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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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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經年。

從馬德裏飛往格拉斯哥的航班在比預計時間延誤了一個半小時後抵達機場。

鉛灰色的天空正飄著雨,依稀有暮色的餘光從雲層裏泛出來,透出一抹暖色,倒顯得這場毫無征兆的冬雨柔和了幾分。

飛機上只零星幾位乘客,艙門開啟二十分鐘有餘,機艙內已經空空蕩蕩。

乘務員正查看是否有乘客遺落了物品,緩行至艙尾時,發現最後一排的角落裏竟還有人未離機,腳步一頓,不由驚訝走過去。

那人懶懶枕靠在椅背上,微偏著頭,呼吸平穩,似乎還在熟睡。

弧度剛好的黑色卷發映襯著白皙的面頰,即使眉目全被眼罩遮住,也能辨出她身上特有的東方氣質。

“Excuse me.”

她額間一霎輕蹙。

半晌,遲緩的擡手掀開眼罩。

“We landed,madam.”

町田一茫然地睜開眼。

適應著眼前的光亮,腦子還有些混沌,“……Sorry.”

乘務員關切的再三詢問,“Are you all right?”

“I’m okay……just tired,thank you.”

町田一從困頓中掙紮著站起身,又連聲道歉。

飛機舷窗一層淺淺的白霧,她用最快速度收拾好行李,粗略望了眼窗外,才意識到外面正在下雨。

回程時航班延誤,她在機場等了快三個小時,等得耐心快耗盡,再加上旅行的勞累,登機後她一粘座椅就睡得昏天黑地。

機場大廳出口旁的餐吧裏,町田一晃著杯加了冰的拿鐵,坐在高腳凳上托腮望著外面未見停的雨。手裏的拿鐵已下去一半,浸著快融化的冰塊,幾乎沒什麽味道了。

叫了出租車,她將見底的塑料杯扔進垃圾桶,拖著輪箱走去大廳外。

借著放行李的空隙和司機寒暄幾句,她裹緊身上的呢子大衣,在還沒被幾股子妖風糊暈以前一骨碌鉆進車裏。

司機是位當地人,一上車就開始禮貌熱情的和她攀談起來,言語間的笑聲使打在車窗上的雨滴都有了暖意。

“Oh you’re an exchange student,how long have you been here?(你是交換生啊,你來這多久了?)”是獨特的蘇格蘭口音。

“Over a year.(一年多)”

“Cool,and what are you studying?(你是學什麽專業的)”

“Theatre,well……specifically Musical Theatre.(戲劇,具體來說,是音樂劇)”

……

町田一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裏時的場景。

因為申請了東京藝術大學和格拉斯哥大學為期三年的交換生項目,大一結束後她便從日本飛到英國,落地時也是像今天這樣不太晴朗的天氣,友好熱情的司機。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已沒有了初來乍到時的惶惑,也逐漸適應了新的學習環境和這座可愛的城市。

回到住處時雨勢漸小,樓門外連排的小花園泛著泥土的氣息。

她租住的房子在學校圖書館後面的住宅區,周圍的生活設施十分方便。

簡單收拾一番,又洗了澡,晚上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給町田久撥去一個視頻電話。

“我到公寓了,讓爸媽放心吧。”町田一倚在廚房裏,抿了口手中溫燙的牛奶。

“好,你晚上吃的什麽?”

“在機場吃的簡餐,聖誕假剛過,怕附近餐廳還沒開門。”

她瞧了眼屏幕那端正對著鏡子打領帶的人,忍不住笑一聲 —— 老實講,她到現在都不習慣自家哥哥像模像樣一副西裝筆挺的樣子。

町田久國中畢業後進了慶應高中,三年後毫無懸念的考進了慶應大學,在法學部呆了四年,順利通過司法考試,畢業後當了一名檢察官。

“你室友回去了嗎?”

