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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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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約莫過了小半個月的時日,已是到了香菱出閣的日子。她日裏經營的那間食肆大大方方掛上了“東主有喜”的牌子,結結實實地關了幾天門。惹得旁邊常來買鹵味的主顧都議論紛紛,悵然若失。

若惜把外面人的樣子學給香菱看,因學得活靈活現的,惹得香菱忍不住笑了出來。對於一個廚師來說,她所做的飯菜受到人追捧,就是對她最大的肯定。

“若是阿邵對不住我時,至少和離之後,我尚能有一技傍身。”香菱又哭又笑,對著若惜等人說道。

姚靜皺眉說道:“大喜日子,說什麽呢?”她對香菱一直以來都頗為關心。若是依了她視天下男子如糞土,凡事非黑即白的那套,身為女子竟然一心一意想著嫁給男人相夫教子,這簡直是不可饒恕的過錯,惟有黛玉和香菱出嫁,她不會如是想,倒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不相幹的。”劉姥姥見多識廣,來了一句,“大喜的日子裏,就是好事靈壞事不靈。”

孫穆忙著瞪了姚靜一眼,覆又跟劉姥姥笑著說道:“姥姥您見多識廣,說出來的話,一準錯不了。別的不說,這話可是借了您的壽說出來的。香菱,還不過來拜姥姥一拜!”

香菱果然穿著新娘吉服,過來拜謝劉姥姥,劉姥姥連連擺手說使不得,香菱卻道:“我自幼命苦,幸得我們家姑娘和姥姥您照拂,姥姥就如同我親生父母一般,如何使不得。”遂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個頭,卻是在家女兒離家之時拜別父母的規矩。慌得劉姥姥手足無措,喜之不盡,連聲念佛。

少頃寶釵趕到,眾人忙迎了上去。若惜眼尖,先看見寶釵胸前掛著明晃晃一把黃金瓔珞項圈鎖,忙跟劉姥姥跟王劉氏使了個眼色。三人都知道姚靜素來對這金鎖頗有微詞,香菱大好的日子,決計不能看著姚靜再跟寶釵為了這點子小事吵起來,沒得堵心。更何況三人心中都是一致的想法:寶釵那金鎖,既是和尚道士命戴的,鑲嵌著幾句吉利話,又管姚靜什麽事,憑什麽整日裏見了就陰陽怪氣說三道四。

故而寶釵前來,三人趕緊搶在頭裏,若有似無地遮擋姚靜的目光,再不然就是指派她去幹這幹那。誰知事有湊巧,姚靜剛打點好一路撒銅錢的錢袋,過來跟香菱說話時,正好看見寶釵胸前明晃晃的金鎖,遂走了過去,一臉歡欣地說道:“我整日裏不見你戴這金鎖,還以為你惱了我。今日終於見你戴了。”

原來姚靜見寶釵戴金鎖就暗地裏嘀咕,說三道四,說到底還是受了金玉之說的影響。待到親眼看見寶釵幹脆利落地退出,成全寶玉和黛玉,已經是心中懷疑盡釋,至於此後又知道了寶釵對黛玉的一片心思,回想起自己先前種種,已經是悔得無地自容了。故而見寶釵這日又戴起了金鎖,就想著正好趁著這當口,跟寶釵道個歉。只是她是屬鴨子的嘴硬,平日裏說話口若懸河,遇到這道歉的場合,就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憋了半天,終於擠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話來,也就意思意思,算是聊表歉意了。

寶釵素知姚靜性情古怪,已是絕了討好她的心思,只是念在她是孫穆的好姐妹,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醫術,兩個人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此時見姚靜擠了半天,終於說出句沒頭沒腦的話,困惑之餘,也未放到心裏,自去見了香菱,又親自送了她一只中空藏著銀票的銀鐲子不提。

