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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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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起初以為這兩個女孩子在私下演練戲文,心中還頗讚嘆激賞她們勤學苦練,但仔細再看時,卻覺得不像。

只見那個小生扮相的的女孩子拉著那個小旦扮相的女孩子的手,興致勃勃說道:“前日裏學了幾句新鮮話。喚作什麽我心磐石,不可卷也。我心匪席,不可轉也。這兩句話雖是平常的,但仔細咀嚼起來,卻也別有一番意趣呢。”

黛玉一聽,差點笑出聲來,忙死命握住嘴。原來她飽讀詩書,豈不知道這句話的來歷?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卻是記錯了,弄得張冠李戴,不倫不類的。

卻見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撲哧一笑,眉梢間甚是嬌俏靈動,捂著嘴輕聲說道:“錯了錯了。是我心磐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喜不自勝,忙點頭道:“正是正是。還是妹妹記得清楚。妹妹既然知道這兩句,想來也不必我再多說。咱們且依了這個誓,如何?”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幽幽嘆了一口氣,並不說話,卻又往前頭走了幾步。不知道為什麽,黛玉只覺得她模樣竟很是為難,就仿佛既不想拒絕,卻也不好答應一般。拿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見她這副光景,也不催促,只是眉宇間分外落寞。

黛玉禁不住好奇,心道:究竟是為了何事?若不為難時,便就先應承了,又能怎樣?

卻見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來回踱了幾步,忽而淚珠似成線的珠子一般落下來,一邊流淚,一邊向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嗚咽說道:“你對我的一番心意,我自然是深知的。只是天底下的事情,原本就沒這般道理的。我常聽人說,天地間都賦陰陽二氣而生,孤陰不生,孤陽不長。咱們這不上不下,不倫不類,不陰不陽的,說出去又算什麽?”

黛玉聞言分外不解,畢竟不明白她們在談論何事。只見那小生扮相的女孩子忙取了帕子來,給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拭淚,那動作之輕柔,舉止之溫存,竟是世間最風流俊雅的相公都不能及的。此時她雖只畫了眉梢眼角,半素著一張臉,卻有些劍眉星目的光景,再加上這日她身穿一身寶藍色的戲服,舉手投足間,更是風流入骨,這番殷勤小意鋪揚開來,便是隱在一旁看的黛玉也難免有些臉紅心跳。

那小旦扮相的女孩子漸漸軟了下來,靠在小生扮相的女孩子肩頭,呢喃似的說:“罷了,罷了。卻也顧不得那麽多了,走一時算一時吧。只是你莫要後悔。”

兩個人挨挨貼貼,耳鬢廝磨,便如同世間任何一對小別勝新婚的青年夫婦那般,若非黛玉知道她們都是女兒之身,只怕早痛斥世風日下,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膽敢白日宣淫了。

只是雖是如此,黛玉還是看得瞠目結舌,一張臉早紅得如同燒熟了的蝦子一般,捂著嘴一步步往後退去,卻不防山石旁青苔濕滑,腳下一滑,身子一軟,眼看就要滑倒了,忽然旁邊有一人從側面迎上來,將她扶住。

黛玉定睛看時,卻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寶釵,立即意識到寶釵定然知道自己看到那一幕了,更是羞愧難當,唯恐寶釵笑話她。

寶釵卻只伸出手來,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輕輕拉了拉黛玉衣角,沖她努了努嘴。黛玉立時明白這是寶釵怕驚動了兩人,怕她們面子上不好看,故而要先悄無聲息的藏起來。

釵黛兩女躡手躡腳轉到山石深處,漸漸的看不到那兩個學戲的女孩子了,她們的說話聲卻隨風飄了過來,仍然是清晰可聞:

“從小時候爹娘就不疼我,常打我,罵我,說我是賠錢貨。那時我就想著,老天爺太不公平,若是我是個小子,又怎會生出這許多事來?後來家裏就把我賣了,原和人牙子說好是要送我到附近一戶人家當婢女的,可巧賈家買人,人牙子見價錢高,就作好作歹把我弄了來。我爹娘連一句話都不曾說,光顧著數錢了。可巧到了這府裏,教習挑中我當小生,我才明白,原來這世間的男子沒有什麽了不起,不過是頂帶束冠,換了裝束而已。偏他們就是大老爺們,我們卻是丫頭片子。”

“嘻嘻,你越發癡了。咱們不過是唱戲給娘娘聽而已,哪裏有假戲真做的道理?你休要迷在戲裏,走不出來。”

“我為何要走出來?這世間當男兒有無盡的好處。家裏只剩下一口糧食了,必是留給男兒的。屋裏頭只有一套好衣服,也非得男兒穿了出去見客。當女人有什麽好?每日裏挨餓受凍不說,還要日裏夜裏辛苦……”

“越說越離譜了。咱們這裏頭,人都是齡官是個癡的。若要我看,她那癡心若果真有朝一日了卻心事,也就是飛上枝頭的鳳凰了,你這癡心,卻只會害人害己。”

“便是如此,我們也是一對同命鴛鴦。你難道竟要舍我而去?”

