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卯之交，天空剛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元少晴已經坐在了梳妝臺前，有點迷糊地任由朱紅在她臉上輕柔的動作。

“朱紅，昨日不是免了你的活計嗎？”洗過臉後，元少晴終於清醒了。

“今日郡主要去湯先生那裏，可得穿漂亮點。底下的小丫頭們還都笨手笨腳的，奴婢不放心。”朱紅笑嘻嘻地說。

“今日您想怎麽穿呢？”朱紅一邊動作，一邊問道。

“還是老規矩，照舊就好。”今日要去學畫，元少晴對穿什麽並沒有興趣，反正最後都會被顏料蹭臟。

她所說的老原則便是前世做職業畫師時，常用的主色，鋪色，點綴色原則——一個比較鮮亮的主色，一個淺淡的輔色，或一些金銀黑白等中性色，最後來一個極惹眼的點綴色，顏色占比依次遞減。

因對服裝搭配並沒有什麽心得的緣故，元少晴穿衣打扮遵循的一直是這種很簡單的原則。采用藍白，綠白，紅黑，黃綠，粉白之類的經典配色，輔以金銀與各色寶石點綴，雖不甚新奇，但絕不會出錯。

“諾。”朱紅笑著應了，然後挑出了一身嫩綠上衣，白色襦裙為元少晴換上。

“郡主，您今日想梳什麽發髻？元寶髻，雙平髻，還是十字髻？郡主生的好，梳什麽發髻都好看！”朱紅一向嘴甜。

“你自己發揮就好。”元少晴懶懶道。

朱紅略一思索，下手輕快地梳了一個垂掛髻。

“這是奴婢新學的梳法，郡主看看，是不是很好看？”朱紅的雙眼亮晶晶的，她一向樂於鉆研新技術。

“你的手藝，自然是好的。”元少晴道。

朱紅知道元少晴素來對梳妝打扮提不起興趣，挑首飾時，也不問她，就胸有成竹地從紫檀木首飾盒中挑出了一對金鑲紅寶的蝴蝶釵。

那蝶翅極薄，戴上之後，說話走動間，便會上下忽閃，輕輕顫動，寶光閃爍間，煞是好看。

“好了！”朱紅看著鏡子，十分自豪。

鏡中的人發絲極黑，膚色極白，齒皓唇朱，目如秋水，一雙貓兒眼烏珠顧盼，神采飛揚。神清骨秀，姿色天然，雖年紀尚小，但已經可以窺得長成後的幾分風采了。

“傳膳吧。”元少晴說，她對朱紅的手藝十分信任，並未著意打量鏡中的自己。

聞言，鈦白便帶著兩個小丫頭，帶著托盤進來了。

因要出門的緣故，早膳並不十分奢華，五香仔鴿，糖醋荷藕，玉筍蕨菜，三樣小菜並一碟如意卷，一碗白粥也就是了。

元少晴吃了一個如意卷，小菜只動了點素的，白粥倒是喝得差不多了。解決之後，她把剩下的給了下面的小丫頭們，便帶著普蘭檸黃上了馬車。

輕車熟路，瑞王府的馬車一出門便往東拐，油畫大師湯沐恩的住所，是在東城。

玉京城沿襲了前朝舊制，是“東貴西富，北貧南賤”的格局。東邊為官員世家的府邸，西邊是商賈豪富的宅第，北邊平民百姓聚居，南邊，多住著些下九流的戲子藝人，分布著玉京城中最具人氣的聲色場所。

湯沐恩雖是從英吉利遠渡重洋而來的天主教傳教士，在大齊卻官至一品，封光祿大夫。除去西洋畫法之外，他在天文，歷法，大齊傳統典籍，以及火炮制造方面皆有不俗建樹，歷宣武，承平二朝，始終屹立不倒。他的府邸，自然是在東城。

到了湯府，元少晴剛一下馬車，便有侍女笑著迎了上來。

“嘉陽郡主，您每次都是這麽早。”侍女白露笑道。

“應該的，總不能讓先生等我。”元少晴回答。

一行人歡聲笑語地到了湯府前院的畫室，待進了門，湯先生卻已經站在畫架前開始作畫了。

聽見聲音，他便轉過了頭來。湯先生的長相，本是典型的日耳曼人種，身材高大，金發碧眼，想來年輕時必是個俊朗多情的小夥子。

不過如今他須發盡白，兼之在大齊生活了數十年，耳濡目染的緣故，其穿著打扮，禮儀談吐，俱是與大齊子民別無二致。只有在近處與他交談，才會註意到他的眼珠是漂亮的淺藍色，面部輪廓也比旁人深刻了許多。

“先生總是如此勤勉。”元少晴敬佩道。自她來湯府進學，前五年天天來此，近一年改為三日一次，日日早起，先生卻從未比她晚過。

“一日之計在於晨。早上好，嘉陽。”湯先生的胡須很長，幾乎看不清表情，但是他的眼睛裏，透出了笑意。

“早上好，先生。”元少晴每次來湯府，心情都會變得極好。

她前世做原畫時，是野路子出身，刻苦自學了幾年，又上了培訓班，才進了大廠。她非常明白自己一個人悶頭苦畫，沒有可靠的高手指點是個什麽滋味，因此她十分珍惜這一世能和湯先生學習古典油畫的機會。

