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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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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選擇遺忘,只不過因為不願意想起而已。

然而那一時間,所有人都已經慌亂成一團。

無論是身為東道主的侯家夫人小姐,還是前來賞花的各家貴女,都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特別是她們聽說林黛玉體弱多病以後,心中越發擔憂。時下無論做什麽事,都講究一個好意頭。若是林黛玉果真在宴席上出什麽事情,她們也會覺得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陰影。

“她是急怒攻心,一下子氣暈過去了。”宴席之上,炙手可熱的禦前紅人姚靜自然而然地成為黛玉的主治醫師。

眾人七手八腳,將黛玉擡進花園一旁的小閣樓。姚靜凝神靜氣,閉著眼睛開始為黛玉診脈。她起初是頗為慌亂,對寶釵頗為氣憤的,然而,她為黛玉診脈之後,心中卻開始有些異樣的感覺。她覺得怪異無比,神色古怪地向著寶釵看了一眼。

“你真是厲害,我只聽說過有人能將林妹妹氣哭,把她直接氣暈過去的,你是第一個。”姚靜嘖嘖說道。不知道為什麽,她從前那麽疼愛憐惜黛玉,如今卻對黛玉是否能安然醒來漠不關心。

但是這也是寶釵的幸運。以從前姚靜對寶釵的觀感以及對黛玉的憐惜,出了這種事情,寶釵毫無疑問會被黑到死。哪怕她想為黛玉做什麽,或者想安安靜靜守在黛玉身邊等她醒來,只怕都會被打上不懷好意、伺機謀財害命的嫌疑烙印,被姚靜趕得要多遠有多遠吧。

“病人需要靜養。”姚靜大聲宣布道,將所有人趕出閣樓,卻把寶釵留在了那裏。

“你就待在這裏,好生照顧她,將功贖罪吧。”姚靜半是憐憫半是幸災樂禍地說道,“明知道她會在重陽被賜婚,你還在詩裏盼望重陽節。你是有多怕她賴上你,不肯嫁人?別說是林妹妹那樣的水晶人,便是我,恐怕也要被你氣得七竅生煙了。”

寶釵是真的沒想到這一層。那是她上輩子寫就的菊花詩,胡亂拿來湊數而已,誰料到會偏偏同黛玉被賜婚之事暗合?但是她對姚靜沒有解釋一句話,她根本沒心情解釋。她的心裏充滿了自責。

孫穆輕輕拉了姚靜一下,兩人一起出去了。房間裏寂靜一片,寶釵守在床前,望著黛玉的模樣。黛玉雙目緊閉,鼻息平緩,眉頭之間卻輕輕蹙著,仿佛有什麽愁緒化解不開的時候。

寶釵突然間就想起了前世裏第一次見到黛玉。事先王夫人就同薛姨媽微微透過意思,說賈府裏住著寶玉姑母家的女兒,整個人纖弱又嬌氣,說不得碰不得,讓人看了就煩躁。王夫人又說極喜歡寶釵這樣的孩子,看著穩重,讓人放心。

然後寶釵就見到了黛玉。不過初冬的天氣,寶釵只穿著夾襖,黛玉卻已經將自己整個裹在了鶴氅裏,手裏還捧著手爐。

仙鶴給人的形象是清冷孤高的,黛玉也是如此,靜靜地轉頭過來看寶釵,目光冰冷地一瞥,疲倦中帶著防備,疏離中又帶著探究。

然而寶釵註意到,黛玉小小年紀,眉頭卻是微微蹙起的,讓人不禁憐惜,想替她把眉頭撫平,又忍不住想知道,她究竟有什麽煩心的事情,竟然會如此憂郁。

後來寶釵漸漸知道了黛玉憂郁的原因。因為寶玉和黛玉吵架時候,總威脅說要摔了那塊玉;因為花兒謝了鳥兒飛走了;因為賈府裏的奴仆私下裏說了什麽不那麽尊重她的話了;因為賈母在她面前誇獎別人了……

然而黛玉卻又是活潑的。她會在王夫人籌謀金玉良緣的時候,恰到好處地用言語回擊;她會跟小丫頭們開無傷大雅的俏皮玩笑;她會對一切新生事物充滿了好奇,擁有探究的欲.望……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寶釵明明知道,王夫人和自家母親薛姨媽正在籌謀金玉良緣,甚至她自己也不是那麽排斥嫁給寶玉。這樣的話,寶釵和黛玉是毫無疑問的情敵。然而她總是情不自禁地留意和關註黛玉,她想知道黛玉在忙些什麽,想些什麽,她甚至改變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例如說,對才華和詩文的看法。

曾經,寶釵是一個堅定的務實主義者,因此盡管她內心頗為熱愛詩文,那些書卷裏的錦繡華章,卻固執地將這種喜愛藏起來。就連元春省親之時,諸姐妹都要做一首應制詩,寶釵的第一反應不是趁機大展才華,而是守拙,不出錯。所以寶釵不會替寶玉捉刀,做什麽《杏簾在望》,卻會好心地提醒他,元春娘娘不喜歡紅香綠玉,教他改成綠蠟。