“沒呢,明天回來。”喝完牛奶,町田一將空杯放到洗碗池清洗。

町田久看了眼手機屏,微微擰眉,“少碰水,把手套戴上。”

她拿杯子的手一頓,“……已經沒事了。”

不過還是聽話戴上一只洗碗手套,洗了杯子,瀝幹水放回櫥櫃裏。

“哪天去醫院覆查?”他把手機拿到眼前,確認似的。

“……明天。”

“說了讓你假期好好養著,還往出跑。”

“課程需要啊,還是要出去看一看的,總不能一直困在劇本人物裏,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假期少。”她拿起手機走回臥室,略催促著,“你快去上班吧,明天和你說。”

町田久透過那端些許晃動的屏幕看了看她,輕嘆口氣,也不再說什麽,留了句“早點休息”便掛斷電話。

淅淅瀝瀝的雨下了半夜,不知何時停的。

翌日晨起時,天空灑下薄薄的陽光。

町田一乘公交到醫院的時候比預約時間還提早了不少。門診大樓還有些冷清,她坐在外科等候室裏,低頭隨意翻著手機。

Facebook界面顯示正在加載的間隙,身旁隱隱傳來交談聲,刻意壓低卻仍舊掩不住興奮的語氣。

她本來沒太理會,直到聽見話語裏夾雜著幾個不太標準的日文音節“Ryoma Echizen”,刷手機的動作才頓了下。

擡頭順著看過去,發現等候室前方的電視節目不知什麽時候換了臺,正在轉播一個多月以前的ATP總決賽。

畫面上跳出那張熟悉的臉龐時,她稍一滯,嘴角不自覺上揚幾分。

明顯是比賽剛開始,連第一盤還沒打完,但町田一知道贏得這一盤的人是越前龍馬。

ATP決賽她看了回播。

其實她原本想直接飛到倫敦去看現場,但無奈期末那段時間她正因為演出排練忙得團團轉,加上大三上學期選修課選了影視制作,需要自己私下錄一些空鏡,直播那天她還在喬治廣場守了一下午錄黃昏時分的鏡頭。

不過後來倒是無意間透過酒吧的電視機看到了他奪冠的瞬間,也算是趕上個直播的尾巴。

雖然他還未步入職網,但憑借精湛的球技已然成為備受世界矚目的網壇新星,甚至多次獲得外卡機會,延續一貫驕傲的姿態在賽場上出盡了風頭。

最近幾年越前龍馬陸續拿了幾場挑戰賽的冠軍,除此之外還有前一年在美網奪冠,再往前,還有法網大滿貫 —— 也是因為看了那場比賽直播,讓町田一最後堅定了到英國念書的想法。

再往前一年……

她無意識地順著時間線往前推,腦海中接連湧現出無數有關於越前龍馬的記憶。

他的比賽,他的采訪,還有他們之間算不上多頻繁的聯系。

越前龍馬離開青學後的日子裏,町田一嘗試了很多她之前想做卻一直沒有機會做的事情。

比如,假期中她時常會跟著爺爺一起練習書道,一邊聞著淡淡的書墨香一邊行筆,整個人都會心無旁騖的靜下來;

比如,每個周末她會去校外上聲樂和吉他課,在精力尚且足夠的情況下,緊接著又去學了鋼琴,後來偶爾會在網絡上發布一些音樂作品,慢慢的也積累了很多粉絲;

有喜歡的電影,她就去借影碟或者去影院看;有想聽的音樂會,就和家人一起去聽。

除去充實的課餘時間,上學時她依然把自己扔在書堆裏,盡全力將成績穩定在年級最前列,只是不會再固執的逼迫自己。

她似乎能想到,以後的生活會越來越忙碌,而她需要有自己的節奏,等真到了需要把自己調成很緊的發條時,也不至於因為壞了某個零件而全面崩盤。

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她仍然會不可抑制地想起越前龍馬。

這種想念不僅是因為對他的喜歡、懷念和他相處的那些時間,更多的,是町田一發現她所做出的每一個嘗試和改變,裏面都藏著越前龍馬的痕跡。

他離開後不到兩年,大洋彼岸陸續傳來他拿下四大滿貫青少年組冠軍的消息。

她上網看了他的每一場比賽,全英文的解說間雜著很多專業術語,她聽得七七八八。

戰術之類的她看不太懂,但打法和計分卻理解得很清楚。

因為所有關於網球的規則和賽制,全部都是越前龍馬教給她的。

看到他在自己所夢想、所追求的道路上發光發熱,她隔著屏幕由衷的為他感到開心。

國中餘下的那段時間,町田一並沒太覺得越前龍馬離自己很遠,可能只是空間距離上的遠,她想如果她掐好時差,和他保持聯系,即使是斷續寥寥的聯系,他們也可以像之前那般關系友好不會疏遠。

