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突然想養只小貓。”

元少明聞言，心知肚明，卻沒有揪著元少時不放，只是但笑不語。元少時的侍女便悄無聲息地上前，將那只小貓帶了回去。傳膳之後，兄弟二人便安靜下來，並王爺王妃與元少晴一起，各自凈手用膳。

待酒飽飯足之後，元少晴一邊用調羹有一口沒一口地慢慢喝著碗裏的鴿子湯，一邊支棱著耳朵旁聽父兄談天說地。

大齊朝一貫對皇子皇女的教育十分重視，一向以高官厚祿延請名士大儒，軍中好手，海外傳教士授文，授武，授理。皇子們也無論嚴寒暑熱，風雨無阻，從開國□□，到先皇宣武帝，再到當今承平帝，莫不是如此。

因此，瑞王父子三人的學問都是極好的。不過元少晴自己卻是十分偏科，去宮裏上課時，只用心學習武先生和洋先生的課，而一看見那個教授他們四書五經，一口一個“女子應當如何如何……”的老頑固，就想翻白眼，於是上課只聽這老先生對典籍的釋義，剩餘時間，時常走神。

元少晴的學問雖十分一般，但是她對於旁聽父兄聊天，很有興趣。從風物山川，民俗風情，天文地理，海外見聞，再到古今逸事，當世名家，詩文流派，甚至是哲學思辨，歷史規律……隨便聽上一耳朵，也能增長見識，開闊眼界。

此時，瑞王正與世子元少明在談論當世繪畫名家。

“沈老閣老的山水花鳥皆是一絕，尤其是他的山水畫，使人如臨其境，如聞其香，如聽其聲，可為一家。”瑞王道。

“清凈散人的工筆花鳥，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靈動可愛，可為一家。對了，小妹的師父湯先生，雖是西洋畫法，卻自成體系，有其獨到之美，其人像畫如攬鏡自照，真實無比，也可為一家。”元少明笑道。

“論人物畫，枕夢生先生，才是當世名家。”方才只旁聽父兄說話，許久不語的元少時突然語出驚人，

“其筆下人物形體真實，神態動人，意境高遠，塑造手法細膩，兼具大齊傳統畫法與西洋畫法之長，學貫中西，又別出機杼，自成一家，可謂當世第一。”

正在喝湯的元少晴聞言，差點嗆住了……她咳嗽了幾聲，內心又是震驚，又是欣喜。

沒想到二哥元少時竟對自己的馬甲枕夢生評價如此之高！元少晴雖知道他素來曠達不羈，有魏晉風度，但也未曾想到，他竟完全不在乎枕夢生的“出身”。

通常來說，畫春宮圖出道的畫師，不會被清高的主流文人畫圈子所接受。即使是以畫過春宮聞名的唐寅，也是先畫傳統文人畫出名，然後才為生計所迫，不得不畫的春宮。

因此，元少晴對元少時都有些肅然起敬了。他出身如此高貴，還能毫無門戶之見，不拘一格地推崇春宮畫師枕夢生，實在難得。

“胡鬧！不要在你妹妹面前胡言亂語！畫‘那個東西’的畫師也能登大雅之堂麽？”瑞王聞言，瞪大了雙眼呵斥道。

元少晴聽了，忙做出了天真無邪的表情，低下頭乖乖地喝著自己的鴿子湯，嘴角卻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

“父王反應如此之快，定然是也看過‘那個’了。”元少時並不慌亂，反而扯著嘴角笑了起來。

“既是看過，以父王的眼力，定能看出枕夢生先生的人物畫造詣是何等的深厚，並非兒子虛言。

先生畫‘那個東西’，想來也是為金銀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待先生境遇好轉之後，便換個名號，重新亮相，以其功力，還怕得不到那些腐儒的認可嗎？”

“還有些歪理。”瑞王一向豁達，也著實認可枕夢生的畫作，於是見元少時所言有些道理，聞言便點了點頭。

他確實是第一時間就看了，而且還打算晚上和王妃一起再看一遍……

“不過時候不早了，各自回房安置吧。”瑞王又挽尊道。

元少時微微笑了笑，然後大家各自回房就寢不提。

……

東城，許府。

古樸清簡的書房裏，一位發根灰白，目如鷹隼的中年美男子坐在書桌前，一邊用手輕輕攆著精心修剪的胡須，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桌上的畫冊。

——書桌上擺著的，赫然便是精裝版的《貍奴玉婢》。

“枕夢生……”

他無意識地重覆著這個名字，神色有些古怪，似悲似喜，欲笑欲泣。

自己上一次看本子，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四十年？前世的記憶是那樣遙遠，早已支離破碎，模糊不清。