但是因為黛玉,寶釵終於慢慢改變了。香菱一直對詩文有一種謎之喜愛,但是寶釵覺得香菱學那東西對香菱自身沒有好處,所以沒有教過她。但在她會指點香菱去求黛玉。接連三首吟月詩,香菱的詩歌造詣飛速提高著,同時她也成為寶釵和黛玉思維碰撞的橋梁。

寶釵漸漸地開始看重詩社裏的排名,她近似幼稚地用這種方式吸引著黛玉的關註。她開始苦心孤詣,從立意下手,翻做海棠詩和柳絮詞,將同樣苦心孤詣、以魁首為目標的黛玉蓋過。

作為所有人認定的黛玉的情敵,寶釵發現她和黛玉越來越默契。兩個人說典故射覆,互相都能接得住招,知道對方在講什麽,說玩笑話取樂時,一個人負責逗樂,一個人負責在後頭解釋,合作無間。

感情向著不可捉摸的地方發展。寶釵終於借著黛玉說錯酒令,當眾說了幾句《牡丹亭》的機會,向她解釋了自己的志趣,又教她每日喝燕窩養身,兩人終成金蘭姐妹。

可是,那時候的天真期盼,那些因為不夠沈穩而導致的美好幻想,最後結局是怎樣的呢?宛如怡紅院裏隨隨便便就碎掉了的水晶盤瑪瑙碗,掉了一地的渣子,令人心灰意懶,挫敗得簡直不想去提起。

“你……你實在是太過多疑了。”寶釵坐在黛玉旁邊,看著昏迷不醒、眉頭輕蹙的黛玉,喃喃說道。

“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這兩句難道不是在說我對你的思念?”

“空籬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我的思念了無痕跡,然為伊消得人憔悴,一片相思全在夢中。”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難道不是說,我因對你的心思困守孤城,進退兩難?”

“誰憐我為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這兩句也不過是在說,重陽你大喜的日子,賈府中人都會感到欣慰,又有誰會顧惜我的遭遇呢?”

寶釵向著黛玉的耳邊說道。若是黛玉醒著的時候,她斷然說不出這般話來,她會覺得尷尬而無地自容。但是黛玉現在昏迷不醒,一切卻顯得自然而然了。

這樣昏迷不醒的黛玉,惹人憐惜。寶釵突然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嫁給馮淵,一點也不想坐視黛玉和寶玉永結連理。她四顧無人,心中突然生起一個念頭。這個念頭起初只是細微的小火苗,漸漸地越來越大,終成燎原之勢。

“你還不醒嗎?……若你再不醒來,就別怪我唐突了。”寶釵喃喃說道。然後,她看著黛玉蒼白如玉的臉頰,小巧稚嫩的唇,目光流連,猶豫半晌,最後在黛玉光潔飽滿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然而那一剎那,寶釵萬萬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黛玉長睫微顫,就在寶釵吻向黛玉的那一瞬間,睜開了眼睛。

一時間,寶釵看著黛玉,只覺得尷尬無比,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方才你在我耳邊,絮絮叨叨都在聒噪些什麽?”黛玉微笑著問道。她微笑的時候,眉目含情,宛如清澈的湖水上那一抹瀲灩的波光,又如同拂曉時岸邊隨風搖擺的那一株楊柳。

此時此刻。小樓外。

“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林妹妹這次是沒救了。”姚靜語氣歡快地向著孫穆解釋道。

“什麽?你說我為什麽不告訴寶釵實話?我就是故意讓她著急著急。你難道沒看到她有多可惡?態度實在太差了。她著急了,愧疚了,說不定林妹妹就心軟了,就此醒來也未可知。”姚靜理直氣壯地為自己開脫。

“不不不,林妹妹沒有裝病。她方才是真的暈過去了。然而氣急攻心這種事情,你也知道的,來得快去得也快。說也奇怪,她這麽一暈,我替她診脈的時候,倒覺得她的脈息比從前洪大了不少。她那不足之癥,倒似有了幾分治愈的希望。”姚靜想起曾經困擾了她許多時日的不足之癥,竟然莫名其妙有治愈的希望,一時之間,神情頗為微妙。

“我當然知道她醒了。我是什麽人?如果我真的著急的話,就會使出金針刺穴的獨門絕技了。那個時候才真正是折騰人呢。現在多好,把寶釵留在她身邊懺悔,什麽時候懺悔夠了,什麽時候也就皆大歡喜了。”姚靜最後一攤雙手,滿臉無辜。

孫穆最後嘆了口氣。對這樣的姚靜,她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

“可是,朝廷的賜婚要怎麽辦?”孫穆神情憂郁地說道,一臉憂心忡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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