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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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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擲向城頭,迸濺石渣嚇退不少新兵。偏天神降雨,把人從頭到腳淋了個泥濘。偌大長安城,光影停留在此一線間。

冷雨沾濕尾羽,飛不遠。

粗麻纏的刀柄,一旦浸血,便滑膩不可握。

小武握弓的手有些抖,西北鐵營出來的漢子,也被寒雨凍得難耐。賀祿樊回頭望向瞭望臺。被毀了半邊的石磚墻上,站著披掛甲胄的趙百夫長。

在他對神界為數不多的印象裏,似乎每次人間戰亂,都是一群自稱秉承天命的,和另一群明知大勢已去仍不信命的對峙。天命,或許有吧。那是他前世都未見過,卻把所有人困住的東西。不想今日,自己也成了負隅頑抗的一員。

皇帝車輦已經走了,最後一道聖旨頗為仁慈,準許將士城破後自行歸家。假裝喊殺即可,沒誰關心城池如何失守。於他們,或許還能委曲求全;於百姓,便是黑暗頃刻來臨。

“這鬼天氣,真是死親娘了。”士卒中有人暗罵。

賀祿樊把牙咬得更緊,目光直視城下虎狼。

“嘶——小將軍冷不冷?”小武說話都差點咬舌頭,“快出太陽了,潼關就是這樣。一會兒陰一陣曬的。”

“嗯。”賀祿樊淡淡應。

烈風刮過,旌旗撕裂。箭簇與長刀混為一談,喊殺與嘶吼同在一片天空下響徹。同披唐軍盔甲,同為華夏之子,兵戈相向卻毫無愧然。

怪不得鬼王阿朵整夜嘶吼,這樣的人間不值得救。

值不值得是一檔子事,應不應該又是另一件。這個能讓阿霖滿眼星光的地方,不應該這麽快付之焦炭。

“叛軍攻上來了!”

守城將士猝然迎敵,金戈碰撞聲疊起。戰鼓猶在耳邊激蕩,流矢帶血嗤笑長空。傳令旗不改方向,血肉之軀便前仆後繼。他們在守皇帝都不要的城。

“大人!”小武拼死格住敵方長刀,蠻族橫練,他的腳已被迫抵在門欄。只要稍有懈怠,寬刀便能斬下他首級。耳邊擦過帶火流矢,數十夥伴已經跌入血泊。

寒鋒刮臉,北蠻鋼刀被一斬兩段。

賀祿樊橫轉長刀,不露聲色地將小武護在身後。對方已經殺紅了眼,提起殘刀又是劈砍。他們二人躲閃,已近城垣邊沿。賀祿樊側首估量著最後的距離,左腕悄然使勁,扶小武站去略遠些的石臺。而北蠻士卒似乎也對小兵失了興趣,勢必要與這個頗會使刀的年輕人較量一番。

“小將軍……”小武聲音顫抖,已染濕潤。

若在西北沙場,他定會嗤笑一句,“區區蠻牙子,何足懼也?”但如今,不過一尺間寬,著實沒留給長刀多少發揮餘地。若不能一擊劈下,等對方回砍,他未必有精力接住。

賀祿樊沈寂許久,忽擡頭問:“為何要來參戰?”

那士卒明顯楞了下,撚著刀穗微瞥眼前小身板。

賀祿樊站直,洪聲用回鶻語又說了一遍。引來周遭將士狐疑目光,小武膽怯回看百夫長。趙大人正與另一員猛將僵持,額頭、手背青筋暴起,聽到異族話更將牙齒咬緊。

北蠻蹙緊眉頭,提防地以家鄉話問了句。

“之前在西域呆過,會兩句簡單的。”賀祿樊用漢話和回鶻語分別解釋。

蠻人流露出一絲猶豫,低沈道:“去過樓蘭嗎。”

“聽聞樓蘭月牙湖甚美。”賀祿樊邊應付亂箭邊答,刀刃一挑,試探著對方敵意多少。僅隔一寸的假意攔箭,不足以讓力士消解警惕。緊接著賀祿樊的長刀,殘刀亦是一揮。賀祿樊已無餘地回旋,胳膊硬生生受過這刀,血立刻浸濕整條袖管。

小武戒備舉弩,“小將軍!”果斷射出箭矢。

蠻人擡手間握住利箭,頃刻捏碎木桿。獰笑道:“你們中原狗,言而無信!我們樓蘭給予你們清水、食物,你們呢!區區美玉、蜜瓜……折了我們多少人!你們皇帝從不過問,賞賜也全進了都護府腰包。若不是安將軍,我也要死在沙漠裏,月牙湖……早他媽沒有了!”

