想上前將那二人分開,可未等她邁步,厲紫廷先走過去了。

他先是將那糾纏著的兩個人硬扯了開,隨即一手推開馮楚,一手抓住了萬家三叔的領口:“萬三先生,你太沒禮貌了。”

他先前一直默然的坐著,起身後也是站在了萬家凰的後頭,萬家三叔鬧了許久,如今才是第一次正眼看清楚了他。看清楚了之後,三叔就有點怯——有點而已,不是非常的恐懼,因為料想光天化日、天子腳下,又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對方應該不會殺人。

他沒想過“打”這個字,他覺著這小子是個直接就能殺人的主兒。

他瞪著眼睛不言語,於是厲紫廷慢慢的松了手。

他擡手正了正衣領,對著遠處的萬裏遙點了點頭:“好,好,老五,你看著外人欺負自家兄弟,你等著吧,我們兄弟幾個回頭就到六叔墳上哭去,哭他一世英武,怎麽養出了你這麽個糊塗兒子來。”

話音落下,他扭頭就走,親戚隊伍裏,幾名富態模樣的中年老爺跟著他出了去,老爺們一走,又帶走了幾位太太和一小群少爺小姐。餘下眾人等他們出門了,這才嗡嗡嗡的又說起了話,其中一位三舅母撇了嘴說道:“什麽東西!當初都是公公平平分的家,六老太爺自己有本事,如今五老爺才能這樣享福,他們眼紅什麽?誰讓他們沒有六老太爺那樣有能耐的爹呢!”

眾人聽了,心悅誠服——萬家人口眾多,每一輩都是大排行,排得亂七八糟,非有識之士不能算清。所謂“六叔”“六老太爺”者,乃是萬裏遙的父親,而萬裏遙在萬家裏頭,則是一位“五老爺”。

六老太爺乃是一位英豪,而且家裏人丁稀少,人少,是非就少,花銷也就相應的有限,萬裏遙雖然不成器,但也不是那狂嫖濫賭之人,他單是吃喝玩樂,又能吃多少玩多少?所以萬裏遙這一房“一枝獨秀”,而萬裏遙在確認自己確實是鼓弄不出兒子之後,也便提前的昭告天下,要給女兒招個文武雙全的上門女婿。

萬家三老爺的那一份心腸,旁人都知道,萬家五老爺的這一番思量,旁人也明白,眾人看著,就感覺各有各的道理。如今萬三一派負氣走了,留下的萬五一派七嘴八舌,所說的話就全都順耳了許多。

廳內的氣氛一時緩和了下來,萬裏遙看著面前眾人,勉強的輕了輕喉嚨,換了副表情,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請諸位移步,到旁邊的暖廳裏坐坐去。

眾人也感覺這大廳像是一處戰場,還是換個地方為好。等人群離去了,萬家凰轉向馮楚:“你怎麽才回來?昨夜是在哪裏住的?”

馮楚還是有點喘:“昨天安頓好畢二小姐她們時,已經是半夜了,我想那個時候再來敲門,也不方便,就找家旅館睡了一夜。”

萬家凰神情不定,臉上的顏色還是不甚好看:“多謝你方才出手,替我出了一口惡氣。只是下回可別再這樣了,你哪裏是個能打架的人?真要動起手來了,你不是靜等著吃虧嗎?”

馮楚答道:“我本也沒想過要和誰打架,只是那時候在門口聽見了那麽難聽的話,心裏一氣,就沖動了。”

這是實話,他今日回了萬府,本來是懷著朝聖一般的心情,想要重游這記憶中的童年樂土,哪知剛到大廳門口,就聽見了個粗喉嚨在裏頭撒野,野得簡直就是罵到了萬家凰的臉上去。他再文弱,終究也還有著青年的感情和脾氣,別說他現在是個二十多歲的大個子了,就算倒退十幾年,就算他還是個小不點,他也知道自己是個男子漢,自己得保護二姐姐。

萬家凰那一顆心還氣得怦怦直跳,理智上知道自己應該再說幾句話,可是直直的站在大廳中央,她又真是半個字都不想講,只願能這樣沈默的站下去、靜一靜。

厲紫廷站在一旁,同樣是無話可說。

他被萬家的親戚當眾羞辱了一頓,多少年沒有受過辱了,然而沒辦法,他總不能像對付敵人一樣回擊他們,他沒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

一想起那個“嫁”字,他忍不住對著地面眨了眨眼睛——他向來沒有東張西望眨巴眼的小動作,他覺察出了自己的失控。

馮楚在喘勻了這一口氣後,伸手攙扶了萬家凰的胳膊。

“二姐你坐,要不然,你就回房裏歇歇。”他輕聲的說:“那些人鬧也是白鬧,越是鬧得歡,越說明他們氣急敗壞。況且,他們也只是少數派。”

萬家凰身不由己的坐下了:“我真恨我不是個男子!我若是個男子,看他們敢不敢這樣欺負到我家裏來!”

馮楚瞟了厲紫廷一眼:“等將來厲司令進了家裏,情況就不一樣了。”

萬家凰不假思索的回答:“那除非是讓他把那些人全打一頓,要不然,也沒用。”

說到這裏,她擡頭望向了厲紫廷:“今天讓你受委屈了,也讓你見笑了。我家裏就是這樣,只因為日子過得好些,就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釘,恨不得將我們爺兒倆生吞活剝。爸爸這些年來,寧可留我做老姑娘,也不許我隨便的嫁出去,正是為了這個緣故。”

厲紫廷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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