而他許玉昆，也已經從剛來到大齊朝的一名尋常農家小兒，變成了執百官之牛耳，呼風喚雨，權傾天下的首輔許閣老。經歷了連中三元的榮耀，又經歷了獻庶人之亂的低谷，一生大起大落，許玉昆的心性也早已如淵渟岳峙，泰山崩於前而不亂。

但是，看見這本畫風像極了前世所見“本子”的《貍奴玉婢》，他那如上古寶鏡一般波瀾不驚的心湖，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絲絲漣漪。

這位枕夢生……會是他的同類嗎？

是敵？是友？

……

“大人，有消息了。”

這時，書房門外響起了三長兩短，幾聲沈悶的敲門聲，打斷了許玉昆紛亂駁雜的思緒。

“進來。”他強行壓抑著自己語氣中的激動，低聲道。

一名面容十分普通，卻身形輕健的錦袍人閃身進來，輕輕地帶上了門。他悄無聲息地走到了許玉昆身邊，對他耳語了幾句，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個信封呈了上來。

許玉昆聞言，神色一動，連忙拆開了信封，抽出信紙快速閱讀了起來。

“竟然是……她？”

捏著信紙，許玉昆心下一松，低聲笑了出來。

錦衣衛已經查明，這位暢銷春宮的作者，“枕夢生先生”，她的父親正是當今聖上的胞弟，瑞王殿下，在朝堂上，正好與身為今上心腹重臣的許閣老穿一條褲子。

“我該說後生可畏，還是……不愧是我的同鄉？”許玉昆微笑著，看起來心情十分不錯。

另一名穿越者目前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其父又與自己同為保皇黨，無論是從利益還是立場，都不會與自己產生任何沖突，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

“罷了，既是同鄉，便有幾分香火情誼。少不得要幫那位小友遮掩上一番，免得她有麻煩……”

許玉昆轉念一想，便對著那名錦袍佩刀的錦衣衛耳語了幾句。錦衣衛點了點頭，一拱手便悄然無聲地退下了。

書房中，又只剩下許玉昆一人。他笑了一笑，便又伸手拿起了面前那本《貍奴玉婢》，繼續細細欣賞。

“同鄉小友雖然年紀尚小，思慮不周，做事有些紕漏，險些漏了行跡……但這手畫技，當真是功力深厚。”

“啊……本官已經許久許久，沒有看過如此精美誘人的本子了。”前世曾經是個死宅的許閣老，細細翻閱著本子，發出了滿足的喟嘆。

……

“滋兒哇——滋兒哇——”

窗外的濃蔭下，蟬鳴聲不絕於耳，混在夏日間熏人的暖風裏，讓人昏昏欲睡。

元少晴穿著一身顏色清爽，質地輕薄的夏裝衣裙，躺在窗邊的湘妃竹美人榻上，輕輕撫摸著手邊睡的呼嚕嚕作響的煤球和雪球，懶懶地不想動。

距離《貍奴玉婢》上市已經三月餘了，此時正是盛夏。

第一本《貍奴玉婢》開始售賣之後，足足過了一個多月，熱度才稍稍減退，回到了平常暢銷春宮圖的程度。馬力全開的西洲印社也終於結束了供不應求，門庭若市的火爆場面。

正巧在這時，剛收到《貍奴玉婢》第一個月利潤分紅的元少晴，也完成了第二個本子第一話的繪制，將其交與李成，帶給了西洲印社。

賺的盆滿缽滿的方老板拿到之後，如獲至寶，當機立斷地開始了招兵買馬，擴大生產，擼著袖子準備再次大幹一場。

第二個本子，最終被元少晴命名為《仙鼎燼》。因這一本采取連載的方式，所以是小印量分批次刻印，且一話只有二十四頁，所以西洲印社刻印臨摹的時間變得極短，僅僅半月，《仙鼎燼》便正式上市了。

由於題材新穎，格式奇特的緣故，《仙鼎燼》剛一面世，引起的反響比《貍奴玉婢》還要強烈，西洲印社與枕夢生又一次成了玉京城中的當紅炸子雞，茶餘飯後的熱門話題。

到了今日，《仙鼎燼》已經連載出去了三話，第四話雖還在元少晴手裏，卻已經畫的差不多了。每一話的銷量與分紅都十分可觀，李成每次都開心地合不攏嘴。

精明的方老板也趁熱打鐵，在修真題材正紅的發紫的時候，又找了些落魄文人，寫了許多修真題材的話本小說連載了起來，大受歡迎，全城轟動。

借著這一股強勁的東風，方老板都快把生意做到了揚州城，據說連他爹都驚動了。

所有事物都是一片大好，只是，元少晴當初對畫本子的一腔熱情，卻開始有些消退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