“癡人。人家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偏我是個傻的,也只能心甘情願被你害了……”

但聞腳步聲細碎,說話聲越來越遠,想是兩個女孩子已經離開了。

黛玉這才長出了一口氣,一邊用手撫著心口,一邊慢慢走了出來。此番經歷,卻是她聞所聞問的,震撼之至。但她回頭看寶釵時,卻見寶釵一臉平靜淡然,就仿佛什麽都沒看到似的,不由得驚愕道:“你——”

寶釵深深凝望她一眼,那眼神甚是古怪。黛玉正覺得不對,欲要追問時,寶釵卻忽而說道:“林妹妹受驚了。此處不是講話的地方,何不隨我去蘅蕪苑一敘?”

蘅蕪苑中山石玲瓏,有異香藤草環繞其間,房屋之中卻是雪洞一般,處處皆十分樸素。

黛玉接連喝了好幾口香茗,這才漸漸定下心來,把眼睛望向寶釵。

寶釵使了個顏色,鶯兒和茜雪皆退了出去,又喝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開口說道:“先前你在梨香院外遇到的兩人,那個作小生扮相的,喚作藕官,那個作小旦扮相的,喚作菂官。她們兩個因同臺搭戲,情誼自是非比尋常,你方才究竟看到了什麽,千萬莫要往心裏去。”

黛玉聽這話裏大有文章,自是不肯就此善罷甘休,便問道:“寶姐姐這話說的我卻聽不懂了。聽起來似乎寶姐姐對這兩個小戲子的身份來歷都是深知的,又怎會想著拿情誼搪塞?”

寶釵本是心中有愧的,此時見黛玉追問,就有些心慌,面上不由得帶出來幾分,恰被黛玉瞧見,越發來了興致,道:“雖我年紀小,諸事皆不大懂,卻也瞧得成這絕非是姐妹情誼可比。還請寶姐姐教我。若說這是姐妹情誼,難道我平日裏待寶姐姐,也該如此那般嗎?”

其實黛玉這話本是戲謔,一時未及深想,待脫口而出後就深感後悔,料得以寶釵之伶牙俐齒,必然拿大道理處處壓制,反弄得自己好生沒趣,臊了一鼻子灰的。

不想寶釵聽了這話,突然間神情大變,連手中的茶杯都拿不穩,濺出來許多。

黛玉心中狐疑,待仔細看時,卻見她一張白凈如玉的面孔罩上了一層羞色,那一種瞻前顧後的情態竟是平日裏見所未見的,一時間卻也呆住了。

寶釵卻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茶杯,深深嘆了口氣道:“實是騙你不過。這其中之意,你既已深知,自該知道她們只是胡鬧,將來待到陰陽兩隔、生死兩難之時,卻是悔之晚矣。”

前世裏藕官和菂官的結局,寶釵是最清楚不過的。

菂官福薄,不久之後就撒手人寰,藕官過年過節總不忘祭掃,每每傷情落淚,卻仿著世上那些死了女人的男人,把新補上來的小旦蕊官視作續弦一般,仍舊是你疼我、我疼你一般的親熱。

不過這樣虛鳳假凰的日子,也沒能持續太久。數年之後皇太妃亡故,國喪之時,這戲是頭一個被禁的。十二女戲因此被遣散,只留了藕官、蕊官、芳官、文官、葵官、豆官、艾官、茄官被發往各處聽差。

因蕊官留在了寶釵處,藕官留在了黛玉處,因而寶釵對於她們這些虛鳳假凰的荒唐事早就洞若觀火,只是一味裝糊塗而已,平日裏見蕊官雖不善伺候人,卻也善心禮待。蕊官倒還好些,那個藕官仍然以男子自居,平日裏行事多有怪誕之處。

若事情到此為止,倒還罷了。豈料不過一載光陰,王夫人就受了小人挑撥離間,查抄了大觀園,原擬將女戲子逐了去配人的,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哪裏肯依,一意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到底被水月庵的智通和地藏庵的圓心拐走,其後也不知境況如何,想來以老尼姑素日的行徑,不是被拐去為奴為婢,就是做暗門子伺候男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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