寶釵將金鎖束之高閣已是多時,此日戴來,自然是別有用意。她戴著那金鎖跟香菱講了好一陣子話,這才到僻靜無人處,向那金鎖裏的聲音一一講述這些日子裏香菱的遭遇,末了又說:“那邵家是耕讀世家,雖然清苦些,但難得的是家風好。邵家主母又酷愛吃香菱做的菜,姚先生經香菱推薦治好了邵家主母的病,這細論起來自然是香菱旺夫。與她此後過日子大有好處。更何況,那邵公子的人品,我師父是特地打聽過的。樣樣都是穩妥的。我又私下裏給了她二百兩銀子傍身。你覺得這樣的安排可好?”

那金鎖裏的聲音在寶釵小時候故弄玄虛,一直有作威作福之意,直至被寶釵識破身份,束之高閣,日日呆在角落裏發黴,這才重新變得識進退起來。此時她聽寶釵問她,沈默了半晌,嘆道:“薛小姐果然是最善心不過的人,從前竟是我錯了。最難得就是,一嫁出去就是人家的正頭娘子,你可知道當人妾室的苦楚,一言不合就得立規矩,縱使熬死了正室,被扶了正,到底還是低人一頭的……”

寶釵早知道這金鎖裏的聲音就是嬌杏,亦知道她一生悲苦不易,故而也體恤她這番心情,只是耐心聽著。等到這聲音發洩完了,她就覆轉回來,一路目送著香菱被那邵家公子迎上了花轎。

寶釵是未嫁之女,邵家娶親,她不好一路跟著看熱鬧。遂暗地裏向嬌杏道:“我是不好過去了。你若想跟著看時,我叫茜雪帶了你去,如何?”

茜雪如今已經嫁了薛家家仆陳義家的小三子,夫婦兩個琴瑟和鳴,從寶釵的貼身丫鬟晉升為管家娘子,仍然受到倚重,比從前又多了幾分幹練。故而寶釵有此一說。

不想嬌杏卻是拒絕了:“不必了。我信得過薛小姐。我的心事已了,小姐打算如何安置我?”

寶釵不料嬌杏竟有如此幹脆利落的時候,心中也是暗自喝了一聲彩,遂徐徐將早就想好了的主意和盤托出:“我因想著,你總住在這金鎖裏,也不是個辦法。我從小就嫌棄金鎖又沈又重又累贅,一直不願意戴,這你是知道的。所謂的金玉之說早已經撕開說清楚了,這金鎖我從今往後更不會戴,倒並非只是因為你的緣故。若將金鎖一直束之高閣,你未免無聊。可若是與了旁人,又擔心惹出許多事來。我的意思是,那金鎖到底是一件死物,你總是棲身其中,絕非長久之策。我有意尋些高僧做場法事,不知可否超度?”

嬌杏楞住了。她從寶釵小時候就在寶釵耳邊裝神弄鬼,以世外高人形象出現,時而冷嘲熱諷,時而挑剔苛求。後來她的身份敗露,寶釵最憤怒時揚言要將她的棲身之地金鎖融掉,後來又將她束之高閣,她也不止一次地想過自己將來的下場。那種一切盡被拿捏在別人手中、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實在不好過。但是,她想了無數種下場,都沒想到寶釵居然會不計前嫌,替她超度!

“我……我……”嬌杏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她一直認為以德報怨只是一種傳說,不料自己竟然遇到了。

“你別太激動。”寶釵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很快就反應過來嬌杏到底在想什麽,“我也不過是求個坦蕩。”

將那金鎖融掉,令嬌杏的靈魂灰飛煙滅,對於寶釵來說並非難事。可是她又何必這麽做呢?過去的欺騙和傷害已經是事實,無可彌補,未來的事情也不是嬌杏這個弱小的鬼魂所能把握的。嬌杏之於她,已經成了一件沒有任何價值的東西。她固然可以毫不留情、理直氣壯地毀滅她,享受那一瞬的快感,也可以居高臨下、悲天憫人地寬恕她,感受那一刻心境的澄澈。在參透了其中秘密之後,嬌杏在寶釵眼睛裏,其實什麽也不算了。既然如此,何不舉手之勞結個善緣呢。