直到國中畢業時,她收到了青學高中部的入學通知,同學們也都陸續確定了未來三年的去向,班級中幾乎一半的人都不留在東京,剩下的人裏升入青學本部的一只手就數得過來。

畢業那天,濃厚的離別與不舍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她忽然就意識到,這一別,大家再見時已不知今夕何夕了。

可能有些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晚上在河村壽司店的聚餐,國中網球部的前輩們也並未到齊。

町田一借口出去透透氣,披了件薄呢外衣站在壽司店外面。

冬末夜色濃重,沿路街燈一盞一盞向前延伸,在遠處逐漸並攏成一線,零星兩點燈火。

浩蕩的風刮過來,一霎罩在臉上,外衣的衣擺被風掀起,似乎一點也不能禦寒。

她呵了口氣,擡手裹緊身上的大衣。

剛碰到衣料,動作就停住了。

低著頭,眼淚止不住一樣,撲簌簌地往下落。

得知越前龍馬要走的那天她沒哭,新年聚會那天她沒哭,甚至在他真正離開日本的那天,她坐在教室裏望著窗外湛藍如洗的天空,還有在那之後的兩年間裏,她都沒哭。

哽咽的聲音被卷進風裏,瞬間就模糊了。

町田一在那一刻深深體會到了一個事實。

人都是一波一波在走的。

而越前龍馬已經走出她的世界了。

淚水凝在臉上,被風刮得生疼。她蹲下身,將臉埋進衣服裏,哭得潰不成軍。

不知道壽司店的門何時被拉開的,只聽見有人不停叫她,輕輕晃她的肩膀。

町田一淚眼朦朧的擡頭,看見裕太蹲在身旁,明顯被她這副面色混亂的樣子給駭到了。

她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裕太也不再問,猶豫了一瞬,還是擁著她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町田一不太記得那天晚上後來發生了什麽,第二天中午她腫著核桃大的雙眼從臥室床上翻起來,渾身疲軟,看著眼前的場景反應了好久。

下意識去找手機,看見兩條未讀信息。

一個是裕太發來的,說只有她哥哥知道,沒有擾到別的前輩們,叫她放心。末了綴一句,好好休息,有事情的話想說可以和他說。其餘的並沒多問什麽。

町田一這才模糊想起昨晚自己在壽司店門前發瘋的那一幕,頭疼得口幹舌燥。

給裕太回了信息,點開下一條。

看見發件人時,她微微一怔。

是越前龍馬。

發件時間在昨天晚上,很簡短的一句話 —— 我很好,祝賀你。

上一條是她昨天上午發出去的 —— 我升入青學本部了。你最近好嗎?

町田一盯著屏幕,有片刻失神。

將手機放在一邊,起床找水喝,一轉頭瞥見旁邊桌上擱了杯水。

那幾天父母出去度假了,家裏只有她和町田久,應該是他放的。

對於她前一天晚上反常的行徑他只字未提,只在她起床後給煮了碗面,一邊拿冰袋給她敷眼睛,一邊問她晚上想吃什麽。

町田一不知道的是,昨晚町田久把哭得有些脫力的她拽到洗手間,給她抹了把臉,又倒了杯水,拖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時,聽見她不太清醒的、啞著聲音說,“……我好想他。”

町田久頓住,擡眼看了看她。

臥室只開了盞小燈,她閉著眼,呼吸已漸漸均勻。

片刻,他伸手撫了撫她額前,輕緩地,“那就努力學習和生活,以最好的自己站在他面前,告訴他你的心情。”

