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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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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夫妻錄過口供便放回去了。冥婚雖不為官府鼓勵,但也是人之常情。即便賀祿樊死揪著不放,報到六省,最後也會被批回來。

偌大公堂,只餘下老呂、牽紅線的四人,和靜躺棺中的兩位鬼嫁娘。

帶著薄薄一層刀繭的指腹輕點桌案,不大不小的聲響叩得嫌犯心底發毛。

“大人,”對家那位能說會道的開口,“我們真就是著急嫁閨女,沒犯王法啊!您就這麽把我們拘著,那也破不了案啊。”

“我讓你答話了?”賀祿樊似冰語氣不怒自威。

“沒、沒……”

“老實跪著!”

衙役領來一位老先生,附在知縣耳邊說了幾句。

賀祿樊嘴角微微勾起,冷冷瞥向跪著的五人。“知道了。”

起身,環著他們走了一圈,道:“看來還真是誤會,臨縣確實有兩戶人家沒了女兒。賀某只是怕出紕漏,錯怪幾位了。”

“我們可以走了?”方才那位狐疑道。

“當然。”賀知縣做出一個“請”的動作。

對家這三人蹦起來就往縣衙外跑,衙役皆不阻攔。

地引使者和老呂卻紋絲不動,只呆呆望向雕花棺。地引和馬夫扔下鬼嫁娘跑了,等回冥婚府,鬼王還不得抽死他倆。

“二位,請吧。”

地引吞了口唾沫,“大人,這姑娘……”幸存的手顫巍巍指向梅霖所躺棺木。

賀祿樊裝作漫不經心,“死者啊,冥婚怕是配不成了。本官會代他們家人,將其安葬的。”微挑鳳目不動聲色地瞥向他們。

老呂跳起,也不顧枷鎖牽絆,對著賀祿樊胸口就是奮力一撞。

“哎哎!”地引使者嚇得要命。

被迫退開兩步,賀祿樊撐住公案,對上呂不韋那雙通紅眼珠。

“押下去!”

其實不等大人吩咐,小卒已戒備抽|刀,眈眈於這怪人。得令後動作利索,鉗住老人肩胛,拖拽入牢。又來一位協助,把嘴角抽動的地引使者一並拉了下去。

立在角落的仵作先生撚須,目光落在兩口棺材上。

比起草率的墨漆小棺,離賀大人較近的雕花大棺自然更得人眼。老仵作也自然地走過去,詢問道:“大人,開棺嗎?”

賀祿樊重重地點了下頭,臉側咬出明晰的肌理。

仵作攤開工具囊,自撬棺杠桿至破腹小刀,一應俱全。

“大人,搭把手?”

仵作和藹笑容格外刺目。

他怎麽笑得出來?這是兩條人命!這是今早還與他裝瘋的姑娘!

看知縣大人杵著不動,仵作只得招來兩個戰戰兢兢的小年輕,“來來來,把蓋兒移開。”

“住手!”

賀祿樊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聲調的怪異,指尖繃緊了力,方才顯不出顫抖。

“先、先驗那棺。”慌亂終究在喉間暴露。

手下人便聽其指令,兩個精壯小夥兒嘿地使勁,擡開小黑棺棺蓋。

腐臭氣息瞬間彌漫整個縣衙。自告奮勇開棺的兩衙役離屍體最近,扔下棺蓋便跑到衙外嘔吐。從牢裏偷摸跑出的耗子聞到了,折頭就奔回陰暗黴臭的牢籠。

賀祿樊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另一手接過長竹片。眼底毫無波瀾地翻看死者衣裳。

“只是一般喪服。”

仵作應和,“是了,看樣子是普通人家的。”

“可有外傷?”

仵作老先生仔細查過其口鼻、四肢,回道:“嘴角撕裂一寸不到,手腕處尚有淤青,是捆束傷。”

賀祿樊撤下手帕,俯在死者鼻側輕嗅。濃重而劣質的脂粉香彌天,卻掩不住淡淡一絲腥臭。

“飲毒了。”他冷冷道,握著竹片的手咯咯攥緊,骨節泛出森白。

仵作略頓了一下,拿出銀針,在火上燒過,刺|入死者喉間。待拔|出時,一層粘膩黑液附著於銀針表面。

“砒|霜。”二人異口同聲。

老仵作笑得更開些,“小賀大人本事沒忘!”

