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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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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紫廷進了萬家凰的屋子,進門之時,正趕上她在對著張順訓話。

她端坐在椅子上,張順垂頭站在她面前。萬家凰看了厲紫廷一眼,沒理他,對著張順繼續說話:“你長到這麽大,也算是個男子漢了,男子漢沒擔當沒心胸,算什麽男子漢!況且你捫心自問,先前翠屏不認識張明憲的時候,你對她表現出過半分特別的好意嗎?是不是算準了翠屏一定是你的,你就不把她當回事了?如今見翠屏和張明憲好了,你才急了,可你現在急了又有什麽用?你早幹什麽去了?你還有臉去逼問翠屏,逼得翠屏直哭,你也好意思!”

她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人活一世,做人做事都會有輸有贏,輸也罷,贏也罷,裏頭既有人事的因素,也有天命的因素,我們未必自己做得了主。可輸了之後的嘴臉和態度,自己是能做主的。你看你這個樣子,你自己說,醜不醜?丟不丟臉?張順啊張順,你輸都輸得不漂亮!”

張順深深的低了頭,低得腰背都佝僂了下去:“小姐,我知道錯了。”

“單是心裏知道?”

“往後我好好對待翠屏,她要跟那個張明憲,就跟,要是不跟,我就還對她好。”

萬家凰長出了一口氣:“你也收收心吧,天底下就翠屏一個姑娘、沒別人了?橫豎你是我家的人,別說爸爸,就連我也不能讓你和二順打了光棍。你等著吧,現在家裏顧不上你,等忙過了這一程子,回了北京了,再張羅你的事。”說到這裏,她向前一擡下巴:“去吧。”

張順向她鞠了一躬,嘴裏咕嚕了一句“謝謝小姐”,然後轉身又向著厲紫廷也鞠了一躬,口中同樣是一咕嚕。咕嚕完畢,他含著一點眼淚走了出去。而他剛走,旁邊簾子一動,是翠屏從裏間臥室裏走了出來。

萬家凰望向了她:“你也去吧,往後張順再敢作亂,你直接來告訴我。”

翠屏也來了一句“謝謝小姐”,又向著厲紫廷一鞠躬,然後效仿黃花魚,貼著墻邊也溜了。

這回房裏沒了旁人,厲紫廷才終於得了開口的機會:“大當家的,你這是在行家法?”

萬家凰皺著眉頭站了起來:“誰樂意當這個家?還不是沒人管事、非我不可?這回我可真是動氣了,你猜怎麽著?方才我一進門,就瞧見張順和翠屏隔著一道簾子開談判呢,兩個上頭上臉的東西,談判談到主子房裏來了。翠屏又沒和張順定下來,不知道她心虛的是什麽,竟還躲進了臥室裏不敢見他,更不知道張順是哪裏來的底氣,不但對她質問個沒完,還說要去找張明憲打架——要打就去打嘛,提前昭告天下是什麽意思?怕到時候沒人去給他勸架?真是可笑。他小時候,家裏頂數他伶俐可靠,現在可好,越長大,越沒出息。”

說到這裏,她及時打了住,不樂意對著厲紫廷啰嗦這些家長裏短:“想讓人給你倒杯茶來,結果翠屏又跑了。”

厲紫廷走過去,端了她喝過的半杯溫茶,然後坐到了窗前桌旁,目光掃過桌面,他看到了放在桌角的藍格子手帕。

手帕疊成了個整齊的小方塊,並不顯眼,但他一眼就留意到了,因為這東西是男子所用的物件,不應該出現在萬家凰的屋子裏。

那是一條實用的棉紗手帕,半新不舊的,一角染了一點洗不掉的墨水漬。他從來不用這種手帕,他的手帕向來是純白一色,萬裏遙更不會用,萬裏遙用花花綠綠的真絲帕子。

他想到了馮楚——這小子什麽時候又來她的房裏做客了?

他想問,然而沒敢。在萬家凰面前,他時常是不敢造次,萬家凰做人做事,都是要講心胸講體面的,他若是見了個蛛絲馬跡就疑神疑鬼的盤問她,只怕盤問不出結果來,還要招她小看。

於是他隨口說道:“我最近閑下來了。”

“有多閑?”

“大概,就像我們剛認識時那麽閑。”

“好意思說,那時候也就你閑,我和爸爸成天擔驚受怕,都要嚇死了。不過你不是要和畢聲威談判嗎?不談了?”

“談還是要談,但事已至此,誰也不會把搶到手的地盤再送出去,所以結果已經差不多定了,接下來就只剩了些細枝末節,談也行,不談也行,談攏了自然是好,談不攏,也打不起來了。”

“真不打了?”