轉而便是氣勢更宏的劈砍。

賀祿樊與之糾纏許久,其間斬殺數個小兵。換至力士身後,他把長刀扔給小武,抽出腰間匕首。忽跳起,舉刀直刺蠻人後頸。血未滲出,力士胸腔卻發出咯咯悶響,掙紮後,抽搐倒地。

“小將軍神勇!”小武擦去頰側鮮血,沖賀祿樊咧嘴一笑。

賀祿樊的神色卻冷下來,“玉面,這是人間。”

小武錯愕,正想轉頭,卻被小將軍喊住:“別看!鬼魅蠱惑人心。”

身後詭異聲音嘲諷笑著:“祿樊仙君是有經驗了?在下還沒騙過人呢,幹嘛這麽戒備?”

“帝嚳已死,你不必再聽他指使。頭上有神明,別太放肆。”

玉面穿過小武身體,邪魅笑過,囂張霸占這副身軀。“帝嚳不過是個手段而已,你們還真以為我是替他賣命。聽誰說的?梅霖那個丫頭,還是我那個,每日悲憫蒼生的‘嫂子’告訴你的?你的前世為何而死,她有沒有為你流過一滴淚!”他緩緩壓至賀祿樊身前,“賀祿樊、山鬼祿樊、母神師尊,你想過你究竟是誰嗎?”

賀祿樊一腳踹開妄想暗襲的敵兵,借機逃去離玉面遠些的崎嶇石階處。

“呵呵,”玉面用小武的聲音低笑,勾指覆活倒下的叛軍。“不敢回答,那就讓我幫你做出選擇。”

在暗沈的夜幕下一切都使凡人更加恐懼。

“小武!你他媽搞什麽鬼東西!”趙百夫長砍過一路舞爪兇屍,艱難拍了下小武肩頭。

“不要——”

不等賀祿樊阻攔,鬼氣驅使手臂,橫穿過百夫長胸膛。

趙百夫長的眼睛瞪得愕然,嘴角漾出一道粘膩血痕,然後筆直倒下。周圍士卒全都慌了陣腳,有發瘋逃跑者,亦有鼓足勇氣向小武揮刀也被穿心者。

“選吧。山鬼祿樊,帶梅霖歸隱山林,人間亂世再與你無關。母神師尊,替□□道,殺了我拿回你最後一份魂魄重歸天界。”玉面有恃無恐。

梅霖在鬼境?!賀祿樊眼底閃過一絲遲疑。

“青絲繞!”未等賀祿樊感知,身後一手已把他頭猛壓。萬千紅絲匍匐於地,躥向玉面。梅霖借過長刀,乘紅絲之勢靠近玉面。正欲一刀砍下時,卻被賀祿樊叫住,“別傷到小武!”回神的片刻功夫,足以玉面揮袖退開。接著墨絲反纏住擾月絲,玉面單手攥緊,將梅霖一齊禁錮住。

本體使了鬼氣,玉面不得不從小武軀殼中出來,卻依舊挑眉嗤笑:“這就是二位的手段?”

“這是人間……不容你放肆……”梅霖咬緊牙關,誓不喊痛。

玉面挑釁向賀祿樊看看,“我放肆,誰管得了?你,還是這個謫仙?他看重兄弟人情,女人對他來說不算什麽不可舍的東西,梅霖,你好虧啊。”

“老娘願意!”梅霖掙紮蹬腿,“你設計弒兄弒嫂,人人得兒誅之!”

玉面又是不屑一笑,隨手把她丟開。“你我已結夫妻,按鬼境的規矩,我傷不了你,你也傷不了我。兄長費盡心思,還是給你留了條退路。”環顧四周塗炭,“神靈自詡珍愛生靈,賦予萬物情感,但卻不給凡人靈力,不賜人鬼長生。虛偽。先師,”他沖賀祿樊示意,“您生前亦是說過,‘人與神的差別在乎壽命長短’。今日,就讓你們都看看,天地到底如何算得公正!”