“最近的練習中，有什麽疑惑嗎？”湯先生問，“嘉陽，其實你的基礎已經很牢固，可以嘗試著去創作一些正式的作品，或是在技法，畫風上做一些大膽的變化和突破。”

“先生，我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

“做速寫，做練習，我都很得心應手，並覺得自己的積累已經足夠。但是只要一準備開始創作正式的作品，便有些瞻前顧後，力不從心，總覺得不夠好。”元少晴實話實說。

她的心態一直在自信爆棚——我是學貫古今的大齊第一本子畫師，和自我懷疑——我是天底下最垃圾的油畫選手之間，從高峰到低谷，反覆橫跳。

元少晴冒著天大的風險籌備畫本子，除了喜歡，以及打算一償前世的宿願以外，也有一部分是由於這個原因——一想到要正式構思創作一幅油畫作品，她總覺得心裏發虛。

“沒有人的處女作是完美的，嘉陽。你有些不自信，給了自己太大的壓力，這讓我感到疑惑。你怎麽會不自信呢？你是個天才！在這個年紀，你已經做的足夠好了。”湯先生的雙眼真誠地凝視著元少晴，說道。

“我……”元少晴無言以對，她並不是真的只有十歲，也不是天才——前世今生加起來，她畫畫的時間已經超過十年了——這個秘密可沒法告訴別人。

所以別人誇她是天才的時候，元少晴總是感到心虛。她是以現代成年人理性的思維方式，和小孩子強大的記憶力來接受訓練的，事半功倍。再加之前世的苦練，才達到現在的水平——這實在是一種理所當然，甚至有些不夠理想的結果。

“嘉陽，放輕松。你不必想著第一幅作品就要構思的多麽完美，多麽精致，有多麽深刻的寓意……只需要大膽的嘗試，是的，大膽嘗試。”湯先生輕輕拍了拍元少晴的肩膀，寬慰這個有些不安的小女孩。

“我也會有瓶頸的時候，那會讓我心煩意亂。這時可以做一些不同的，新奇的，有趣的嘗試，放松心情，讓自己的思路開闊起來。”

“我的選擇是畫中國畫。你知道的，雖然除了你以外，玉京城中能欣賞西洋油畫的人並不多，但我卻是可以欣賞，並系統學習了大齊傳統國畫的。”說到這裏，湯先生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不得不說，大齊傳統國畫真是一座寶庫，我尤其喜歡山水和花鳥。”

“畫油畫，畫中國畫，用畫油畫的方式畫中國畫，用畫中國畫的方式畫油畫……在兩種熟悉的繪畫方式之間互相切換，肆意遨游，觀察它們碰撞出的火花，帶來的靈感。”

“這是我的方法。你也可以試試，或者選擇一樣你熟悉的東西，用它來給你的繪畫帶來不一樣的東西。”

湯先生將自己的經驗傾囊傳授。

元少晴聽了，覺得仿佛豁然開朗，又仿佛隔著一層。不過，她也可以像湯先生學習，在油畫，和自己前世熟悉的原畫，或者漫畫的技法之間來回切換，尋求突破。

本子的正稿，必須要盡快開始畫了。她現在有點心血來潮的預感，也許本子就是她突破目前瓶頸的關鍵。

“謝先生教誨。”元少晴感激地說。

“你我之間，何必言謝。”湯先生笑了，“那我們正式開始吧。”

說完，他拍了拍手，一名拈著一小枝海棠的侍女從門外走了進來，向兩人亭亭玉立地行了一禮之後，就站在了光線最好的雕花窗戶前，擺了個低首嗅花的姿勢站定。

“白霜姐姐做模特，擺姿勢，越來越在行了。”元少晴笑道。

“是啊，熟能生巧。”湯先生附和。

元少晴在湯先生這裏的學習，經過靜物，石膏，人像，風景等寫生基礎訓練，先素描，後色彩，功底紮實無比，近年來已經可以時常與湯先生一起畫模特了。

二人說話間，檸黃已經開始為元少晴做起了畫畫前的準備工作。打開畫箱，拿出畫具，然後將一張繃在畫框上，早已做好底的畫布小心翼翼地固定在了畫架上。

一切就緒之後，元少晴與湯先生便開始了各自的工作。

元少晴用的是直接畫法，用炭筆起了大致的素描稿之後，便開始鋪大色塊。這是她上一世帶來的習慣，喜歡一步到位。而湯先生采用的是正統古典油畫的間接畫法，用褐色起稿，畫好之後，還會一層層罩染。

元少晴畫了一段時間，鋪好了大的色彩關系之後，才開始深入刻畫了不久，光線就開始變了。

二人停了下來，白霜也終於得空休息，這幅畫便暫時告一段落，留著以便下次繼續了。

在這之後，湯先生指點了元少晴幾句，又做了一次風景速寫，直到天開始擦黑的時候，元少晴才心滿意足地帶著侍女們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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