“真不打了。”

萬家凰當即起身走到了他面前:“那接下來,我們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了?”

他仰起頭看她:“當然。”

她扶著膝蓋彎下腰來,像是要逗小孩子:“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一起回北京去?”

厲紫廷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如今聽她問了,這才仔細的盤算了一下:“我想,畢聲威暫時應該不敢輕舉妄動,我在北京住個一月半月,想必是沒有問題。至於這出發的時間——”他思索著估量:“一個禮拜之後,如何?”

萬家凰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爸要是聽了你這句話,一定高興。這些天他四處的寫信,恨不得通電全國,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得了個好女婿。”

厲紫廷喝了一口茶:“你把這話告訴我,不怕我太得意啊?”

“我才不怕,喜歡你就是喜歡你,為什麽還要藏著掖著?別說你得意,我看爸爸把你誇得像朵花似的,我都跟著得意呢。”

厲紫廷站了起來:“你對我很好。”

萬家凰一楞:“這句廢話是從哪兒想起來的?”

“原本也想不起來,還是剛才見了你訓張順,我才又記起了你的脾氣。”

萬家凰聽到這裏,倒是觸動了心事:“你說到這裏,我還有句話要提前對你講,說起脾氣來,我從小到大,在家裏一直是說一不二,往後我們若是起了爭執,你可得記著,我只是脾氣大,並不是心裏真恨了你。”

厲紫廷笑了:“這是提前向我打個招呼?”

“就是提前向你打個招呼,怕你被我的脾氣蒙了眼睛。”

“別擔心。”他擡起手,試探著將手指貼上了她的面頰:“我十三歲時,在鐵匠鋪子裏當過半年學徒,什麽氣都受過,我有經驗。”

“說得你好像要全知全能了,你還學過打鐵?”

他對著她一歪腦袋:“那我就是學過嘛。”

“怎麽沒學下去、做個好鐵匠?”

他笑了,是個情不自禁的笑:“什麽氣都要受,最後實在是受不了,就不幹了。”

“喲。”她含笑盯著他:“既然都是受氣的事兒,你怎麽說著說著還美起來了?”

他對著她搖頭:“沒什麽。”

“是不是還有別的事?”

他一眨眼睛,是從久遠往事中回了魂來:“真沒有。”

萬家凰不大相信他的“真沒有”,但是也想象不出十三歲的厲紫廷會有什麽樣的招法和手段——真的,對於他先前的一切過往,她都是想象不出,她真不知道有著那種出身的厲紫廷,是如何成長為今天這般模樣的。

當然,也並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循,他那過了份的清潔利落,或許正是一種暗示,暗示著他要和往昔的骯臟淩亂一刀兩斷,往昔有多落魄,今朝就有多驕矜。

擡手摸上了他的手,她有心勸他活得輕松一些,別總這麽“端”著,但是話到嘴邊,又沒能出口。這不是個“說”的事,她想,自己非得給他足夠長久的好日子,才會讓他一點一點的松懈下來、慵懶下來。

厲紫廷沈默了片刻,最終還是又望向了那條手帕:“令三表弟這一回,還要住過來嗎?”

“你管他幹嘛?反正我是客客氣氣的讓過他了,他愛住就住,不愛住就不住。”

厲紫廷聽了她這坦然的回答,一時倒是無話可說,若是再說,反要顯著自己心胸狹窄,是個男性的醋壇子。

兩人卿卿我我的又聊了些閑話,然後便一同走去萬裏遙那裏共進晚餐,直到天黑時分,萬家凰才回了房。

她晚上高興,喝了一點葡萄酒,這時有點頭暈,進門之後就坐了下來。胳膊肘架在桌子上,她捂著臉定了定神,擡頭要叫翠屏去端熱水來洗漱,可是一轉目光的工夫,她也留意到了桌角的手帕。

伸手拿了手帕,她看了看,然後喊來了翠屏:“這是誰的東西?怎麽落在咱們房裏了?”

翠屏接過手帕,左看右看:“是不是厲司令的?”

“不是,他不用這格子的。”

翠屏皺了眉頭:“那就看不出是誰的了。原來好像表少爺用過這格子手帕,可近來表少爺也沒來過呀。”

萬家凰頭暈目眩,懶怠多想:“來歷不明的東西,扔了吧。還有,記得明天上街去瞧瞧,買些特產,好帶回家去送人。讓張明憲陪著你去。本來這活兒該讓張順去辦,可他這兩天別別扭扭的,我不愛理他。”

翠屏一聽明天可以理直氣壯的和男朋友出去軋馬路,立刻眉開眼笑:“好,明天我早早的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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