或許是因為把之前積壓許久的情感都宣洩了出來,那天過後,町田一感覺心情輕松了許多。

進入高中後她依然奔忙於學業和課餘愛好之間,還加入了學校的戲劇社。

只是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下意識地不再去想越前龍馬。

不是不喜歡,是不再沈溺於想念他的心情中,她收拾起那些患得患失,專心在如何提高課業成績和特長愛好上面,竭盡全力地去提升自己。

她希望再見到他時,是以她最好的樣子。

此後將近兩年的時間裏,町田一沒有過多去關註越前龍馬的消息。

但她知道他是平安的,是一直在穩步前進的,因為彼時的越前龍馬已經在ATP躥紅,日本國內經常會有關於他的體育報道,加上學校裏每天都有同學在談論他,所以她多少能了解一些他的近況。

町田一就是這樣得知越前龍馬在紐約公開賽決賽中受傷的事情的。

那時她高二快結束,中午考完試,班裏有同學拿出手機刷新聞,突然驚駭叫道:“越前龍馬在比賽中受傷了!”

班上一時氣氛雜亂,町田一聞言大腦一陣空白,反應過來後慌慌忙忙掏出手機。

幾乎不用特意搜索,接連幾條新聞跳出來,Yahoo熱搜第一位,都是越前龍馬比賽受傷的標題。

已經是幾小時以前發生的事了,他追球摔倒而傷到左手臂的圖片直接刺進她眼睛裏。

町田一腦袋嗡嗡作響,一邊撥他的手機一邊跑出班。半路又想到時間很晚了會影響他休息,還沒接通她便又掛斷。

跑上學校天臺,嗚嗚風聲。

她發了簡訊詢問他,緊握著手機,過了會,又忍不住發了一堆註意事項過去。

整個人惶惶不定的,半晌後,才想起他明明有專業的醫療團隊。

幾分鐘後越前龍馬回了信息,說他在醫院,手臂的傷已經處理過了,休養一段時間就好。

還說他沒事。

町田一腦海裏閃過他手臂骨折的新聞。

她要是信了他沒事的話就見了鬼了。

不過好歹松了口氣。在那以後她便一直留心他的消息和傷情恢覆,即使是高三忙著準備文化兼專業考試的那段時間也未中斷過。

越前龍馬休整近一年,第二年一月闖進了澳網男單四強。

幾周後,町田一收到了東京藝術大學音樂表演專業的錄取通知。

大學生活依舊忙碌而充實。可在年初的幾個月裏,除了得知越前龍馬考入康奈爾大學,網絡上沒有任何關於他的新消息,個人官網的更新也停留在澳網比賽時期。

和他最後一次聯系還是兩人互相祝賀升入大學,只寥寥數語。

越前龍馬重回公眾視野,是媒體傳出消息說他在備戰年中法網的時候,而那時町田一正在猶豫去英國做交換生的事情。

其實是剛好有個機會。專業老師聽聞她對音樂劇感興趣,和她提議了學校的交流項目,音樂劇已經屬於戲劇範疇了,建議她可以到歐洲學習感受一下氛圍,一定大有裨益。

那時的她在聲樂上已經有了紮實的功底,也有舞臺表演的經驗和英語能力,加上東藝大的背景,只要遞交申請作品,就有很大把握可以拿到名額。只是為期三年的學習,課程是可以預見的忙碌緊張,也就意味著三年的時間裏她很少有機會回到日本。

法網如期舉行,溫暖濕熱的夏季,越前龍馬在紅土賽場上的決賽完全可以用膠著來形容。

町田一看了那場比賽的直播,巴黎通透的日光下,他奮力擊球奔跑,汗如雨註,不甘落後的身影逐漸和國中時代叱咤球場的形象重疊。

一樣堅定犀利的眼神,一樣不可一世的姿態,只是如今的他已經站在了更廣闊的世界裏,年少時期就擁有的夢想此刻觸手可及。

他的確是一步一步在變強的。

那麽她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吧。

膠著戰持續到第五盤終於宣告結束,歡呼和吶喊聲瞬間響徹全場,羅蘭加洛斯球場上空的黃昏是溫柔的葡萄色。

越前龍馬在法網捧起人生中的第一座大滿貫時,町田一申請了格拉斯哥大學的交換生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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