“薛小姐。求薛小姐將我放在佛堂之前,天長地久,我自能得到超度。”嬌杏最後懇求道。

“好。”寶釵應允。

“不是這京城中的寺廟。卻是維揚地界的一間小寺。”嬌杏再次求懇。

寶釵料想嬌杏必是和那間小廟有什麽淵源,只是這都是他人之事,寶釵無心過問,遂問明白那寺廟的方位地理,細細記了下來。

香菱出嫁的幾日之後,茜雪夫婦借口南下辦事,一路坐船來到了維揚地界,在維揚城外一處山環水繞、茂林修竹的地方,發現了一座古老的寺廟,門額之上“智通寺”三個大字赫然在目。茜雪夫婦在寶釵身邊歷練,鬥大的字還是識得幾升的,寶釵令他們來辦差之前又特地問過,故而識得寺名,更能識得門兩側殘存的一副對聯:“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只見那對聯雖舊,字跡卻是清晰可見。

陳三和茜雪都是實誠的人,心中坦坦蕩蕩,故而不能解這對聯裏的深意,陳三就跟茜雪吐槽說:“這兩句跟白話似的,其實沒講什麽,好好的寺廟前居然有這樣的對聯,咱家姑娘還很是看重,真是奇了怪了。”

茜雪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只管按姑娘吩咐便是。又在哪裏亂嚼什麽舌頭?”

夫婦二人一起走進寺廟,只見淺淺一座佛堂,供奉著一尊臥佛之像,線條十分簡單,甚至有些簡陋,卻不知道為何透出一種古樸大氣。最怪道的就是那臥佛的一雙眼睛,妙目流轉,隱隱透著寶光,仿佛能閱盡世間萬事一般。

陳三和茜雪雖不是什麽虔誠的信徒,見得此景卻也雙手合十,接連拜了幾拜。又捧著那外頭塗了一層泥的金鎖,四處尋找主持,遍尋不見,再回頭時,卻有一個老態龍鐘的僧人在那裏泰然自若地煮粥。

陳三忙上去搭訕時,想不到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盡是答非所問。陳三無奈,只得將事先準備好的一錠銀子放在那老僧身前,躬身拜了幾拜,又尋了一把鐵鏟出來,在那佛堂的門外正中央挖了個小坑,將那金鎖埋了進去,一邊挖,一邊還拿眼睛看看那老僧,想知道他是否會阻止。不想直到他將那金鎖埋好,重新將土踩了瓷實,那老僧仍然在慢慢喝粥,仿佛全然沒有看到似的。

陳三詫異之餘,卻也心中輕松,暗道:姑娘只說要將金鎖帶到這寺廟中,可那黃金之物,黃燦燦的,難免招人惦記,如此這般,卻是神不知鬼不覺,最安靜不過了。於是甚是得意,和茜雪夫妻兩個高高興興地離開了,欲要去城中同他家娘子買幾朵珠花,再采買一些當地的土物帶回去當手信,又說想尋些利潤豐厚的貨物,一並帶到京城去拆賣。總之是有惦記不完的心思,那智通寺和那老僧,哪裏還在他眼裏。

故而陳三和茜雪都不知道,待他們走遠之後,那老僧將粥碗放在一旁,走到他埋金鎖的地方,將那金鎖重新取了出來,用清水洗去上頭的泥,端端正正地供奉在臥佛前頭香案之上,口中還喃喃自語道:“金鎖泥裏埋,總比金簪雪中埋要好。不過,卻也是可惜了。誰又知道這群女娃子能有什麽造化呢?”

這般念叨完了,覆又去吃粥,步履蹣跚,儼然又是那樣一個老態龍鐘的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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