“誰同你說……”賀祿樊倚刀站起,“我就是母神先師……你未免太自信了。”

玉面展開折扇,扇面景色全部活了起來。

靜謐山間,徹骨寒泉奔面而來;繼而又是滔天火紅,焦枯大地……城墻不見,將士無影,蒼茫輪轉間,只剩賀祿樊、梅霖與玉面三人。

“好好看看,歲月更疊,凡人能剩下什麽。”玉面像把螃蟹困入籠屜的廚人,絲毫不擔心獵物掙脫。“上一世,二位寧可犧牲自己,也要維護天道,鎮壓惡靈。天界又何曾對你們有一絲憐惜?這一世,我給你們機會自己選擇……”

“玉面,”遠處一黑色身影打斷道,“沒有這麽勸人的,我來吧。”

單看身形,梅霖也不知鬼境有這號人物。等他稍走進了,腰間斜掛的符咒包……地引使者!他怎麽會……

賀祿樊也認出來了,冷聲道:“果然。”

梅霖忙搖頭,表示自己之前從不知情。

“賀大人機智。”地引使者把鬥篷大方摘了,拱手笑笑。“梅霖姐好啊!”

梅霖火氣正大,沖上去就要擡腳踹,卻被玉面扯回。“乖一點,我不想傷你。”

“你們都叫我地引使者,”地引陰沈笑著,“難道就不覺得我這般口才想誰?”

“呂不韋。”賀祿樊答。

“不錯!我就說賀大人機智!”地引把頭湊到賀祿樊鼻下嗅嗅,“嘿喲,老熟人了,呂相當年謝完罪歇腳的頑石如今都有靈啦!不得了不得了!梅姐姐,你好歹也算是呂相孫女轉世,怎麽就認不出小鬼呢?”

這下輪到梅霖錯愕。

地引使者比她的道行都晚一百多年,怎麽可能和鬼境第一老鬼呂不韋攀上關系?

“賀大人是喜歡被叫賀大人……還是祿樊仙君吶?”

賀祿樊把頭微仰,與地引使者拉開距離。“得看是誰叫。但凡您出聲,我都覺得渾身不痛快。”

“可我還是想知道,您是怎麽瞧出來,我和呂不韋有關系的?”地引不依不饒向賀祿樊追問,“除了父鬼,沒人知道我們之間的淵源。就連玉面大人也是蒙在鼓中許久。難不成……是祿樊仙君當年從母神床榻那兒聽到的秘辛?”

說話時,他故意觀察梅霖臉色。這丫頭,全然呆住了,跟傻了似的。

好在賀祿樊還算冷靜,平常答道:“不難猜。在遇見你之前,呂老和梅霖在牢室中待過,並無太多異常。可換作你與他共處,每日我都能聽到獄卒抱怨呂老動作太大。其實我一直都在懷疑你……”他略微頓了頓,“蘭陵牢中,那把火是你動的手腳。試問除了縱火者,有誰能提前預料,並及時找到掩體躲避?”

“不錯不錯!”地引使者鼓掌,“不止是那把火,就連那個怨魂、唆使梅霖失控的,都是我。如何?天衣無縫算不上,論步步為營總還可以吧?”

玉面拿扇柄戳開地引,“抓緊時間。”

“不急不急。”地引使者從容撣灰,“大陣已經啟動,這小子跳不跳不由自己。更何況,玉面鬼王要賜世間永生,都無休無止了,還急這會兒?”

“你是老呂的舌頭……”梅霖喃喃道。

“喲呵,她也不算傻嘛,能猜的這麽準!”地引拿猩紅舌頭舔舔嘴角,目光流露無盡陰狠,直勾勾地盯著梅霖。

“嘩!”折扇隔開兩人,“夠了,快點讓他承認自己是母神先師。”

“憐香惜玉……”地引不甘地跳回賀祿樊面前,“做個選擇,當山鬼祿樊,你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只會越來越倒黴;當母神師尊,徹底打開大陣,我保證,不僅梅霖平安無事,您也可重回仙廷。”

“一條爛舌頭說的話,我憑什麽相信。”

賀祿樊緩緩站起,凝視梅霖片刻。將視線轉回玉面,“我要怎麽做才能活下去?”