賀祿樊只把臉側去,淡淡接了句,“不敢忘許先生教導。”

許仵作滿意點頭,俯身專心於細致檢查。跟在後面的筆錄官又記了滿滿當當三大張,遞呈給知縣。

身高、年齡皆與之前走失一女頗為相似。

賀祿樊瀏覽過後,下令:“通知報案家屬認屍。”

“大人,還有一具,要不要一並驗過,再傳報案家屬前來?”外面天寒地凍,底下跑腿的也想撒個懶。

“不。”他累得連頭也擺不動了,眸色暗沈道,“去跟那三人的若有消息,即刻通知我。”

其餘衙役也不想討嫌,便一同退下了。

一廳一棺,獨留他一人。

怎麽只剩他一人了?明明梅霖也在。她只是瘋到棺木裏躺著而已,亦或者在別處。

棺中人是她姐姐,一定是。

今早才與她說過話,今早才被她兄長領回家……是今天,最多不過兩個時辰前!

怎麽會!

賀祿樊將官帽脫下,指尖觸及棺上牡丹,瞬間失了溫度。

憑什麽抱有最後一絲僥幸?

林家家境殷實,對幼子格外憐愛。為其配冥婚,自然也是舍得錢財。呵,錢財,足以讓人泯滅良心的東西!

所以,姑娘是誰家的不重要,如何被騙來、被殺害亦無人問津。只要肯乖乖躺進棺材,敷上厚重鉛粉,扮作嫁娘模樣,讓那些冥婚媒人賺到足夠銀兩便好。

為什麽!

為什麽梅霖明明已經走進縣衙,卻仍不肯向他吐露實情?她是否知道,那個看似溫雅的“哥哥”,竟會成她的索命人!

他好恨!

恨他明明有一整夜的時間叫她放下戒心,卻只付與嚴肅斥問。

恨他明明早就可以從冥婚下手,卻偏偏等到梅霖才換了思路。

他恨自己!

從來都是如此,空擔一方百姓信賴,卻庇佑不了每一個人。

對不起……

可我想最後再見你一面。

梅霖這邊混混沌沌,都到黃泉路口了,半天也沒看見鬼新郎蹤影。難道是這孩子死得太久,魂魄已經飄散了?那許給她的功德,豈不是拿不到了?

鬼境幽暗,往生池水便成了這裏唯一解悶的聲響。

來往鬼魂默默飄過,梅霖甚至瞥見鬼嫁娘金榜探花挽這一位富鬼走過。

完蛋!今年“優秀鬼嫁娘”獎金不保。

被買家遛了,幹站著還得和熟鬼打招呼,尷尬至極。索性退到黃泉路邊,找找有無能互傾苦水的厲鬼。

這些鬼長得難看些,不少已生出獠牙。但對鬼嫁娘——地府唯一還算喜慶的工作人員,還是比較客氣的。隨便打個招呼,大家便能嘮到一處。

“梅霖,怎麽好幾天沒見你?”

“唉,別提了,”梅霖撇嘴,“我被人間知縣逮著了,剛放。”

青面厲鬼氣得發抖,“知縣!知縣沒一個好東西!”

“倒不是他故意為難,就是,誤會了。”梅霖尷尬解釋,“那人挺好的,我打賭他下輩子絕對是大富大貴的好命。”

獠牙撐得雙唇無法閉合,一眾厲鬼只能艷羨地咂舌,混雜著口水的噠噠聲好不酸溜。

“你們看見蘭陵林家四郎了嗎?”梅霖對那八千功德仍不死心。

眾厲鬼搖頭。

“那邊新來了個女鬼,好像是從蘭陵來的。”青面鬼僵硬的手指緩緩擡起,指向一個白衣怨魂,“不過那妮子兇,你小心點。”

梅霖架著厲鬼肩頭望去,果然有一游蕩孤魂,周身漫布鬼氣。看樣子,快要化兇了。

她拎著繁重喜服,小心翼翼湊上前去。

“妹子,打聽個事——”

“啊!!!”女鬼扭臉就對梅霖咆哮,濃重屍氣翻湧,噴出大口黑血。

辛苦熨展的喜服瞬間被毀,梅霖的鬼氣也蓬勃而上。

厲鬼們咂嘴,前黃泉路第一兇女鬼要出手了。

“就不能好好說話是不是……”梅霖擡手,散開發髻,青絲如瀑直下,貪婪汲取八方鬼魂怨怒。

“青絲繞!”

墨發如靈附體,從四面向白衣鬼湧去,千絲萬縷。只見那女鬼哀嚎不止,近兇的鬼氣全被頭發吸幹,眼珠迸突。比她原有死法淒厲百倍。

眼看就要被噬魂滅魄,梅霖停了手,撤回青絲。

繡花鞋勾起女鬼下頜,“小妹妹,到姐姐的地盤了,乖點。懂?”

女鬼點頭。

“我問你,你聽說過蘭陵林家四郎沒有?好像十三四歲的模樣,家裏不窮,肯花一萬六的功德辦冥婚。”

女鬼又小心點頭。

“他在哪?”梅霖雙眼冒綠光,眼仁都化作孔方兄模樣。

“他……”女鬼吞吞吐吐,“我只知道,我原是要配給他做媳婦的。”

喲,巧了,撞上傳聞中對家了。

“你叫什麽名字?”

“王青青。”

梅霖琢磨了陣,回問道:“王二妞和你是一人嗎?”

女鬼赧然別過頭,“那是之前的名字了。”

“之前?多久之前?”

梅霖只覺自己瘋了,不去找空許她的八千功德,在這和鬼扯蘭陵失蹤案。白花花的功德啊,還剩整五千萬的債呢!絕對是賀祿樊那狗官給她灌迷魂湯了,就摻在送去牢裏的清水裏,無色無味、三界通吃……

“兩個多月了。”女鬼打斷她的臆想。

兩個月……十一月,十月廿七的第二個月。

“何時死的?”梅霖替了魂書庫職責。

女鬼擡頭,如是答曰:“前天。”

“被誰殺的?”

王青青垂下眼,“是我自己做的不好,是我惹原郎生氣了。”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慘死成這副模樣,還是自己搞的?自己找不痛快就別成兇啊,辛苦兩界追查。

梅霖只為煮熟而飛的功德糟心。

蹲回厲鬼窩,搶來新鬼的半袋瓜子陪葬,剝仁兒嘮嗑兒。

還沒嘮出什麽開心事,正頭頂一道白光打下,生生把梅霖魂魄扯回陽間。

突然招魂,梅霖被迫吸入一口寒氣。不等睜眼,就先猛咳起來。

頭頂的棺材蓋被掀開了,賀祿樊那副俊模樣離她鼻尖不到三寸。

這人就不能不攪和她!

詐屍也不怕?賀大人果然處變不驚。那就給您加點料!

梅霖微微活動脖頸,不等知縣反應過來——“吧唧”,一口親在賀祿樊唇側。斑駁的脂粉也順帶著黏在他頰上。

陳年女屍,惡心不死你!

賀祿樊騰然失了勁,滑坐在棺側,背倚著棺板。脊背繃得筆直,跟審訊時一個樣子。

梅霖也不說話,繼續合眼補覺。

“梅霖。”過了不知多久,他清冷聲音才響起,“你沒死。”

說罷,竟傳來呦呦哭聲。

梅霖幽幽爬起,正欲勾搭著肩,把這人直接嚇個半身不遂。不料賀祿樊翻身抱住,整個人抖得厲害,“你沒死,沒死……”絮絮叨叨就這一句話,還帶著濃重鼻音。

“大人啊,您就放——”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賀祿樊不等丫頭解釋,“我定會找出兇手。放心吧,有我在。”

梅霖僵住,吃錯藥了吧?

您在頂個鬼用?我要掙功德,誰有閑情跟你這演繾綣戲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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