玉面眼底閃出一瞬驚訝,與地引交換眼神。淡淡道:“用你的血祭陣,以羋姓的名義。”

“你別信!”梅霖大喊。

“阿霖,我愛你。”賀祿樊深吸一口氣,緩緩呼出,“他們所說、我所夢,從來不作數。我愛你,你是我的甘霖清泉,永生永世。”

玉面警惕退後半步,手中的墨絲攥得更緊。

“母神教過的,雖然少,但回想起來都是真本事。”賀祿樊突兀提起嘴角,看得梅霖害怕。“阿霖,學東西,得找正經師父教。東施效顰,哪能使出最大威力?”

“瀾止召來!”

冰鋒呼嘯而來,錚鳴間隨賀祿樊一齊劃至玉面右側。擾月紅絲亦瞬間集聚在賀祿樊手中,轉瞬挾制對手。方才占據上風的玉面,片刻只能呆滯迎劍。

然而,神劍刺過,他卻並無傷痕。

“幻術!祿樊小心後面!”

賀祿樊倉皇接住一掌,五臟都被震出了血。

“重影罷了。”玉面挑眉,“過往、現在、未來,交錯縱橫。凡人,你能分清嗎?”

“擾月絲!”

紅線飛開,卷席所有光影。而掌控其末端的手,已滲出殷紅。靈絲嗜血,忽暴戾騰起。空中炸出一聲清脆鞭響,拖下一塊幽碧藍玉。恍然間,鬼氣凝固,懸在穹廬的黑霧緩緩壓了下來。

地引使者毫不慌張,反讚賞道:“不愧是當年母神欽點的祿樊仙君,能驅使擾月絲纏住玉面本體,後生可畏。不過鬼王大人也是個敢賭的,過往、如今、未來……這才是三界,現在,它們都要壓在一起,壓在人間了。害怕嗎,梅霖?”

“……”

“你以為凡人為何能舞得動神劍,還能讓父鬼的法寶聽命?僅憑前世的記憶?”地引低沈笑笑,“他在燃命。”

含在眼眶的淚珠抖落,梅霖喑啞的嗓音幾近哀求,“不要……”

“可惜你什麽都做不了。”

地引使者輕蔑走到與鬼氣糾纏的賀祿樊身後,“賀大人還選不出嗎?生,還是死?”

藍玉躁動,似乎受到感應。

“……心悅君兮君不知。”清澈歌聲漸息,捆束梅霖的鬼絲落地。她單手挽著另一枚靈玉——母神臨走前,藏在賀家老宅的。

“先師大人,我不知您名諱,但您一定記得母神殿下。您生前那麽愛她,難道死後靈識就情願看到殿下以命庇佑的人間被毀嗎?”梅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手,不要抖得把玉穗蕩起來,“我不能做什麽,但您可以!”

壓抑黑雲刺入一道光束,瀾止劍迎光自起,投下一輪巨大金印。周遭黑霧全部封於坤位。

“金光咒!”地引倉促扯起帷帽,“老東西,你他媽別以為這玩意兒還能困住我!只要你魂魄尚在,我們就得永遠捆在一起!你選的,以魂鎮壓,誰都破不了!玉面寄生魂玉,不生不死,老子也永世不滅!”

梅霖擡眼凝視賀祿樊,躊躇片刻後撲入他胸懷。大方吻去,“你是我的祿樊,我愛你。”

“你要幹什麽!”地引大喊。

梅霖拾起玉面本體,亦把玉佩包好。“既嫁君作婦,此生不覆孤。妾名喚梅霖,往生池邊刻。由此西百步,自得來生路。再謝相逢恩……三生莫相忘。冥婚府有約,鬼嫁情誓,可牽靈魂永世。玉面,我不怕你!”

賀祿樊拾過一段紅絲,系在彼此腕間。“別怕,我在。”

合上眼,城墻覆現,城下舊陣漩吸黑風濁物。

“誰說我沒用的?”梅霖嫣然仰頭,“老娘可是鬼嫁娘金榜第一!”說罷,與賀祿樊相擁墜入深淵。

神劍驟下,地引哀嚎響徹三界。而後天清,鬼氣幻境沈入地底。

“將軍,俘虜如何處置?”叛軍傳令兵舔舐彎刀。

安將軍打量梗著脖子的小兵,戲謔問:“小子,叫什麽?”

小武朝他啐了口唾沫,怒目不答。

“放了。”

傳令兵驚詫,“放了?”

“休整兩日,大軍西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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